第27章 刀下捉生郎
第027章 刀下捉生郎
邊鎮駐軍中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大軍統帥萬裏挑一, 刀下捉生郎千古難覓。
大祈誕生于北境胡族野心勃勃的窺伺之下,最為鼎盛時萬國來賀,十六族盡皆臣服。但太平并未持續多久, 自昭寧年間起, 北有沮渠、奚族,西有漪蘭、圖羅,南有爨氏為首的夷族部落,為了争搶地盤和資源, 大多都與中原王朝起過沖突。
邊軍中由此誕生出一個新的兵種:他們身手矯捷, 觸覺敏銳,一身胡服異于戎裝。能說一口流利的異族語言,長年混跡于貧瘠又兇險的交戰地。如一尾靈活的魚,滲入敵人之中。
他們能深入敵方腹地,帶回價值千金的情報,或是在大戰前夜潛入帥帳之中,無聲劃破敵軍将領的喉嚨。
複雜的戰場形勢下, 他們能将相處甚為投機, 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胡人兵士拉攏到我方陣營, 套取到核心的情報後,反手割開“兄弟”的咽喉, 将無法瞑目的屍體扔回戰線的另一邊。
是謂“捉生放死”。
他們被尊稱為“将”, 事實上幹得卻是連戰場沖殺的兵士都會暗自認為“造孽”太重的髒活。
能成為捉生将的,不少是失去家園,在交戰地被俘的異族人, 被統帥看中身手, 以重金或美色為酬,利誘出賣靈魂, 回到故土作着背叛母族的事。
這樣的人,能為自己所用,必然也會有被他人所用的可能。
所以一名能力突出,且确認忠誠的捉生将才難能可貴。願意去做捉生将的叔山梧,顯然是邊軍中的異類。
以他的出身和能力,從校尉到中郎将步步擢升,在外人看來他日成為一軍元帥也是順利成章。但他卻在某日走到師父顏青沅的面前,說想做個捉生将。顏青沅想起老友叔山尋,沒有當場答應,只讓他好好想想。
叔山梧十二歲入軍中,弓馬騎射均是出類拔萃,身上卻無半分出身将門的張揚氣質。他有個特別的天賦:順耳聽幾句胡人商販說話,不用怎麽教便能學出七八分像。
顏青沅很早就發現:叔山二郎行事低調,永遠獨來獨往,沙場上更是不囿于陣t型,向來出其不意,事死如事生。如同一只獨狼,同袍都覺難以親近。
他的上官為屬下孤僻難馴的性子,數次告狀到主将顏青沅的面前,無奈卻偏偏是他每每險中得勝,計功最多。
這孤僻狠厲的性子,實在是個作捉生将的好苗子。有這樣的材料,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殺手锏。最終顏青沅還是答應了自己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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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的叔山梧,今日卻幾度違背自己慣常的行事風格。
從絲雨走到面前,用乞憐般的眼神望着他時,叔山梧便嗅出了危險:此人絕不僅僅是個柔弱的舞姬而已——她一言一行皆是精心設計,氣息動作更顯露出不淺的功夫底子。且身上似乎還帶着兵刃。
于是他留上了心。
曲樂悠揚的宴席上,舞姬用鹘語不緊不慢地介紹自己:“婢子絲雨,我的家鄉是沙漠中的綠洲,那裏時常下起濛濛的小雨,細密如絲,這便是我的名字。”
叔山梧移開蓋住酒杯邊緣的手,沉聲:“你的家鄉是哪裏?”
“漪蘭。”
他的視線落在絲雨那雙異色的瞳孔。垂在身旁的手微微下移,靴筒中的匕首似乎在散發灼人的熱意。他暫時無法确認眼前這位胡姬背後有誰,是護劼,或是其他和漪蘭有關系的人?
觥籌交錯的宴席上,叔山梧的神經始終緊繃如滿弓的弦。然而坐到鄭來儀身邊後,他的注意力被引走,那盞涼茶讓他一時分了心,只是那麽一霎,那胡姬便脫離了視線。
他在無人注意時跟着離席,看見鄭來儀神色慌張地從那間屋子裏沖出來時,也不知自己是怎麽的,第一反應是将人拉回房中,讓她和自己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從來游刃有餘的叔山梧,尚未來得及理清,卻被鄭來儀反制。
叔山梧因為鄭來儀臉上那一絲來歷不明的憎惡而晃神了,以至于對背後的殺氣毫無所覺。刀刺中的一瞬間,身體的知覺是麻木的,意識始終在她那句冰冷的質問中迷離,直到徹底陷入混沌。
他有些困惑,因為鄭來儀那句看似沒來由的質問,也因為她面對自己時,甚至有種同歸于盡的發狠。
叔山梧陷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像本來站在岸上,卻被人猛地推到了河裏。河水瞬間沒過他的肢體,他徑直下沉,卻聽見有人在水面上方反複問他。
「你以為還能再騙我一回麽?」
他劇烈地掙紮起來,好在沒怎麽費力便浮出了水面,眼前的風景卻瞬間變了。
梳着靈蛇髻的少女一身嬌俏的粉米衣裙,耳邊垂着兩粒紅色的珊瑚珠,玲珑精巧,如同微張着口的花椒。
少女背着手,臉卻是模糊不清的,但那聲音實在動聽,天真而溫暖。
“叔山梧,我們又見面了!還記得我麽?”
他想應她一聲,就以那兩粒可愛的耳墜命名。椒椒。但沒能發得出聲音。
少女仰着頭,向他走近一步,真誠而直接。
“叔山梧,我喜歡你,你娶我吧。”
風揚起她緋色的裙裾,吹來一陣芳香。他想伸手去碰她,腳邊突生出萬丈深淵。
那一襲粉色的身影落在了對面的懸崖上,少女單薄的聲音被風送過來,似被吹盡了纏綿戀慕,唯餘決絕。
“叔山梧,縱入黃泉,我與你亦不複相見。”而後緋色的人影隔着深淵縱身一躍。
“不要——!”
他徒勞地伸出手臂,要跟着跳下去,卻如被一只巨手抓住了後心,離眼前的深淵愈來愈遠。
眼前的人影虛浮,唯有一雙如水的眼睛清澈分明。是她麽?
叔山梧微動了下手指,視線變得清明。
有什麽東西遞到了自己嘴邊,帶着濃重的苦味,他卻眉頭不皺順從地一口口吞咽下去。等到一碗藥将将喝完,人也清醒了大半。許是這藥厲害,受傷前的記憶随着一口口苦藥,一條一縷地回到身體。
對面喂藥的人始終垂着眼睫,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然而熟悉的芬芳一如夢中人。
叔山梧張口,這一回終于發出了聲音,把她喊住了。
“你說‘不會再把我看錯了’,那是什麽意思?”
鄭來儀淡淡道:“沒什麽意思。二公子只當我誤會了吧。”
她的身形在門口頓住,轉頭看過來,冷然割席的口吻提醒他,“你我身份有別,還請二公子不要再那樣喊我。”
叔山梧一怔,轉過頭看見旁邊眼神炯炯望着自己的決雲。
“我……說了什麽?”
決雲吞吐了一下,沒答。
“我睡了多久?”
“您那哪是睡啊!高燒不退,還一個勁地說胡話,醫師說您這藥再喝不進去,這一關就難過了!太好了……總算……”
決雲喋喋不休起來,叔山梧卻蹙了眉。從不會喝旁人遞到嘴邊的東西,可方才卻喝了她喂的藥。
他的視線望向門邊。天已經黑透,廊下挂起了燈籠,将女子窈窕的身形照在窗戶上,長廊的另一頭,似乎有道人影,正與她遙遙相對。
鄭來儀邁出門時,餘光瞥見盡頭過來一人。紫袍玉帶,英武挺拔,是平野郡王叔山尋。
他背着手,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高處懸着一盞六角燈籠,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到了鄭來儀的腳邊。
這一刻,她可以毫不偏頗地說,叔山梧的硬朗氣質應當是全部承襲自乃父。雖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看見叔山尋鬓角隐隐的白發,更添幾分滄桑,并無半分沙場老将的氣概。
“多謝鄭小姐救吾兒一命。”
叔山尋朝着鄭來儀深深一拜,後者側過身子,不敢生受的姿态,語調亦是漠然。
“是令公子福大命大,與我并無幹系。”
叔山尋向前一步,語氣誠懇:“段賊與我叔山氏不共戴天,前來向小兒尋仇,卻連累鄭小姐受驚。倘若鄭小姐有個三長兩短,本王真是萬死莫贖!”
“郡王爺言重。鄭氏對謀逆的反賊一樣深惡痛絕。”鄭來儀斂眉。
叔山尋颔首,目光幽沉。
鄭來儀輕輕擡眼,語氣輕緩:“這一番賊人作惡不成,反倒證明王爺與逆黨泾渭分明,因禍得福也未可知。”
“我大半截身子已經入土,要這福來有何用,難道真能留給後人?”叔山尋苦笑一聲。
他的視線望向一旁敞着的房門,聲音莫名嚴峻:“在戰場上殺人無數,不得善終已是注定,或許某一日,便遭仇人背刺,死無葬身之地……”
“但在我死之前,必要見到他們也與我同下地獄,否則我絕難瞑目。”
他的眸中閃着狠戾的光,令鄭來儀想起她前世在某人的臉上也看過如出一轍的神情,後脊心一時發涼。
她後退一步,不欲多留,卻聽見叔山尋恢複了溫煦的語氣:“聽說事發時鄭小姐和阿梧在一起,這小子一向敏銳,到底怎麽受的傷,鄭小姐可否與我細說一二?”
“令郎已經醒了,王爺為何不去問他?”
叔山尋語氣些許頹敗:“鄭小姐或許知道,這小子自小離家,跟着我的時間極少,我與他父子之間,從來說不到三句話,但他這驕傲負氣的性子,同我如出一轍。若我去問他,他十有八九是不會說的。”
“鄭小姐,請你和本王說實話,他傷在要害似乎全無防備,難道真是沒有察覺那舞姬的身份麽?”
鄭來儀心頭有種奇怪的感覺一閃而過:叔山尋不是在試探他,而真心是來求問當時發生的真相,對房內重傷的親生兒子叔山梧,他根本沒有全然的信任。
她擡眼,叔山尋眼尾的皺紋深如溝壑,清晰可見。前世嫁入叔山氏後,她與這位家翁交集不多,似乎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與他對視。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看待晚輩的溫和,但仍有藏得很深的銳色。
鄭來儀垂下頭,低聲喃喃:“不是的。是因為我,是我誤會了二公子,他卻為救我才暴露在逆賊面前的……”
“都怪我……”
她楚楚可憐地擡起頭,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廊下燈籠映照中隐隐泛紅,滿眼寫着愧疚和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