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母子
033 母子
寒冬臘月, 長安落雪。
天地間蒼茫一片,馬車走得和緩,卻還是帶起一蓬蓬的雪沫。這樣的日子裏趕路算得上煎熬, 可裴太傅與桓玉卻渾然未覺。
馬車內, 裴太傅不知第多少次拿着那幾張木版印出的《金剛經》,面帶笑意稱贊道:“真是好東西啊。”
前幾日行路途中,桓玉收到了長安寄來的家信。她的兄長俞翊用有限的文辭将自家妹妹誇了個天花亂墜, 看得桓玉格外臉紅。
随信寄來的,還有如今太傅拿在手裏的這幾張紙。木板雕刻精細,紙張柔韌幹淨,只是用的墨總會暈成一團, 俞翊正在想法子改進。
“若此印書之法流傳開來,書價定會漸賤, 寒門學子也不必耗費重金借士族藏書抄錄。”裴太傅精神矍铄,捋着自己胡子繼續道, “只是經史子集浩如煙海,制此木版也太耗費心神,不知先從哪一部典籍印起才好……”
各家有各家的藏書,各家有各家的治家之策。譬如他們魯郡裴氏以孔聖《論語》治家, 其餘各地大族有以《春秋》治家, 有以《韓非子》治家……士族門閥大都驕矜自傲,瞧不起寒門庶族, 雖如今好些, 但數百年的陋習還是難改。
若真把他們治家的典籍盡數印去供庶族攻讀, 那定然是一場大風波。
桓玉道:“除去專攻明經之人, 大多數寒門子弟還是不會将經史子集讀遍的。讀書最要緊的是明理, 我倒覺可以先從四書五經及其餘典籍中擇一些名篇編成冊子, 學有餘力者再去全讀,印書也先印名篇流傳再印全本,也算給士族一個循序漸進的準備。”
這和後世的課本就沒什麽兩樣了。
裴太傅沉吟道:“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言罷他又想起了什麽,對桓玉道:“年底宮內怕是要辦雁柔的五十大壽,你若打算那日進宮,可以這般……”
天色漸暗,馬車緊趕慢趕在宵禁之前進了城。不出一個時辰,裴太傅及桓家娘子桓玉回京的消息便傳到了有心之人耳邊。
*
皇宮,禦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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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一些士族大員的書房,聖上的禦書房竟有幾分簡陋之意,并無什麽精巧的古玩玉器,連香爐都未設,甚至桌案上的筆擱鎮紙都是木的,還不是什麽名貴木材。
唯一惹眼的,大抵是桌上那方擱得格外随意的玉玺,以及桌後手執書卷出神的那個人。
謝衍少年時并不喜讀書,或者說他對除親自做出、親身經歷過的東西都沒多大興致。只有在如今的太後或是先帝想要考校時,他才會臨時抱一抱佛腳,可他的抱佛腳便勝過許多人去,惹人羨又惹人妒。
禦極之後,他才又正經讀了一遍該讀的書,然後以此去挑揀滿口仁義的朝臣的各種錯處。
炭盆裏燒着銀絲碳,禦書房裏還算得上暖和,是以謝衍穿得也單薄。只一身玄色衣袍,以金線繡有龍騰祥雲的暗紋,發冠也是簡單樣式,卻愈發顯得姿容高徹,眉眼出衆。旁人是人靠衣裝,他是再簡單的衣裝也被人穿出不俗來。
江南一行算得上順遂,一些不便讓太後以及朝臣處理的事也在他回來後幾日便打理完了。冬日雪重,量地之事安排到了明年春,是以這些時日還算得上清閑。
于是謝衍便時不時出神。
一是思量為何遍尋不到韓曜出京的蹤跡,甚至他從未在大理寺告過假——難不成韓家也有習得易容之術的人麽?
更多時候,則是想起掌珠,惦念留在她身邊的金羽衛傳回的書信。那金羽衛武功高又性子活,不會被她發覺,也能盡數記下他想知道的事。
而掌珠本人并未給他寫過一字一句。或許在她心中,他們雖算得上親厚,但也不至于分別月餘便通傳書信。
他還是煩憂金羽衛記下的東西不夠詳盡,于是同桓謹議事是便總帶着些試探言語。桓謹一向愛賣弄自己的女兒,于是又把她編算經,操持雕版印刷等事盡數告知。
可這些他都知曉,他想試探出的是她的家信之中可否有什麽金羽衛看不出的所思所想,可這些桓謹一概不談。
謝衍覺得他與桓謹的君臣情誼之間生出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禦書房外,李德收到了新傳來的消息,終于喜笑顏開同出神的謝衍道:“聖上,玉娘子回京了!”
謝衍終于回過神來。
可知曉她回來又能怎樣,難不成要出宮去尋她麽?她如今應當在與家人團聚,他去了又能做什麽?倘若去又是以什麽名義,君王麽?
愣怔片刻,他緩聲道:“……去望雲閣。”
望雲閣是太後居所,設了佛堂清修。
當年謝衍雖除道滅佛,但更像是殺雞儆猴的震懾,并未真正遏止佛道傳教,畢竟沒有佛道還會有別的教派興起。只要那些僧人道士的一舉一動皆在律法準許之內,不會禍亂國本,他也并不計較太多。
當年先帝駕崩之後,太後便從昭慶殿移居到了望雲閣,與謝衍的紫微殿相距甚遠。這十年來,謝衍只有逢年過節或是有所求之時才會去望雲閣小坐片刻,因此母子二人見面并不多。
謝衍見她,生不出恨,只是難掩疲憊。而裴太後則是心中有愧,不敢見他。
因此在聽小太監來報時,一向平和從容的裴太後竟生出幾分慌亂不安來。
她人如其名,雁一般孤高曠遠,卻又不失柔和溫婉。即便年近半百,鬓有白發面帶皺紋,卻還是能窺見年輕時的無雙姿容。
“這個時辰阿衍應當還未用膳。”裴太後道,“快些擺飯,他平日最……”
頓了頓,又道,“他不喜飲茶,備些水便好。”
言及此處,竟心如刀割。
恍惚間又記起他剛登基時,她心中不安,便前去紫微殿看他。彼時他正在獨自用膳,菜肴簡陋清湯寡水,她大發雷霆,想要責罰禦膳房,卻換來他略帶嘲意的一眼。
“母後。”他道,“您不知曉我自九歲起便一直吃這些麽?”
裴太後如墜冰窟,顫聲道:“何至于此……是不是謝清苛責……”
他的眸子不似如今平靜無波,能看出某種破碎的痛楚:“是我自己想要這般。”
宮中進宮之茶千金難求,甚至有一位“岩茶”生在峭壁之上,總有茶農因采茶喪命。而菜肴工序繁瑣,每一道菜耗費的銀兩能讓貧戶吃上數日的肉。
他自知有愧世人,飲茶用膳只覺如噬人血肉痛苦難安,便吃得格外簡陋,甚至不如宮女太監。
只有在實在難捱之時,他才會選擇自己洗手做羹。
“我只是難過,您竟真的……毫不知情。”
數年清修平和的心緒在見到桌上飯菜之時再次翻湧起來,即便是素齋,也道道精美。即便刻意吩咐不必費事,禦膳房還是習慣按她以往的口味做出最誘人的素齋。
裴太後想讓人将飯菜撤下,卻見謝衍已經進來了。太監侍衛都候在外頭,他只獨身一人。
于是她對侍奉的人揮了揮手:“都下去罷。”
一時間房內只餘他們母子二人,謝衍目光淡淡掃過桌上兩副未動的碗筷,知曉有一副是給自己準備的,便無言落座了。裴太後在他對面坐下,想像尋常母子般給他布菜,卻不知曉他喜歡吃些什麽。
或許他什麽也不喜歡。
沉默良久,謝衍才放下碗筷,開口道:“……母後,我選中了一個人。”
裴太後以為他在說繼位之人,便道:“我收到了鎮北王妃送來的信,知曉了一些……阿衍,你是我的孩子,無論你選誰,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哪怕你選一個瘋子,一個乞丐。
“并非此事。”遲疑片刻,謝衍方道,“我選中了一個能走上仕途的小娘子。”
裴太後隐隐有了些猜測:“是桓謹的女兒麽?”
謝衍颔首。
明州的風言風語裴太後有所耳聞,她在腦海中将知曉的與桓玉有關的所有事過了一遍,心中突然生起一股難言的痛。
“阿衍,”她問道,“你是不是心悅她?”
似有寒風呼嘯,卷起漫天飛雪,寂靜蔓延開來,在雪落的聲音中,她聽見謝衍極低的一聲“是”。
不知怎的便落下淚來。
她有所虧欠的孩子,終于尋到了他的心之歸宿。
“阿衍,你不該讓她走這一條路。”裴太後極力維持着語調的平靜,“你不知曉她會遭受什麽……桓家娘子如今名聲便是毀譽參半,倘若她踏上仕途,所有人都會诋毀她攻讦她,即便她毫無錯處。”
因為她是個女子。
“她每做出些什麽來,便會迎來千百種下流的揣測……且你既心悅她,必回幫扶她,那些流言會變成刺傷你們的利刃。”
為何不僅僅讓她進宮,永遠陪着你呢?
忍着心中的痛意,裴太後繼續道:“阿衍,你為何總想做成這些即便千百載也不一定做成的事呢?你不欠世人什麽,欠他們的是我和其他人……你不該做這些事。”
謝衍靜靜注視着她,問道:“既然如此,您為何在十年前不接過我遞給您的玉玺呢?”
“既然您當初以女子之身為由拒絕,為何又阻止我讓女子踏上仕途呢?”
所有的言語都變得蒼白無力,裴太後在這樣的言語中只覺出自己的虛僞與罪過。許久之後,她頹然道:“我會幫你。”
謝衍道了聲多謝。
在他要踏出房門之時,裴太後又問:“你不怕桓家娘子日後自己會後悔走這條路麽?”
謝衍頓住腳步,垂眸道:“那是您不知曉她是怎樣的人。”
即便世人負她,她也會愛世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