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妒意
032 妒意
謝衍長身玉立, 靜默注視着抱在一起的桓玉和小七。
肆無忌憚,親昵無比,溫和到刺眼——可他卻什麽都不能做。
裴太傅沒有等到他的只言片語, 便斟酌道:“那孩子的确聰明, 女兒身也不妨事,可她到底是亂|倫生下的子嗣,你不該選她的。”
前些時日的相處的确讓他對小七心生喜愛, 如今喜愛仍在,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
到底是那樣的出身。
那是世俗倫常中最不能觸碰的一根線。
謝衍漠然道:“我都能登上皇位,還有什麽人不行?”
裴太傅一時失語,竟不知該如何回他這句話, 末了只道:“……你那并不算什麽,這不一樣。”
“那是您只知曉一部分。”謝衍道, “如果您知道我的生父其實……”
“夠了!”裴太傅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我只知曉你是雁柔的孩子, 是我見過的人裏最适合坐在龍椅上的人——這便夠了!
他不敢再聽。
就像他從不問為何當年先帝以及大皇子為何而死,裴雁柔又是為何差點自戕……他只知曉謝衍最終登上了皇位,而他是個好孩子,這便夠了。
“一切都随你罷。”裴太傅道, “你不會選一個危害社稷江山的人的, 只是那孩子的身世萬萬不可走漏風聲,一會兒該敲點的人還是要敲點。”
謝衍并未應答, 只看着桓玉以及小七漸漸遠去。
“舅父。”許久之後, 他終于出聲道, “您是這世上少有的離經叛道不畏世俗之人, 可仍舊無法全然接受那孩子的身世, 在她殺父之時甚至皺起了眉, 可掌珠卻全然接受,甚至還覺得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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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睛,想起十年前那個染血的夜,想起逃出大同教後一心求死的自己,想起桓玉說起他時那一句“堪當明君”的篤信。
“她能接受那孩子,那也一定可以寬恕我。”
寬恕我與生俱來的罪。
寬恕我急于求成犯下的殺孽。
寬恕我并不堅定心存疑慮卻不敢回頭仍舊走下去的道。
裴太傅面色隐隐有些發白,他低聲道:“掌珠是個好孩子,你不能讓她進宮,那會毀了她。”
“我永遠不會逼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謝衍道,“我只會依着她,扶持她,捧着她走上她想走又懷有滿心擔憂的路。”
讓她一步一步靠近我。
讓我一點一點獲得她的垂憫。
深秋的風席卷過金陵城,馬車之上,小七扒着車窗,在這座前朝舊都縮成一片朦胧難辨的灰影時,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看向另一側神情沉靜無波的謝衍,問道:“我還要做些什麽?”
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上天垂憐,她靠近了一條通天道。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會擁有這樣的前程,在此之後無論前路又再多艱險她都會義無反顧。
即便出身淤泥之中,她也要成為最堂堂正正的人。
即便命運讓她見不得光,她也要讓自己光華奪目。
即便世俗會逼她去死,她也要活,并且要讓世人都認同她,覺得她應該活着。
謝衍淡淡道:“我會修書一封将你送去隴右。”
“天下人都以為繼位者十有八九會是鎮北王的長孫謝懷,或許包括謝懷自己。”他放下手中書卷,“你要做的,便是讓鎮北王一家認同你,扶持你。在做到之後,你會以鎮北王次孫的名義被送到長安。”
小七皺眉問道:“謝懷是個扶不起的阿鬥麽?”
“恰恰相反。”謝衍道,“那是個狼崽一樣的孩子,倘若日後禦極,也不失為一個好帝王。”
可當謝懷小小年紀便将目光投向滔天權柄之時,他就永遠不會選擇這個孩子。
他是需要一個能繼位的人,可不需要一個将繼位當成此生所求的人。
小七似乎明白了什麽,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
“刺殺、排擠、猜疑,你甚至可能會因此死去。”謝衍注視着她,平靜道,“如今反悔還來得及。”
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毫無退路。
“我不會反悔。”小七沉默片刻,身姿單薄卻堅韌,“我熬過了世間最艱難的出身,沒道理再懼怕這些事。”
話音剛落,小七便在他那向來萬事都擾之不濁的眼底看到了一絲格外鮮明的諷刺之色。
“熬過?”他咀嚼着這兩個字,面上的嘲意越來越重,“倘若出身真那麽容易熬過去,那這世間士庶之別便沒有那麽重了。”
人活一日,出身便如形随形跟随一日,于尊貴之人是白骨堆成的榮華錦繡,于卑微之人是附骨之蛆般的遮天暗影。
而像他們這種被世俗看做本不該生下來的人,更無法逃離生長出來的泥沼,還要時時憂慮再次跌回其中。
自己陷下去,或是被蓄意追究的人推下去。
有那樣一個真正能接納自己的人已是天大的慰藉了,可當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時,瞧見的還是滿目瘡痍。
“有那麽一個人不厭惡我,哪怕只有她一個,那便夠了。”小七看着他不置可否的神色,又想起他們二人之間那捉摸不透的情愫,突然便有一股惡氣從肺腑中升起。
于是她道:“你也是這般想的,不過只是此時離了阿玉滿心怨氣罷了。”
一時之間靜默非常,外頭趕車的何穆揮鞭的力道都輕了些,不由腹诽,這位将來的小主子怎麽偏挑玉娘子那一套大逆不道的樣子學……
不過主子此時心情的确不虞。
謝衍冷笑:“你說自己熬過了出身,那我問你,日後可情願讓自己的血脈留存?”
霎時間小七便繃緊了唇角,僵硬道:“……不會。”
“不會便好。”謝衍自顧自斟了一杯已經冷透了的水,将心中那絲惱怒燃起的火澆滅了,漠然道,“我可不想讓自己挑的人還是家天下的做派。”
帝王之位長久囿于一姓之中,換來的便是皇家将百姓堆起的權柄視為己物,無度揮霍。
小七只覺此人今日太過反常,且對她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不似以往平靜淡漠。思來想去她終于察覺了端倪,擡頭定定看着他。
“阿玉抱我了,你生氣。”
眼見他面色冷下去,小七知曉自己戳到了他的痛處,不由生起揚眉吐氣之感。可而後又想起種種令人作嘔的男女之事,隐隐生出些擔憂與懼意,“你若逼她做那種事……”
雖說對他不近女色之名早有耳聞,可那不是別人,那是阿玉。
如同她抗拒不了阿玉抱她,他自然也抗拒不了同她接近。
憶起山洞那夜燒灼的痛楚,謝衍只覺喉嚨裏的言語都難吐。最終他還是道:“你既知曉我在大同教的一些舊事,便知曉我不會。”
這是難以欺瞞過自己真心的謊言,可眼前這個還未通男女之情的孩子信了,甚至格外明顯地松了口氣。
他阖上眼,想起留在金陵的掌珠。
想起她疏離恐懼落下的淚;她臉頰蹭在自己掌心時的溫軟觸感;她裹着自己的衣袍睡在青石邊,火光映出的身姿纖細又伶仃,勾起他萬分的懼與痛。
在他看不到她的這些時日,她會再生出去普度寺的念頭麽?
在回到金陵看到那個成為“聖上”的自己後,她會再變得疏離難測麽?
她會不會厭倦,會不會離開?
三分驚懼三分不安燒成十二萬分燒灼肺腑的痛,剩下的化成了眉心間的不虞——都幾個時辰了,留在她身邊的金羽衛怎麽還沒傳信來?
睜眼時又看到小七怔怔出神,不知是否在回憶掌珠對她的溫聲安撫與輕柔懷抱。
平白便不願讓她再想下去。
“你給自己起個名字罷。”謝衍語氣低緩,卻将小七從出神中喚回來。
她思量片刻,憶起桓玉為人處世之态,那把先前屬于女将如今又佩在桓玉腰側的憫生以及鎮北王長孫的那一個“懷”字,道:“便叫‘憫’罷。”
雖說與金陵那個謝旻聽起來相似,但至少能時刻提點她日後莫要在自己的出身之上出了差錯。
且阿玉應當很中意這個字。
謝衍道:“是個好字。”
是個能讓她在以往不要亂造殺孽的字。
也是個他注定沾染不得的字。
*
在謝衍離去後,桓玉一邊于州學教授并不繁重的算學課一邊着手編纂算經,只覺光陰飛逝,轉眼之間便入了冬月。
大成已有《九章》《周髀》等算經,已囊括種種,但相較桓玉所知還是太少。于是她憑自己記下的後世諸多算學巨著,編出了一本于國格外實用的算經,涉及歷法、測量、稅務以及建築種種,耗費的心神不可謂不大。
除此之外,她還費心整理出了一些改良紙張、擇選雕版印刷的版料以及活字印刷最适宜的耗材等諸多方子,連帶着自己雜七雜八的想法一并寫成家書寄去了長安,期望兄長能搗鼓出個名堂來。
只是心中不免惴惴,怕過了這麽多年且自己當初又沒有刻意記過這些東西,短時間內無法弄出來。
這樣一日日過去,竟也快到離去的日子了。
州學的生徒自她從明州回來後對她的态度便有了些微妙改變,不知是敬還是畏,一時還有些恐懼。他們只隐隐意識到自己這位格外年輕又格外不同的女先生,将走上一條他們不敢想象的路。
由此便憶起太傅之所以每年都會來金陵,是因為女将故居在此,而玉先生早年也膽大包天給聖上遞過折子。
他們終将踏上的科舉途倘若沒有她,也難以在短短幾年間建立起這樣森嚴且毫無纰漏的規制。
在最後一堂課上,一向行事規矩的柳潛竟問道:“先生就沒有什麽想對我等學生說的麽?”
最活泛鬧人的那幾個學生也附和起來。
“先生一走又是一年,也不給我們留點話!”
“就是就是,我們可舍不得先生了!”
“好歹對明年春要進京趕考的幾位說些勉勵之言嘛!”
桓玉面上露出一抹笑,看着堂下諸多已經熟悉的面孔——未來他們可能會官居高位,可能會憑她教的一些東西做個賬房或是管事,可能也只是一事無成。
但國之前程都在這樣的人身上。
幾年前他們曾排斥她不滿她,現在臉上卻盡是實打實的敬重與不舍。
……也是因為州學不必長安,稍稍一動便是滿城風雨。
心中便也生出些酸軟不舍,桓玉壓下那些情緒,擺出屬于先生的鄭重面色。
“在座之人,大抵也知曉州學為何再次興盛,九品之制為何廢棄。我也知曉你們大多出身寒門,在此苦讀是為踏上仕途,不再受冷眼欺辱。”
“說得刺耳些,便是還未有太多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心,而在求權,求財。”
“你們無需面色難堪,權財乃世人立身之本,求這些無可厚非,畢竟多年苦讀總得有個回報不是?”
在座的許多學生面上浮現出一絲紅。
桓玉話鋒一轉,繼續道:“可當你們真正踏上仕途之後,我希望你們不要只一味向上看,再回首看看自己曾經走過的路。”
“那裏還有許多活得潦倒窮困,如同蝼蟻一般的人。永遠不要看不起他們,因為有這些人在,才有仕途在。”
“步入仕途後的高人一等,只是因為有這些百姓奉你們為父母官,你為他們生計煩憂,他們才甘心向你俯首。權勢如在水之舟,百姓是可載舟也可覆舟的水,沒有他們,再大的船也擱淺無用。”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似懂非懂,有人嗤之以鼻。桓玉看着他們,言盡于此,最後俯首躬身。
“桓玉在此祝各位前程似錦,平安喜樂,若有可能,便在長安相見。”
柳潛帶着諸多生徒起身還禮。
“謹記先生教誨。”
學堂屋頂之上,一個格外年輕的金羽衛摸出了這月餘來寫禿的第三支筆,在冷風中寫下這樣幾句話。
“冬月廿二,玉娘子于學堂之中,言為官之道。”
“聖上得見,必心悅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