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愛恨
031 愛恨
那時阿茹已經鮮少有清醒的時候, 小七用水将讨來的飯食泡軟喂給她,一邊給她擦洗身子一邊絮絮叨叨說些話。
“我最近總是遇到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她是州學的先生……聽說你以前也讀過很多書, 可是你都沒給我起個名字。”
“我聽那些老乞丐說了一些事, 像我和你這樣的人似乎都挺該死的……我不太懂,明明我們什麽都沒做錯。”
“今天我被打了,那個教書的阿玉看見了我的傷。可能是我前幾次不理她, 她這次沒靠近我,就在街角放了一瓶藥。”
“我還是拿過來了……因為,因為我有點兒疼。”
“好像死了也不錯,老乞丐說死了就不會冷不會餓也不會疼了。可我又有點不想死, 這麽辛苦活下來了,好像不能半途而廢。”
“我感覺自己挺聰明的, 今天阿玉講的東西很多大人都沒聽懂,但是我聽懂了, 可是我不能去讀書。”
“今天我遇到了那個畜生的夫人月娘,她說只要不和她搶家産她就留我們一命……那個畜生好像快把我們忘幹淨了,天天混在女人堆裏。”
“那個月娘好奇怪,我感覺她不在意那個畜生和她兒子, 只在意家産……按理說家産該是你的, 算了,你還活着就好。”
“其實我知道你不怎麽喜歡我, 只是因為我和舅舅和外祖長得像才留下我, 抱着我的時候你總在喊他們。”
“你什麽時候給我取個名字呢?最近總遇到月娘的孩子, 他學別人喊我野種, 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這世上好像只有你會接納我了……阿娘。”
阿娘兩個字将阿茹刺激得不輕, 她掙紮着将枯瘦的手指扣在了小七脖子上, 含糊不清地嘶吼:“不準叫我阿娘,我沒有孩子——沒有!”
小七從她手底下掙脫出來,捂着脖頸咳得撕心裂肺。
混沌了許久的神思再一次清明起來,阿茹看着這個在老嬷嬷死後照料了自己許久的孩子,愛她,也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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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她對自己不離不棄,也恨她對自己不離不棄。如果不是她一直喂神志不清的自己東西吃,她用不了幾天就能餓死,就能迎來解脫了。
既然她能逃出這裏,既然她能自己活下去,既然外面還有人對她好,既然她想活着,那她為什麽不走?為什麽不逃得遠遠的去過自己的日子?為什麽不抛下她這個瘋到只會拖累她的阿娘?!
阿茹感覺又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喊道:“我恨你!你為什麽不讓我去死!為什麽不讓我死!”
即便再想死,神志不清時她還是有求生的本能,會吃下小七喂過來的食水。于是在少有的清醒時分,她絕食,罵那個天理難容的孩子,想讓她恨自己,離開自己,不再管自己。
小七心力憔悴,慢慢瘦下去,變成了一具小小的骷髅。
這世上唯一一個可能容下她的人也在恨她,她有些覺得活着沒有意思了,可又真的不想死。她在州學窗下偷聽了很長時日,聽阿玉說隴右的草原和駿馬,嶺南的荔枝和海灣,魯地的孔廟和泰山,還有各色各樣的人。
還是很想活着。
想自己活得有個人樣,想讓阿茹也有個人樣,想讓世上和她們一樣的人有個人樣,想讓天下人即便知曉她們經受了什麽也不會翻白眼或者吐口水,因為她們真的沒做錯什麽。
可也只是想想,她注定不能如常人一般活着。
因為阿茹真的快撐不住了,她如今不清醒時都吃不進東西了,只想快些去死。小七費了好大力氣尋到了一包毒藥,聽說服下去感受不到痛,很快就能如願死去。
回到柴房時阿茹已經睡着了。小七把紙包的毒藥放在床頭一個她夠不到的死角,喃喃道:“等你清醒了我再問問你……如果你還想活,我就去求那個看起來很好心的阿玉,她身份好像很了不得,或許能有辦法把你從這裏救出去……”
如果真的不想活了,那她們就一人一半把藥吃了。
她靜靜看了阿茹一會兒,窩在床腳沉沉睡了過去。細微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時,阿茹睜開了眼睛。
鎖鏈在頸間嵌出一個深深的印痕,她努力伸出手去摸那小小的紙包。被勒得喘不上氣時身子下意識後退,她再一次伸出手,怎麽也碰不到,她用最後的力氣一拳砸在床頭上。
骨頭好像碎了,紙包也掉落下來,小七猛地睜開了眼。她看見阿茹用另一只手把毒藥連帶紙包塞進了嘴裏!
“不要!”她慘白着臉撲過去扣阿茹緊閉的嘴,“你先吐出來!不準吃!有一半是我的,你不準吃!”
阿茹喉嚨被紙劃出了血,聽到這話竟不顧痛意,硬生生把紙包咽了下去。
小七頹然跪在她身側,失聲痛哭起來。
“你心裏還想活着,為什麽要吃毒藥?”阿茹直勾勾看着她,因為沒有牙齒,說話帶着含糊的口水聲,“不準哭!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我死了你也不準哭!”
小七用和她相似的眼睛望着她:“你不喜歡我,才該把藥分我一半……”
“你不準死!”阿茹說,“你聰明,能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你不準死!”
可她不一樣,她是個瘋子是個廢人了,只死能給她帶來解脫。
這時小七才知曉自己平日裏說的那些話她都聽了去。
她看着面前不成人樣的女人,想起她在謝元正來時把自己趕出去的焦急神态,想起她的懷抱,想起她方才說的那幾句話。
“你還是喜歡我的。”她哽咽起來,“所以你想讓我繼續活着……你前段時日一直說恨我只是想讓我幫你去死。”
阿茹突然便說不出話了。
毒藥似乎起了作用,她感覺自己的眼前在慢慢變黑,“你得活着。”她沉默了許久才道,“去一個把你當人的地方,永遠不要告訴別人你的身世……”
“還有,謝謝你幫我買藥。”
“我的确有那麽一點喜歡你,可我也恨你——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我沒有孩子,你也沒有阿娘。”
你是我最昏暗日子裏結出的毒果,卻又給了我一點微弱的慰藉。我恨你,我也愛你。
我希望我們再也不會見到了,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這樣我們還可以告訴自己這段日子從未存在過。
她看到自己的爹娘和兄長,他們臉上有着她最熟悉的笑,于是她也笑起來,在寒涼的冬日撲向他們的懷抱。
留下一個想活着的一無所有的孩子。
小七愣愣看着她安詳的眉眼與唇邊一抹笑,她從未見過她笑,看來能夠死去她是真的很高興。
可她卻什麽都沒了。
世俗容不下她,阿茹也因她的出身而恨着她,這天下之大,卻好像沒有她能容身的地方。
可她還是想活着,沒有什麽原因,她就是想活着。
冬日的夜太冷了,她抱着自己蜷縮在阿茹的屍身旁,腦海昏昏沉沉。不知這樣過了多久,一夜還是兩夜,一天還是兩天,她聽到門開的聲音以及幾句人聲。
“真死了啊?怪不得這幾天沒看見那小子鑽狗洞。”
“不用告訴老爺和夫人吧……直接扔到亂葬崗去吧。”
“這條鎖鏈怎麽開啊?算了,我把床柱鋸了。”
小七想睜開眼,想說話,想坐起來,可沒有力氣。她被當成死人和阿茹一起扔在了亂葬崗,有什麽鳥盤旋着落下來,在她還有些皮肉的肚腹上磨了磨尖銳的喙。
——好痛。
這痛意莫名讓她有了力氣,她掙紮着将那只不算大的鳥撲在身下,隔着羽毛咬上它長長的脖頸。熱血讓她的力氣更大了些,用衣袖擦幹淨唇邊的污跡,她摸了摸身側的阿茹,想去給她找一副棺材。
可棺材太貴了。她茫然走在金陵城的街上,看車馬奔忙,有車簾掀開,她對上一雙秋水般的眼。
是州學的先生,阿玉。
小七在背後衣衫上蹭了蹭自己的手,窺見了一絲買到棺材的可能。
桓玉是個好到讓她心慌的人,不多問不深究不求回報,只是因恰好看到、恰好不忍、恰好能幫便幫了。即便她不貪圖什麽回報,可小七還是決心要回報她。
一是那棺材太貴重,她給的銀兩又太讓人難拒。
二是她的出身已經夠荒唐,但她不想因此自棄變成一個荒唐人。
可在此之前,她要先設法讓自己立身。
她在随君渡的渡口做了點活,将女将的故事聽了個七七八八。女将也出身不好,可卻立下了赫赫戰功,即便死得太過令人惋惜,放在小七心中也是令人豔羨的蕩氣回腸。
還有人說桓玉。聽說她父親的高升離不開她的籌謀,俞家遍布大成只招女工的織坊也少不了她的安排。
還有大同教的教衆傳教,說那裏是個容人的地方,無尊無卑,無差無別,沒有誰看不起誰。
于是她便混上船去了蜀地。
大同教的人對她這種聰慧的“小郎君”還算寬厚,約莫是因為大同教主有個收義子的癖好。聽說收過最小的和她差不多大,最大的有十五六歲,不過殺了很多人逃了,畫像還在教中流傳,教主下令若有人活捉他必得重賞。
小七在那裏待了将近兩年,混到了教主身側,見了許多事,越發覺得這裏也容不下自己。
他們口中說着無差無別,卻視不信教之人如豬狗;他們說着鄙棄尊卑,畢生所求卻是讓教主登上至尊之位,把屬于士族的財物權力給他們。他們對女人的模樣,總讓她想起阿茹身上的傷,阿茹被拔掉的牙齒,阿茹不堪受辱的嚎啕。
于是選擇了逃走,也恨上了這群和謝元正無甚差別的人。
阿茹想讓她把身世忘掉,可這怎麽可能,只要她活着,身世便永遠無法遺棄;只要她讀得懂世間的道理,便知曉自己有多麽于世不容。
可如今有人知曉了她的身世,還在為她出頭。
憫生仍橫在謝元正頸間,所有的事已經分明。桓玉心中的殺意頭一次這樣重,劍又逼近了他的脖頸幾分。
月娘的嗓音依舊輕且細:“豬狗不如的東西。”
她身側的謝旻顯然是和爹親近些,此時雖然怕卻也怒道:“阿娘你怎麽能這樣說爹!”
随後一巴掌落在他的臉上,月娘揉了揉自己有些痛的手,對着腫了半張臉的謝旻道:“阿娘是不是教過你要明辨是非?”
謝旻呆呆傻傻站在一旁,想哭又怕挨打,索性撲到了謝元正身邊:“爹!她打我,她打我!你去打她,你去打她啊!”
謝元正極其寶貝這個兒子,此刻竟也不顧身側的桓玉,對月娘吼道:“我是你的夫君你的天,他是你的兒子你的命!你到底想幹什麽?!”
平日裏的恭謹柔順都吃到狗肚子裏去了麽!
月娘恍若未聞,對桓玉道了聲“娘子見笑”,才慢悠悠站起身來。
“那個亂|倫生的才是你兒子,至于這個,”她指了指謝旻,嫣然一笑,“不是你兒子也不是我兒子,是我找人抱來的別人家遺棄的病秧子。”
謝元正放在謝旻肩膀上的手開始顫抖,他面色青灰,咆哮道:“你在說什麽!”
“我在常家用藥過多不能生育,這樣簡單的事你怎麽就想不起來呢?”月娘的聲音輕柔又惡毒,“是不是腦子長在身下二兩肉裏,這麽多年都在胡搞時淌出去了呀?”
這下呆住的成了桓玉和小七,但她們都沒什麽動作,只繼續看這一副鬧劇。
月娘看着這一雙并不相似卻都面色恍惚的父子,繼續道:“本來我想再熬幾年等你死了在墳頭燒紙時再告訴你,可你做的這樁事實在讓我惡心,謝旻又不聽話,那就說出來氣氣你們好了……”
頓了頓,又道,“反正你估計活不過今天了。”
桓玉心情一時複雜難言,覺得自己莫名成了月娘請來殺人的打手。下一瞬月娘果真回首對她道:“我自小過得貧苦,十多歲自願入常家,又挑中了這樣一個花心好色年紀大但有錢的人,就是等着他死的這一天——多謝娘子提前幾年讓我如願。”
桓玉:“……”
她沉默片刻,問道:“你便不擔憂我會将家産也讨回麽?”
月娘道:“那此舉便當是我與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割席了,不過您母家家財萬貫,而謝家若非我操持這幾年謝元正便将家産敗光了,想來您是看不上這點家財的。”
談及自己以及錢財時口吻便正常許多,這個月娘還真是……
謝元正被氣得渾身發抖,顫聲道:“你不過是個女人,你怎麽敢妄想把生意全攥在自己手裏……沒有男人當家,你遲早和那個秦訪晴一樣……”
憫生斜刺進他的肩膀,在他哀嚎之時又橫在了他的脖頸間。
月娘道:“你一個除了折磨人沒半分長處的廢物,也配提那樣的人物!不過單單我一個女人确實不可能操持起家業,但一個喪夫有子的寡婦可以。”
随後她又看着謝旻,柔聲道:“阿娘是不是說過只要你聽話,下半輩子必然衣食無憂?”
眼前的事實在太荒唐了,謝旻癱軟在地上,對着月娘硬擠出一個笑臉:“我以後一定只聽阿娘的話……”
月娘滿意一笑,俯身用手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卻沒有在意手帕拂過腫脹之處給他帶來的痛意:“你聽話就好。”
謝元正看起來比剛才蒼老了十歲,已有行将就木之态。他呆滞了片刻,看向了桓玉身側的小七:“我還有兒子,我能生出兒子……”
諷刺之意從小七面上劃過,她仰頭用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頓道:“你沒有。”
報複的快意湧上心頭,小七看向桓玉,問道:“我可以殺了他麽?”
桓玉收回劍,不去看已經毫無反抗掙紮之力的謝元正,俯身摸了摸她烏黑的發頂:“都随你。”
她的确不喜殺人,可知曉什麽樣的人該殺又是什麽時候該殺人。小七摸出一把随身的匕首,在桓玉背過身後才開始動手。
哀嚎痛哭格外刺耳,又很快了無生息。月娘換了張幹淨絲帕掩住口鼻,細聲道:“先閹後殺,好手段呀。”
而她腳邊的謝旻已經暈過去了。
桓玉不去看那一堆散發着惡心氣味的爛肉,對月娘道:“娘子是聰明有手段的人,想來無需我多說些什麽。”
月娘盈盈一拜:“妾身曉得,定然不會讓玉娘子有任何後顧之憂。”
門外的風吹散了血氣,小七亦步亦趨走在桓玉側後方,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你真的不嫌棄我麽?”
便是月娘這樣的人,在說起她是亂|倫生下的時口吻也有些隐隐的不适。
桓玉半蹲下身,平視着她帶着驚慌的眼睛:“不嫌棄,我很敬佩你。”
“人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能選擇日後成為什麽樣的人。”她語氣鄭重,“你經歷了那樣的事,卻并沒有放縱自己跌進暗無天日的泥沼裏,你能看出大同教的惡行,還一直對同樣遭受□□的娘子懷有悲憫之心……你已經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桓玉拭去她眼角的淚,認真道:“君子論跡不論心,英雄不問何出身,你會擁有再好不過的前程。你很好,所以不要因出身而自輕自厭。”
束縛在身上的壓抑不安以及畏懼在這一刻盡數退去,小七終于敢撲進她懷裏抱住她。
和以往阿茹的懷抱不同,卻都格外溫暖。
“謝謝你,阿玉。”
她們沒有看到,從方才那一場鬧劇所在之地的偏房內,走出了兩個熟悉的人。
遠處相依偎的身影印入眼底,裴太傅的身形隐隐有佝偻之态,語氣也略帶滄桑。
“你帶我來這兒,就是看這件事?”
他扭頭,看向一側的謝衍。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