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小七
030 小七
明明只分別了月餘, 裴太傅卻覺自己已看不懂眼前這兩個小輩了——他們二人之間湧動的情緒着實古怪。
可眼下顯然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他鐵青着臉将這兩個不修邊幅的人各自趕回房中梳洗,将人模人樣的何穆單獨留了下來,問道:“怎麽他們兩個比你們還不齊整, 活像從哪裏鬼混了一夜一般?”
小七抱臂冷着臉站在一旁, 仰頭看着他們。
她聰慧又認學,很得太傅這個當了數十年師者的人喜歡,在他心中隐隐有超過謝衍的趨勢, 不過比之桓玉還差上一點兒。
何穆僵着臉面對着這一老一小,萬分悔恨自己沒有李德那般靈便的口舌,只幹巴巴道:“主子和玉娘子二人在山洞裏過了一夜,屬下并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你是不清楚, 可你又不蠢。”裴太傅冷笑道,“我都看出他看掌珠的樣子不對勁兒了, 你看不出?”
雖說沒有太過明目張膽,但總分神留了一道目光, 生怕人丢了一樣。掌珠那孩子雖說不是這般模樣,卻也難掩親昵姿态——這才多長時日,怎麽謝衍這小子将他都比下去了!
何穆閉口不言,心說您都看出來了還問什麽。
小七愕然道:“您的意思是他……阿玉……他喜歡……”
怎麽可能?!
分明在明州夜談時, 他還說斷不會害她!
不, 在世俗之中,男女之情并非什麽害人的手段, 而是再動人不過的真心。
心中紛擾難安, 直到阿婵張羅了一桌熱騰騰的飯菜, 府中人盡數落座之後小七才回過了神。
裴太傅看着謝衍那張臉, 總覺比易容時還要堵心, 出聲問道:“你何時回長安?總待在金陵像什麽樣子。”
謝衍的目光在小七身上落了一瞬, 淡淡道:“再辦一樁事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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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桌佳肴頓時索然無味,小七感覺自己的手漸漸冷了下去。
來了。
她想要立身于世,想活得堂堂正正,也有幸得了這樣一條走通天道的資格,可她也要為此付出些什麽——比如揭開自己最不堪的秘密。
太傅在和阿玉誇贊她的聰慧,阿玉在講她離開明州後發生的種種……一切美好如夢幻泡影,可惜很快便會碎了。
一瞬間她心裏竟對謝衍生出些微弱的恨。他不敢坦白自身,幹脆便瞞下去就好了,為何要拐彎抹角讓她剖白試探?可她也知曉若自己今日不說,舊事便會生出不安的心魔,終日讓她惶惶不安。
在桓玉放下碗筷之時,小七看向她,竭盡全力讓自己的喉嚨不那麽幹啞:“阿玉,我想……我想帶你去看看我以前的……以前的親人,可以麽?”
別答應我,她心想,求求你別答應我。
你舟車勞頓剛回金陵,應該在府中多歇息……求求你別答應我……
可桓玉聽不到小七心裏在說些什麽,只看出她隐有哀求的面色,溫聲道:“自是可以的。”
她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冬日。
那個有過幾面之緣的、小乞丐一樣的孩子開了口,求她幫忙買一副棺材,随後她跟着年幼的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路上,于亂葬崗撿出一具不成人樣的女屍。
枯瘦,幹癟,傷痕累累,辨不清面容。
當時她隐約猜到那死相凄慘的女子是那孩子的母親,不過并未多問什麽。她并不擅長揭開旁人的苦難,而且那孩子看起來并不想讓她問。
桓玉偶爾猜測她們是一對因窮困潦倒才過得如此糟糕的母女,可并未想過她的生父以及其餘家人是誰,總歸過得不是太好,不然一定不會抛起這樣聰慧的孩子。
是以站在金陵謝家的門前時,桓玉有些恍惚。
她知曉這個謝家。傳聞是前朝陳郡謝氏的後人,金陵數一數二的富戶,當家的謝二爺還與她有一分交情——她當年看到芸娘被□□時撿了塊石頭将他砸暈的那種交情。
而在明州借口去買珍珠時,她與師叔便借了謝二爺及其夫人的身份。
先帝當年建國之時,怕被士族鄙夷,硬是将自家與當年的陳郡謝氏扯上了些幹系。桓玉總以為謝衍是因此才對金陵這個謝家知曉得如此清楚,可如今看來,他似乎是查小七時才了解了這個謝家。
桓玉在金陵還算出名,是以小厮并未有嫌惡之色,很快便進門禀報了。掌中小七的手有些涼,桓玉終于問道:“你的阿娘……”
“我的阿娘是……是當家的謝二爺謝元正的堂侄女。”小七聲音打着顫兒,似乎在強逼着自己說出話來。
“我的生父是……謝元正。”
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謝府大門敞開,謝二爺帶着他出身常氏的夫人月娘走了出來,臉上還帶着些疑惑又讨好的笑,卻在看見桓玉身側的小七時驟然僵住了腳步。
桓玉的心,轟然沉了下去。
*
茶是上好的龍井,清透的茶湯盛在細白的茶盞中,更顯蒼翠碧色。紅木的桌椅質樸厚重,泛着天然的木香。
謝元正坐在主位之上,始終沒有開口,反倒是他的夫人月娘一直面色如常與桓玉寒暄。
月娘二十出頭,看起來和桓玉年紀差不多,在謝元正身邊不像夫妻倒像是父女。她常氏蚌女出身,舉手投足間帶着股渾然天成的媚态,不過卻有一把纖細的好嗓子。
“妾身聽了些有關明州的傳聞,常家行事天理難容,着實該死。”她微微一笑,“不過妾身早在七年前便與常氏毫無幹系了。”
言外之意,這次常家的禍端與她無關。
桓玉面上仍舊溫和有度:“冒然前來是我之過,不過夫人大可放寬心,此行與常氏毫無牽扯。”
這話讓月娘緊繃的姿态放松了些。伺候的下人将月娘所出的謝家獨子謝旻領了上來,她将兒子攬在懷中,看向了小七:“那便是為這位小郎君來的了。”
若非像當初在常家那般有意驗身,小七看起來與尋常小郎君沒什麽兩樣。
謝旻顯然不熟悉母親的懷抱,略微掙紮了幾下,在看清小七的面龐時霍然睜大了眼睛:“你個野種——”
與此同時月娘用手捂住了兒子的嘴,垂首輕聲細語道:“阿娘是不是教過你不能出口成髒?”
這對母子相處着實古怪,謝旻對月娘畏懼多于依賴,月娘眼中對幼子也沒多少慈愛之色,倒像是——
像是在拿捏一個對自己有益的工具一般。
謝元正不知是被女色迷了眼還是真心覺得這對母子相處并無異樣,只對月娘道:“夫人你無需對阿旻如此苛刻,他說的本就沒錯!”
他顯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面上有股異樣的青灰之色,看向桓玉的目光裏隐隐帶了些不耐:“既然娘子帶這小子前來,那顯然也是知道了什麽。謝某便直說,他是我一房姬妾與人私通所生,是以我将他趕出家門……沒殺他已經是我仁義了。”
“姬妾?”一直沉默的小七突然出聲,直勾勾地看向謝元正,“你說她是你的姬妾?”
謝元正似乎料定了小七不敢說出些什麽,嗤笑道:“不然呢?”
小七已經全然不顧了。
以往她的确不敢說出自己的身世,亂|倫生下的孩子即便是乞丐見了也要吐一口口水,她甚至不理解為何抽絲剝繭查到此事的謝衍還會生出給她一條通天道的念頭,只當他是個瘋子。
那瘋子說若她真的想走上那條路,便要依他所言去做一些事。
譬如讓阿玉知曉她的身世。
他還說阿玉知曉之後有極大可能不會嫌惡她。
可明明越是讀書人才越厭惡她這種人啊……
恐懼與憤怒在她的軀殼中燃燒,她已在桓玉面前挑明身世,此時也不懼在這滿堂之中說出這些話。
“你明明只是上任當家人的堂弟,難道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坐上家主之位的麽?你的堂兄和侄子到底怎麽死的?你口中哀痛過度死去的侄女怎麽會被關在後院柴房裏那麽多年?!”
月娘在聽到前幾句時無動于衷,聽到最後一問時面色卻帶上了些不可置信。而謝元正又驚又怒,一巴掌甩向小七:“你在胡說些什麽!”
可他并沒有碰到小七。
憫生攔住了他的手臂,鋒銳劍風留下一道血痕,最終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小七說出那些話後,悲劇便在桓玉心中成形了。
謝元正驚駭不已,咬牙切齒道:“娘子何必多管閑事……”
“人畜有別,你自然不懂我為何要管。”桓玉淡淡道,“若不想死,便別再亂動。”
驚呼尖叫聲不絕于耳,似乎有小厮想要趕去府衙報官,卻都被月娘喝止趕下去了。一時之間堂內只剩他們幾人,謝旻驚慌失措地躲在月娘手邊,哭喊道:“阿娘,我怕……”
月娘并沒有理會他。
她的目光在劍柄上的“憫生”二字上劃過,最終落在早已被自己哄騙在掌心的夫君身上。
“謝元正,”她并未如往常一般恭順地喚他夫君,但依舊是輕聲細語,“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
桓玉的劍依舊橫在謝元正頸間,卻開始打量月娘。
聽聞謝元正這位謝二爺滿房姬妾卻子嗣甚少,只有幾個女兒,是以在月娘誕下獨子後便将她擡為了正房夫人。外頭只說她娼|妓出身,肚子争氣又知情識趣,哄得住謝二爺又不拘着他找別的女人,才将這夫人的位子牢牢坐了下去,手段很是了得。
如今看來,她果然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
謝元正早在月娘将下人遣散後就變了臉色,額頭之上滲出些汗,面目猙獰地看向月娘:“我是你的夫君,你想幹什麽!”
“夫君”這兩個字似乎逗笑了她,不過那笑也是一閃即逝。片刻後她道:“我能忍受夫君是頭種豬,卻忍不了他豬狗不如……所以謝元正,以前柴房裏關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呀?”
柴房。
小七的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滾落下來,任憑自己陷入昏暗無光的舊事裏。
她記事格外早。從她有記憶起,她就一直活在那間柴房裏,和一個時而瘋癫時而清醒的女人一起。
柴房并不髒污,反而稱得上整潔,每日都會有一個格外古板的老嬷嬷來送飯食,并時不時給那女人和自己擦洗身子。
女人沒法子自己洗,因為脖子上被綁了一條鎖鏈,能走到最遠的地方便是床側的恭桶。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知曉了女人是自己的阿娘,也知曉了她的名字叫阿茹——因為她不喜歡自己叫她阿娘,有時在她瘋癫時,一聲“阿娘”甚至會讓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好幾次自己差點死去。
後來她就一直叫阿娘阿茹,也在她清醒時慢慢知曉了一些事。
比如阿茹是有爹娘兄長的,只是被搶奪家産的堂叔盡數害死了,而她沒有死的原因,是因為長得好看,很得她那個堂叔謝元正的喜歡。
比如她其實不想生下自己,只是因為謝元正沒有兒子對待子嗣格外慎重,沒讓她找到弄掉腹中孩子的機會。
比如生下自己後她看着自己與外祖及舅舅有幾分相似的眉眼,便讓接生婆——也就是給她們送飯的老嬷嬷謊稱她是個男孩兒,因為若謝元正知曉自己是個女兒,自己可能活不下去。
老嬷嬷是從小伺候她的人,如今府中也只有她一人知曉她是誰了。但老嬷嬷也不敢做什麽,因為她的丈夫兒子都跟在謝元正身邊做事。
阿茹并不是一直都清醒,因此說話也颠三倒四,老嬷嬷鮮少開口講話,于是小七用了好長時間才拼湊出完整的事。
最初阿茹被關在這裏時,想過很多種辦法求死。可謝元正似乎對她有一種格外瘋魔的執念,一直靠着欺辱她來安撫自己比不上堂兄甚至侄子的怨氣,是以她一直沒死成。
即便絕食,老嬷嬷也會捏着她的下巴灌些湯飯進去。老嬷嬷可憐自己伺候過的娘子,可終究不敢讓阿茹死,她怕自己和家人受牽連。
謝元正隔三差五便來,很快阿茹便懷有身孕。生育時這個老仆看着與舊主有幾分像的孩子,終究動了恻隐之心,答應幫忙隐瞞。
敢這麽做也是因為在小七出生前,謝元正納入府不久的小妾月娘也有了身孕。他對月娘的孩子更為上心,只吩咐老嬷嬷阿茹若生下男孩兒便暫且養在屋裏,生下女兒便直接溺死。
即便不能見光,男孩兒也要養着,那畢竟是他為數不多的香火。
阿茹有孕時謝元正也并未少來,他不願傷了孩子,便拔了阿茹的牙齒。阿茹出月子後他來得更勤,這時候老嬷嬷便會把小七抱到側屋裏。
月娘誕下男兒後被擡為了夫人,謝元正本想将見不得光的小七掐死,可偏偏月娘的孩子體弱恐怕活不長久,他便一直沒動手。
可府中那麽多人,到底瞞不住什麽,漸漸開始傳老爺養在後院洩火的女人有了兒子,不過血脈似乎存疑,因為老爺不太在乎他。
于是小七一露面,便被指指點點,說“野種”“老爺真是心善”,漸漸她便不露面了,只和阿茹待在房裏,在謝元正來時從牆角挖出的洞裏爬到側房去。
阿茹瘋的厲害,有時會罵她打她,有時會害怕地檢查她的衣褲看有沒有露出什麽破綻,更多時候會抱住她,口中含含糊糊地喊“阿爹”“兄長”。
那時候小七會張開雙手抱住她。
孩子對母親總有一種天生的依戀在,即便被打罵得再狠毒,一個帶着溫度的懷抱還是能把所有的傷痛都撫平。
阿茹的容顏在一日日的折磨中枯萎了下去,謝元正也終于不再來了。老嬷嬷也一日日衰敗下去,終于有一天,沒人來給她們送飯了。
然後小七學會了在天不亮時鑽狗洞出去讨飯,天黑時再回來。
她慢慢摸遍了整個金陵城,也終于明白了自己這樣的人有多麽不容于世。躲在州學的窗下聽了許多似懂非懂的大道理後,她感覺自己變成了泥土裏的蝼蟻。
肮髒,渺小,見不得光。
後來她遇到了一個格外出挑漂亮的女人。州學裏的那些人叫她“玉先生”,她看自己的目光裏沒有鄙夷或其他讓自己喘不上氣的東西,只溫聲問她需不需要吃些熱的東西。
其實小七并沒有聽完她的話。
在意識到面前這個人與自己有多麽不同後,她便落荒而逃了。
作者有話說:
本想多寫點,但眼皮一直打架,今天就寫到這兒吧。
配角戲份明天應該能結束,也快到換地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