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姓名
029 姓名
最初站出來反對的, 是以韓家為首的一幹南方士族。
理由很簡單,秦訪晴一個生在金陵,有幸入韓家此等士族旁支為妾的女人, 竟膽敢鬧事和離。
尊卑何在?
而後是裴昇與裴皇後的生父裴老太爺及一衆老古板, 裴老太爺怨恨自己最得意的兒子成日在一個這樣的女人身邊轉悠,甚至為了她忤逆自己。
不尊父,不侍夫, 以女子身份妄想弄權,倫理綱常何在?
再者是她麾下幾個俱是男兒身的将領。
雖說秦訪晴帶他們打了無數勝仗,但在本就該屬于男子的權勢面前,他們不願退讓——誰知道屬于秦訪晴的那份封賞是不是應落在他們頭上呢?
他們中有人說若沒有秦訪晴, 自己也能立下這樣的戰功。甚至還有人說自己被女色蠱惑,将自己的戰功記在了這個妖女頭上, 然後被裴昇罵了個體無完膚,灰溜溜滾回去了。
秦訪晴一手扶持起來的幾個女将, 包括已成婚生子的鎮北王妃全都圍繞在她身邊,有的不敢擡頭有的瑟瑟發抖,可無一退縮。
她們在為自己謀一個出路。
她們在為天下女子謀一個出路。
裴昇将孝抛在了腦後,與自己的父親及諸位長輩據理力争。行事一向穩妥的裴皇後終究是物傷其類, 好言勸谏先帝封賞。
“位不一定高, 但必定要封。”裴皇後一手摸着一日日大起來的肚子,一手牽着長子道, “除了訪晴, 誰能鎮住突厥十六部呢?”
可先帝不可能僅憑皇後的三言兩語便動搖。更多的眼睛盯着他, 目光裏俱是不滿與反對, 登基初是多事之秋, 他不能失去臣心與他們的扶持。
于是隐隐透露出了折中的法子。
Advertisement
秦訪晴擇夫成親, 她的封賞将與夫家同享。若有朝一日戰場仍需要她,特許她能回沙場帶兵。
方才還對她指摘的重臣立刻變了副嘴臉,心裏思量着能不能将這尊大佛娶回家,甚至一向迂腐的裴老太爺都隐隐動了些心思。
只有裴昇的面色灰敗了下去。
他知曉秦訪晴是個什麽樣的人。縱然他憑救命恩人的身份與滿腔真情打動了她,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和幾分情意,但她永遠不會與自己成親——她不會再與任何人成親。
将她賣掉的父親與強娶虐待她的前夫讓她不想再信任任何男人,于是她拼死掙來了獨屬于自己的榮耀。
裴昇從未妄想從她那裏得一個夫君的名分或是分享她的戰功,她知曉秦訪晴死也不會同意。她桀骜不馴,滿身尖銳,甚至……過剛易折。
果然,她在衆人面前冷笑起來:“我拼死掙來的東西,為何不能直接屬于我?為何還要讓我挑一個蠢夫葬送自己的後半生?”
頓了頓,她又道:“哦,裴昇不是蠢夫,但我也不會嫁給他。”
在座的男人面色一個比一個難看。裴昇心中酸澀無比,想用那條三寸不爛之舌勸她退上一退,但終究沒有開口。
他的訪晴。
他從一灘污泥裏挖出,然後看着她長成一株參天巨樹的訪晴。
那次封賞最終不歡而散,而後無數人還是拉下臉來踏進了秦訪晴小院的門。裴昇一直陪在她身邊周旋,而某日他離開前去應付自己的父親時,她那裏出了岔子。
韓家的那個旁支子弟,她曾經的夫君找上了門,争執之中,秦訪晴失手殺了他。
退路被她親手堵死了。
流言蜚語一股腦淹沒了過來,秦訪晴進了宮。無人知曉她同先帝說了什麽,只知曉她離開後先帝大怒,甚至與勸和的裴皇後吵了一架,險些驚得她早産。
從宮中回來後,秦訪晴再也沒提過封賞之事,并将手下所有人托付給了鎮北王妃。
她一日日瘦弱下去,戰場上積攢下的舊疾開始蠶食她的身體。
裴昇辭了官陪她四處游歷,和她走曾經走過的路。滿目瘡痍的土地如今有了繁盛的跡象,走過的地方有人鄙棄她,有人稱頌她。
可秦訪晴依然郁郁寡歡。裴昇問不出她那日進宮發生了什麽,她只是用“不甘心”來解釋自己的不快。
不甘心戎馬數載,還是敗給了身為女子的命運。
兇惡的外敵沒有打倒她,她敗給了偏見、流言與命運。想要活出個明堂來的心志滅了,裴昇幾乎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那時他們在前往金陵的船上。
秦訪晴枯瘦成了舊部不敢認的模樣,對裴昇笑道:“曾經還答應雁柔教她的第二個孩子習武,如今看來做不成了……唔,那就把憫生給那個剛出生的小子抓周的時候用吧,如果他抓中了就給他,抓不中你就再挑一個合适的人送了。”
“不是不給你留念想。”她抓着裴昇的衣襟,“你是個弱書生,好劍不能埋沒。”
裴昇忍住眼淚道:“我不管這個,你自己親自等阿衍抓周時去。”
秦訪晴手指顫了顫,繼續絮叨:“你有治世之才,不能不做官……我看謝清當皇帝不是很夠格,你還是要回去輔佐他。”
“我一定做成文臣裏的秦訪晴。”裴昇顫聲道,“你得看着我到那一天,是不是?”
她笑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快呸呸呸,說什麽晦氣話。”
做秦訪晴幹什麽?得不到權還短命。
“訪晴,你就是最好的。”裴昇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你會名留青史,百年後後人讀到你,只會說世人有眼無珠……而能和你同在一冊之上,便是我的榮幸。”
這個一直在與命運抗争,從未哭過的女人流下了淚:“對不起裴昇,對不起……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我不敢……我不敢信你……我膽子太小了,我不信自己能遇上你這麽好的男人……”
我始終害怕你會背叛我厭棄我,因為我如此不容于世,和你是全然兩個極端。
你出身高貴,聲名顯赫;而我半生潦倒,背負罵名。
直到此時将死,我才敢相信,你是真的愛我。
我也怕自己會拖累你,你是救我的人……果然,我現在已經拖累了。
“你把我燒成灰吧。”她親了親他的唇角,“一點兒灑在金陵,那裏有我娘……一點兒灑在風裏,河裏,讓我看看我保護過的人有沒有好好活下去……如果、如果……“
如果還有剩下的,你也不嫌棄,那便帶在自己身邊罷。
因為我真的喜歡你……我以為自己不會再對男人動心了,可我喜歡你。
聲音發不出了,身體漸漸冷下去,意識消散前,她聽見裴昇問:“如果有下輩子,你願意和我做夫妻嗎?”
最後一絲清明湮滅,她一直高昂的頭顱僵硬地垂了下去,像是在點頭。
我願意。
*
手底的憫生劍發出異樣的嗡鳴,不知是因舊主的往事而哀鳴,還是因新主的悲痛而顫栗。
手指按在其上,繃緊到蒼白,桓玉再一次心想,我配不上女将的劍。
那個與世俗抗争的奇女子,就連死亡都選擇了最壯烈的方式。在世人眼裏她最終被“挫骨揚灰”,連衣冠冢都沒留下,似乎是害怕後人會指着她的墓碑罵上一句颠倒倫常。
可隐隐約約,桓玉也明白了為何謝衍會将這把劍給自己。
“掌珠,你總覺我想将權勢給予女子是什麽了不得的念頭,可我只是将應得的東西歸還罷了。”謝衍道,“有人早就掙來了這一切。”
這是謝氏皇族欠下的債。
桓玉心想,所以您早早便看到了我。
自秦訪晴死後,天下女子不敢再對權勢生出半分心思,安心活在後院裏,只有遠在隴右的鎮北王妃麾下還有一隊女兵。
而她終究還是有那麽一絲不同,膽敢在謝衍剛生出開科舉的念頭時便将後世科舉之法去蕪存菁上了折子,站在了士族的對面。
更何況後來她還陪着太傅四處游歷講學。
倘若要尋一個膽敢再次邁出那一步的人,那她無疑最合适,可這也意味着她将遇到萬千阻攔。
即便如此,桓玉還是不可避免地心動了。
她生下來便面對着人世間最大的艱險——死亡,沒有比死亡更難跨越的坎坷,是以在她眼中所有艱苦都不值得退懼。
更何況她要比女将走運得多。當年女将征戰留下的餘威仍在,而她又有太傅、阿爹以及當今聖上的扶持。
心動歸心動,一切仍需從長計議。桓玉道:“女子勢弱,一在千百年來世俗禮教男尊女卑束縛;二在國以農立本,并非人人都如女将一般,大多數女子力氣仍不如男子……您也知曉這些,是以江南試行均田之時婦人雖可分得田地,但仍舊比不上男子。”
謝衍注視着她,微微颔首。
他很喜歡她此時這個模樣,似乎所有的疏離飄忽都褪去,被凡塵瑣事牽絆住,想他所想,做他所做。
仿佛再也不會離開。
……可也只是“仿佛”。
“此種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桓玉支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我覺得,還是要先讓女子能讀書科考。”
唯有真正掌握權勢之人才能打破世俗禮教,看師叔這般作為,唯有讀書科考方為入仕坦途,再加上當年開科舉時她無心摻了一腳,倒是可以在這方面加把力氣。
以農為本的現狀短時間內絕無改變可能,畢竟發展生産力是天大的難事,雖說她粗略知曉蒸汽機是怎麽發明的,可這個世間還沒有支撐起發明這些東西的技術。
但讓女子讀書也是難事,經史典籍被士族壟|斷,讀書成本太過高昂,寒門男子都為讀書發愁,更別說女兒家……
還是要先從降低讀書成本做起。桓玉心不在焉地想,義務教育暫時不可能,那便想法子把書價紙價什麽的降下去……對了,這世上是不是還沒有印刷術?
阿爹當年還沒給阿娘當上門女婿時似乎就是靠給人抄書養活自己的。
那種飄忽不定毫無歸處的游離之感散去後,桓玉更為深切地看清這世間種種可變之處,一時慶幸自己雜七雜八讀過不少書,又覺只會讀書的自己太過無用,不由得喃喃道:“倘若來的是別人……”
倘若是那些各行各業的頂尖兒人來了這裏,定能有翻天覆地的作為,她一個只會讀書的短命鬼又能做出什麽來?真怕白白糟踐了旁人為自己求來的這這一命。
朱筆斷裂之聲将出神的桓玉驚醒,烏木筆杆在指尖留下一道深深劃痕,滲出的血跡比朱砂留下的字還要刺眼。
桓玉對上謝衍冷到近乎尖銳的目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似乎将她看得過于重了,桓玉想。
這于她而言并不是個好兆頭,畢竟她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世間求得一個長久……或許最初她便不該牽扯進這世間,孑然一身地來,了無牽挂地走,全然将自己當個過客抑或看官。
可偏偏她又不是那樣的人,于是糾纏越來越深,牽挂越來越多。
她不敢深究謝衍種種異狀之下到底掩蓋着怎樣的情緒,只将滿心酸澀撫平,撕下袖口一條幹淨布料為他包紮。
這樣好看的一雙手,卻有着各種瘢痕、繭與傷疤,執劍、執筆或是手執書卷都是一道好風景。
傷不重,包紮起來也不費力。待桓玉想要收回手時,謝衍卻反手将五指虛虛攏在了她纖細的手腕上。
“你叫什麽?”他問道。
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酸澀情緒又湧了上來。桓玉低聲道:“我……我就叫桓玉,是個只有書讀得好些的學生。”
還是個活不長久的人。
所以方才的話并非什麽無心之言,而是我真心覺得旁人比我有用得多。畢竟我生下來就是對爸爸媽媽的拖累,即便他們從未嫌棄過我。
“其他事你也做得很好。”謝衍仍喚道,“掌珠,我從未見過比你還要聰慧的小娘子。”
只有這個獨屬于這個世間的稱呼讓他覺得她仍在自己身邊,而不是回到了什麽他一無所知的地方。
桓玉勉強勾了勾唇:“那是您見得不夠多。”
“我看不遍世間所有人,但在我看過的人裏,你就是最好的那一個。”謝衍将所有的不安與驚懼壓下,溫聲安撫她,“你想做什麽便去做,總歸有我在是不是?”
那一瞬桓玉意識到,他迫切地想讓自己信任他,依賴他,抑或需要他。
她回憶起山洞裏他複雜難辨卻滿是包容的目光,他說“只有你是這樣的人”,那時他的姿态像是在求救。
可他偏又什麽都不說,只約束又縱容着她,像在注定飄搖的風筝上拴了一根線,助她高飛又給她退路,似乎想要看着她奔赴一個再耀眼不過的未來。
但是他不知道她可能沒有未來。
桓玉沒有再打岔,只繼續說下去:“可讀書科考也不是朝夕之事,甚至在被準許之後有些女子也不敢去沾染這些事……她們需要一個表率來知曉自己到底能做什麽。”
而她或許有幸能做這個表率。
“女将當年備受朝臣排斥,或許有一部分是因她的功勞太大。若真是論功行賞,那必然封侯拜将,他們受不了被一個這樣的女人壓在頭上。”桓玉道,“我總覺若是按當年皇……太後娘娘說的那般,封個小官,他們未必不能忍受。可那樣對女将而言又是個侮辱。”
她太剛烈了。
桓玉道:“就如同當年太傅讓我在金陵州學暫代算學先生,最初州學司業也不樂意,但覺算學沒那麽重要便也允了。”
後來是她自己教得格外出挑,司業再見她時甚至露出笑臉來。
思及此處,她的神色有些柔軟,謝衍憶起她在講堂裏的模樣,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喜歡做先生?”
桓玉愣了愣,低聲道:“……是有一些。”
畢竟爺爺和爸爸都是大學老師,如果她是個正常人,也有很大可能選擇這個職業。
謝衍沉吟片刻:“國子監也有算學先生,可惜并非什麽要職,算學助教僅為從八品……”
“從八品已經不錯了。”桓玉苦笑道,“多少人一輩子都混不上一個官身。您若真想我走仕途,也要從最底開始啊。”
難不成還要一步登天到太傅那個位置麽?
心中合計了一番,桓玉粗粗有了些如何服人的打算——總不能讓師叔平白無故便給她授官,她自己得拿出些堵住悠悠衆口的本事。
無論大小,能有個官身,便是邁出了女子入仕的第一步了。
不免得又想起稱帝的武皇,可惜這世間沒有此等人物。桓玉繼續道:“這不過是個起始,倘若真想到您想要的那般,必須要有能……能把持大權的女人,并讓後世不因此而對女子嚴防死守才行。”
桓玉又想起小七來。師叔選中了她,有讓她當繼承人的念頭,可又讓她繼續扮成小郎君——這事還算能理解,總不能讓朝臣接受一個并非聖上親生的小娘子入主東宮。
但此行之前,他與小七都沒有過照面,為何會選中她?
障眼的迷霧籠罩,桓玉猶疑片刻,終于選擇直接了當問出來:“您為何會選中小七?”
這一問讓謝衍陷入了沉默。
數月前他還沒有尋一個繼位者的念頭,只是偶爾從埋伏在大同教的探子傳來的消息裏得知,有一個孩子兩年前想在大同教容身,兩年後在教主想要認他做義子時卻鬧了個天翻地覆逃走了。
莫名便想起十餘年前的自己來,而且那孩子的年紀太小,小到他都驚愕她居然能有那樣的手段。
于是便讓人查了查,誰料卻知曉了他……不,是她那格外驚人的身世。這孩子身世同他有那麽幾分隐隐約約的相似,正巧他想去江南查探一番合理到讓他不安的均田之制,朝中又總愛拿皇嗣說事,便透露出些許風聲扯了個謊。
見到後才發覺那孩子的确不錯,才有生起歷練栽培的心思。最主要的是她和掌珠……
某種黑而沉的東西化為藤蔓拖着他向下墜。馬車停下,掀起車簾便是桓玉在金陵的那處府邸,太傅以及那孩子都在裏面等着。
謝衍靜默地看了桓玉一會兒,想起在明州與那孩子約下的事,方才出聲道:“她有些地方與我很像。”
桓玉有些疑惑地偏過頭,目光溫和而專注。
車簾掀開,日光透進來,明明不熱,謝衍卻感覺自己要被灼成永不超生的飛灰。
語氣中莫名便帶了疲憊。
“你很快便明白了。”
很快我也會明白,你有沒有可能真正容下我。
作者有話說:
謝謝小可愛們喜歡~這兩天看到很多加更或者看不夠的評論,心情有些複雜,作者本人也想多寫,可實在是有心無力……畢竟手速奇慢,三次還有其他事。
在此祈禱我能變成一只時速10000+的章魚!或者未來我能有全職碼字養活自己的能力,這樣就能花費大量時間寫文啦(做夢而已,請勿過分指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