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發覺
034 發覺
謝衍走後, 裴太後枯坐許久,才被進門之人喚回了神思。
姜幼薇立在她身側,溫聲道:“娘娘, 時辰不早了, 您該歇息了。”
她是小家碧玉的長相,身量不高,不言不語時甚至有幾分畏縮羞怯之态, 與數年前剛進宮時的模樣一般無二,但開口時卻顯出落落大方來。
宮中雖清淨人少,卻還是有諸多雜事。做了幾年的尚宮,她到底是有長進的。
裴太後搭上姜幼薇的手, 在她細白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幼薇,過些時日的宮宴還要勞煩你費心。”
“您言重了。”姜幼薇道, “這是尚宮之職。”
可當初讓你們進宮來,卻不是想讓你們做這些事。
沉默片刻, 裴太後道:“這麽多年阿衍從未看過你們一眼,當初是哀家操持你們選秀進宮……幼薇,你可有怨?”
空擔了個宮妃名頭,卻享不了宮妃的好處。
姜幼薇苦笑道:“娘娘, 您為何又生出這等煩憂?您應當知曉, 我們留在宮中的三人皆對聖上沒有旖旎情思……當初聖上遣散宮妃時我們留下,只是因為我們覺得在宮中能活得更好。”
聽起來格外令人費解, 但這卻是事實。
她不由追憶起往昔來:“雖說我是姜家的女兒, 但容色平庸, 資質愚驽, 還是個庶女。若是當年不進宮, 也很快會被父親許配給一個同樣資質平平的夫君聯姻。”
“您是知道我當初的性子的。”姜幼薇傷懷一笑, “怯懦,易被拿捏,在家中事事聽從父母之命,出嫁後也定只是個夫君的應聲蟲。您不知曉剛進宮那兩年,聖上不進後宮,您又寬厚仁慈,我過得有多快活。”
我終于有了能做自己的時候,即便只是數着禦花園裏的百花發呆,也是自由自在的。
既如此,我為何還要出宮去?出宮後再讓父母擇一門親事,給自己找一個“主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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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幼薇半蹲下來,仰頭看着裴太後,目光中滿是孺慕之情:“倘若不留在宮中,我一輩子都不知曉自己有能耐操持宮宴,打理六宮瑣事,甚至能幫您看些公文。在您身邊我才得見天地寬,知曉自己有用處,我從不後悔,只覺慶幸。”
于是裴太後也回憶起往昔來。
謝衍剛登基時,隴右戰事繁重,他們母子一邊煩心邊疆戰事,一邊還要應付蠢蠢欲動的士族。
前朝之時,天下與其說是衛氏的天下,不如說是士族的天下。皇族勢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先帝謝清雖說出身德行有些不足,但卻有能耐把握住士族。
而謝衍不同。登基前他極少在長安待着,登基時他又格外年少,很難不讓士族生起打壓皇室的念頭。可有鎮北王及裴太後在,他們到底不敢太過放肆,只能先從別的地方入手。
譬如後宮。
若能拿捏少年皇帝的子嗣,那日後潑天富貴觸手可得。即便不談子嗣,少年人最易陷入溫柔鄉,用後宮牽制前朝也不是不可行。
可宮裏有一個裴太後,有她在,即便少年皇帝再昏庸宮妃也翻不出什麽水花,更何況他并非無能之才。家中出衆的娘子要用來聯姻穩固各家大族的聯系,适合送進宮的,都是些不算出彩卻又各有所長的娘子。
謝衍反對得太過激烈,太容易激起士族的逆反之心,裴太後便親自從各家送上的名冊之上挑了些人來穩固世家心神。
但謝衍終究是以潛心佛學為由,從未踏入後宮一步。隐忍,蟄伏,博弈,他在自傲的士族眼皮子底下迅速成長起來,以打壓佛道顯手段,以膽敢欺君混淆皇室血脈的華陰楊氏立威名。而後遣散後宮也成了一件順理成章之事,不過想要留在宮中的他也沒刻意驅趕。
左右不過養幾個閑人罷了,只要她們不鬧出什麽事端,他懶得費心神管。
選擇不離開皇宮的僅有三人,姜幼薇最為守禮本分,在裴太後身邊學着做事,一步步到了尚宮之位。另外兩個大有混吃等死之意,有時也會來望雲閣和太過寂寞的裴太後說說話。
原本裴太後以為,謝衍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什麽人了,誰知……
她嘆了一口氣,叮囑起姜幼薇宮宴之上如何行事來。
*
與此同時,桓家。
桓玉并未如同往日回家一般得到父母兄長的萬分關懷,反倒在飯桌之上便迎來了一場格外肅穆的“三堂會審”。
長安首富俞瑛俞夫人氣勢洶洶,對着不省心的女兒大發雷霆:“膽大包天,什麽事都敢摻和進去,萬一受傷怎麽辦?!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阿娘的話放在心裏!”
桓玉有些心虛,用氣聲道:“我這不是毫發無損麽。”
……也不能說是無損,但有損也好全了。方才沐浴時她看過了,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傷痕,即便阿娘想看也看不出什麽來。
俞瑛大怒:“你別以為我什麽也看不出來,你腰身分明又清減了!瘦了在我這裏也是‘有損’!”
而桓謹則是一副憂心忡忡模樣:“掌珠,聖上怎麽會準你一同在明州處理雜事?他一向不允小娘子近身,伺候的人裏都沒有宮女,當然他并非看不起女人的男子……可是這實在不同尋常,前些時日在宮中議事,我總覺他想問起你……”
雖說他對謝衍忠心耿耿,但萬萬沒有把女兒搭進去的心思。
桓玉謹慎道:“可能只是因為我能幫上些忙。”
平心而論,她還是做了不少事的。
“妹妹這樣聰明,聖上帶着她做事也不奇怪。”俞翊實打實瘦了些,不知是因為太過操勞還是別的什麽緣故,“畢竟聖上一直都想有讓女子入仕的念頭,說不準便是想歷練一番妹妹呢。”
聞及此言,桓謹夫婦沉默了下去。
他們自然清楚女兒這些時日在做些什麽,也隐隐知曉了些她日後的打算。心中為她驕傲之餘,又不免生出萬分擔憂來。
良久之後,桓謹才道:“掌珠,無論你做什麽,爹都永遠站在你這邊。”
若沒有這個天生聰慧的女兒,他們一家不會像如今這樣風光。他是讀書之人,知曉女兒不亞于長安城中任何一家的郎君,怎會沒有惋惜之意?
她本就不似尋常女子,既自己有那般念想,又得了聖上青眼,為何不試上一試?
俞瑛是家中獨女,歷經萬般艱苦才将家業攥在手中,數十年前還見過女将策馬進京的風姿,也明白女兒心中是何種想法。
只是開口之時不免心疼垂淚:“……不知要吃多少苦!”
桓玉見父母此番情态,心中酸澀難忍,卻還是笑道:“至少你們不必總擔憂我離京在外受苦了是不是?”
俞瑛知曉她有心寬慰,勉強笑了笑:“這倒是。”
可官場上的苦,比她出門在外吃的那點苦要多上千百倍……
次日,晌午。
桓玉足足睡了将近五個時辰才醒,剛用完膳便被俞翊叩響了房門。他穿了一身白色錦袍,在雪地裏更顯俊秀飄逸,懷裏還抱着幾本印好的書。
是桓玉前些時日編好的算經。
編書費時費力,好在她前幾年教書寫的一些講義可以直接拿來用,是以也不算太艱難。
“我看了書中專講測量之法的幾章,不過沒看太懂。”俞翊端了一杯熱茶暖手,“若聖上來年春日有量地均田的念頭,定能用上你寫的那些法子。”
桓玉不置可否,問道:“阿兄怎麽瘦了這麽多,是有什麽煩心事麽?”
兄妹之間到底比與父母之間能說的話多些,俞翊遲疑片刻,在桓玉溫和的注視下終于開口道:“……受了些情傷。”
離京之前似乎聽阿爹阿娘打趣過兄長,還說他七夕之時偷偷溜了出去。桓玉知曉俞翊是何種秉性,雖說看着一副浪蕩公子模樣,見人便有三分笑,但卻于感情之上極為慎重。
她自己沒經歷過男女之情,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只道:“總會好起來的。”
俞翊苦笑道:“是我太青澀莽撞,一不知曉她的容貌二不知曉她的家世,卻早早将一顆心給了出去,如今連人都找不到……若非她不圖財,我都以為是有人算計我。”
這下桓玉卻是實打實的驚住了:“家世不知便算了,怎麽容貌都不知曉?”
莫非他們相處之時那位不知姓名的娘子都戴着面紗麽?
“她一直戴着面具,不過身量高,氣度好,學識談吐都格外不俗。”俞翊道,“明明與我一同過了七夕,不久後卻尋不見人了,連封信都沒留下……”
聽起來實在不像尋常女子,桓玉問道:“她有多高?身形如何?日後我也留意一番有沒有這樣的娘子。”
俞翊比量道:“只比我略微矮上兩寸,年齡也和我差不多,人群裏最出挑的娘子一定是她。”
這個身形年紀的娘子實在少見,桓玉心中生起個猜測,手中杯盞險些沒端穩:“不會是哪家看你不順眼的郎君男扮女裝忽悠你的罷?”
俞翊幽幽看着桓玉,并未言語。
瞧這模樣,怕是不該做的也做了。桓玉思忖片刻,試探道:“阿兄你不是那樣的人,難不成……是她主動?”
見她猜了出來,俞翊也不再顧忌自己在妹妹面前所剩不多的顏面,咬牙切齒道:“她武功高,強了我後才尋不見人的!”
一覺醒來後不見蹤影,實在可惡!
桓玉此時的面色着實複雜,俞翊見了只覺得堵心,起身道:“我能覺出她對我有情,離開或許是事出有因……反正我一定會找到她。”
一向俊秀的背影莫名多了些頹然,桓玉翻開桌上的算經,嘆了一口氣道:“這算什麽事。”
藏在牆角陰影裏的金羽衛聽了這樣一樁事,心中激奮之情熊熊燃燒,想廣而告之又覺不合适,于是開始糾結要不要将這件事同樣禀告給聖上。
猶豫許久,他又聽見房中的玉娘子問:“阿婵,你說我是不是該想法子進宮去尋師叔一趟?”
當然要去!
聽老大說聖上茶飯不思,都快等成望妻石了!
又聽到衣料摩擦聲,應當是那個叫阿婵的婢女在比劃手語。玉娘子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也是,既然太傅說會進宮與師叔商讨此事,那我便不操這個心了……”
這怎麽行!
金羽衛小曹蹑手蹑腳靠近窗邊,想聽得更清楚些。
誰知剛剛走近,窗戶便猛然被推開,一線雪白劍鋒逼近他的脖頸,驚得他滾進了庭院雪地之中。
起身,對上了窗內桓玉帶了一絲涼意的動人眼眸。
作者有話說:
金羽衛小曹同學因為聽八卦太激動被掌珠發現了。
小曹:八卦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