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看透
026 看透
謝衍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刻了。
第一次這樣無力, 是在十七年前的中元,她出生的那個雨夜。
本想出宮的他折身回返,撞破了一件本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曉的事。随後他選擇離開長安奔赴隴右, 以為戰場上的風沙會卷走他一切的恐懼與不安。
在他設計擊退突厥, 救出被圍困的鎮北王時,對方終于卸下心防的目光讓他有那麽一瞬如願以償,可随後的交談讓他再一次選擇了逃離。
這一次是去蜀地的大同教。
在那裏, 他殺了許多滿口冠冕堂皇實則十惡不赦的人,可最終他卻發現最十惡不赦的那個人似乎是自己。
而後回到長安。
他以為自己會死,而死亡會迎來一切罪惡的終結。誰料兜兜轉轉,活下來的竟是他。所有人都迎來了解脫的結局, 只有他必然要活着去贖罪。
母後尚能借神佛來寬慰,他卻無法麻痹自己, 甚至親手摧毀了那些東西。
每一次離開他都以為自己迎來了解脫,可誰料短暫的解脫過後是更加猙獰昏暗的深淵。
可這一次不一樣。
她是真的視那些困住他的世俗禮教為無物。出身、地位、尊卑, 那些東西在她眼中都不值一提,她只是清醒地看每一個“人”。
以一種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悲憫姿态。
那不是神佛的高高在上。有時謝衍甚至覺得她是在透過他們看另一種衆生,一種他也想看到的衆生,因此她才總會有那麽多格格不入的疏離與不合時宜的悲痛。
在那樣的目光中他知曉, 如果注定有一人能夠理解他、寬恕他, 那只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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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可是她似乎想要離開了。
即便未曾言明,可謝衍知曉事實便是如此。
他們一并走向山谷。謝衍有意放慢步伐, 可桓玉卻走得越來越快, 甚至有幾次險些摔倒。謝衍只能跟上去, 扶住她。
挑着水爬完石階的小沙彌在看到了他們, 錯愕片刻後快步走進寺內, 随後走出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僧。
在看清那老僧的一瞬, 謝衍陡然升起一股被命運嘲弄的荒謬之感。
那是慧覺。
曾經被他捧上國師之位,又在他滅佛之後離開長安的得道高僧。
慧覺身着粗布僧袍,身形瘦削,面容卻是難言的沉靜平和,讓見到他的人都忍不住生出虔誠敬畏之心。他合掌俯身,對着桓玉行下一禮。
“阿彌陀佛。”
桓玉同樣回以一禮。怔然過後她的面色是一種奇異的平靜,只是嗓音帶着種一觸即散的渺然:“我能否去寺中禮佛?”
慧覺道:“恭候多時了。”
這幾個字讓桓玉再次顫抖起來。諸多疑惑似乎能在今日迎刃而解,她義務反顧地踩上了第一道石階。
而在她身後,想要跟上去的謝衍被一只枯瘦卻堅定的手攔住了。
“數年前貧僧曾言,倘若你執迷不悟,那便莫要再踏入任何一座寺廟。”慧覺對謝衍道,“還請施主止步。”
“執迷不悟的是你,而非我。”謝衍冷冷道,“我行我道,天下去得。你又有什麽資格阻攔?”
慧覺眼中泛起一股濃重的哀嘆之色。他并未多言,只是看向石階之上的桓玉。
她面對着他們,目光卻沒有落到任何一個人身上。謝衍的心漸漸冷了下去,出聲喚道:“掌珠。”
茫然渙散的目光似乎清明了起來。
“你的父母兄長還在長安,舅父和小七也在金陵等你回去。”謝衍凝目盯視着桓玉,似乎在判斷她有沒有因這些話動容,“你會回來的,對不對?”
是,有很多人在等她。
可是……可是另一個世界,同樣有人在等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已經死去還是仍在酣眠,不知道故鄉是過去了十七載還是一瞬間,她只知道自己很想很想再見爸爸媽媽一面。
他們只有她一個孩子——在她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長時,她曾經勸過他們趁着年輕再生一個孩子,可他們只是抱着她說只要她一個。
因此在這個世界知曉還有一個兄長時,她格外喜悅。
至少在她離開後,還會有人慰藉他們。
可她又清楚地明白阿爹阿娘以及太傅他們有多在乎她。
桓玉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無措将她淹沒,她的聲音再次顫抖起來:“……我不知道。”
可在謝衍耳中,這話卻坐實了她想要離開的猜測。冰冷的寒意從骨縫中透出,他想,有什麽比她的家人更重要?
明明中秋時,她那樣想家……
某種吊詭的猜測從心中升起。
倘若她思念的家鄉并不在長安呢?
倘若還有其餘他不知曉的,更惹她惦念的人呢?
透過那些總讓她心生悲憫的衆生,她又是在看誰?
這一瞬謝衍突然知曉自己跟上去也是徒勞。翻湧的思緒将他打入深淵,他仍舊注視着桓玉,緩緩道:“我就在這裏等着你。”
“掌珠,你是好孩子。”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你不會讓我等太久的,是不是?”
這次桓玉沒有回答。
石階濕冷,她一步步走得極慢,恍惚間覺得自己正攬着媽媽的臂彎。她們垂首一起輕聲數着石板,一,二,三。
一百零八層石階,一百零八種煩惱,一百零八道法門。
熟悉的磚瓦,熟悉的院落,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都是記憶中的模樣。媽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跪了下去,同時淚珠滾下來。
寺院木門關閉的那一剎,謝衍感覺剛窺見天光不久的心中某處也被合上了。
已經辦完事的何穆循着記號找了過來,正疑惑為何只有聖上一人時聽到他問:“當初讓你們查掌珠的藥和功法,查出什麽沒有?”
這些時日諸事繁多,何穆險些忘記此事,此時忙道:“玉娘子的藥與功法俱是當年的慧明和尚給的。藥并無異樣,功法……您也知曉他一向不許人以紙筆記錄,是以無從查起。”
畢竟聖上的奇門遁甲之術便師從慧明,應當知曉他的諸多怪癖。
慧覺的同門師弟,慧明。
密林中那奇詭龐大的陣法與常家那故弄玄虛的小計倆有天壤之別,一看便是慧明的手筆。倘若在他之後慧明并未傳授他人奇門遁甲之術,那能解開那大陣的不會再有第三人。
不,是不會再有第二人……若沒記錯,慧明早已圓寂了。
若是幾個時辰前沒有滿足她那一點好奇的心思……
命運的嘲弄壓得謝衍喘不過氣,他閉了閉眼,疲憊道:“你先回去。”
“若明日午時我還未歸,便帶人來将此處夷平。”
檀香袅袅,木魚聲聲。
肅穆佛像面前,桓玉的身姿顯得伶仃又單薄。在慧覺慈悲的注視下,她開口道:“我有諸多疑惑,還請法師指點一二。”
慧覺道:“施主請言。”
先前慧覺的“恭候多時”讓桓玉知曉他并非一無所知,于是她也并未贅述,問道:“我為何會有如此際遇?”
她并不相信自己當初在佛前那幾句乞求便能換來如此結果,否則這世上應當盡是圓滿之人。即便這世上真有神佛,也不會因為一個并非信徒之人的随口乞求便降下垂憐。
“世間種種,不過是緣法糾纏生出的諸多因果。”慧覺道,“施主的際遇是果,那因自然是緣法牽扯,有人為您求得此果。”
有人為她求來的。
是媽媽數年如一日的祈禱得到了回應嗎?
可為什麽她的乞求會牽扯到一個不相幹的塵世?還是說這個世間也有人求她活?
謎團越來越多,桓玉捋不清思緒,再次問道:“那既然有人求得我活,為何我仍會早亡?”
慧覺默然片刻:“不舍不得,若想得一命,必有人舍一命。”
看着桓玉蒼白驚慌的面色,他嘆了一口氣:“原本舍去這一命的,該是你知曉自己會難産卻仍堅持生育的母親。”
“原本”該是阿娘……可阿娘因為阿爹請到了太醫活了下來。當時沒人以為慌不擇路擅闖宮禁的阿爹能請到太醫,可謝衍幫了他。
在慧覺的目光中她知曉,那必定要舍的一命還是應在了自己身上——只有死上一次才注定參透的心法,只有參透心法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并沒有人因為自己死去,這很好。
“無人舍命,魂身難合。是以你有異在身,不得長久。”慧覺眉眼間透出一絲感懷,“原本應此間種種如夢散,可我那師弟卻橫插一腳。”
有異的是總讓她覺得如在夢中的古怪痛覺,不得長久是因為她擺脫不了的病症。
而他的師弟,想來便是那個贈藥贈心法的和尚。
桓玉輕輕阖上眼,烏黑的睫羽仿若振翅欲飛的蝶:“他為何救我?”
“許是慈悲為懷,許是一時興起。”慧覺看向關閉的木門,緩聲道,“許是只是算到,你能度這世間中我們度不了的人。”
衆生皆苦,她一個世外之人又能度得了誰?
可莫名,她又想起了曾經獲得的那串佛珠上的幾句經文。
普憂賢友, 哀加衆生, 常行慈心, 所适者安。
佛家講求功德,會是她有意無意間做的那些善事換來了這一切嗎?
可是這些能否讓她……
桓玉用雙臂抱住自己,似乎想要汲取某種安心的暖,可哽咽顫抖的語調還是暴露了她的無措。
“……我還能回到我想去的地方嗎?”
在我真正離開人世之前,我能否再看到爸爸媽媽一眼?
慧覺注視着她,眼底有一股難言的悲戚:“……恕貧僧不知。”
“方才施主問的那些,便是貧僧能窺探到的全部了。”他道,“施主在這世間還有未盡的緣法,因此也一并有着諸多變數。求生之法施主早已知曉,常懷慈心,未必不會有一個好結果。”
心中滿含的希冀漸漸淡了下去,桓玉覺得自己總是飄忽不定的神思安分蜷縮在了軀殼裏,一瞬間滾了滿身凡塵。
緣法未盡,往後種種,還應看人為。
今日于此,似乎解了諸多疑惑,又仿佛什麽也沒求得。
到底是虛無缥缈的神佛……
可無論如何,多活這一世,已經是人生幸事了。
俯首再拜,桓玉在慧覺溫和的注視中,為自己點了一盞長明燈。一點星火盈盈如豆,她希望這絲光亮能留存得久一些。
如同她的生命一般。
人生難得。
旁人為自己求得的生,更是難得。
邁出寺門,桓玉看到長階之下那一道孤寂身影。
他看透了自己皮相下的疏離與孑然,掙紮與不甘,乞求與奢望,總愛同她說“你能做更多”。
既然總懷有慈心,既然總想立德立功,既然不能視苦難為過眼雲煙,那便放下諸多挂懷去做罷。
真能白白将求來的這一生蹉跎掉麽?
緣法未盡,變數未定,總不會有人無故乞求一個無用之人活下去。
心有定數,腳下的石階仿佛都凝實了些。眼前人的身影越來越鮮明,桓玉惶惶然想道,他這樣洞察的人,此時猜到了多少她的異樣?
他是不信神佛的,其實她也不信。直到如今,她仍覺自己這一世的活在于人為,神佛不插手人世因果,只不過看得通透用于解惑。
可又不能否認此事确實與其有牽扯。自己的八字本就容易招惹是非,今日的異狀又被他看了個分明……
再通透再不同,他也是個皇帝。
思及此處桓玉甚至不敢擡頭看他,只低聲道:“師叔……”
在看到她回來時,謝衍只覺這谷中天光都亮了些。
可随後他注意到她僵直的背脊,揪緊衣角的手指以及不安的神色。
……她在害怕。
在看到他殺人時沒有怕,在知曉他身份後沒有怕,可這個時候她卻怕了。
難不成她以為自己會殺了她麽?
血氣上浮,平日裏再可心不過的人,此時竟讓他升起一股微妙的痛意與恨來。可她濕潤的眼睫與眼角未幹的淚痕又讓他的恨意消退,在普度寺的鐘聲裏化為難以言明的恐懼。
“掌珠。”謝衍聽見自己空茫的聲音響起,“你告訴我,當年滅佛是對是錯?”
自前朝以來,士族便有服散用丹之風,道士地位極高,甚至還頻頻作亂。先帝建國登基後,這種風氣有了數年好轉。
不過鼎盛過後,他開始恐懼衰老,竟也開始求仙問藥。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本就推崇此道的士族投其所好,與交好的道士一同牟利,一時之間一丸丹藥竟千金難求。
百姓自然也被此等風氣腐蝕,信道士多于信官員,信符紙多于信草藥。
不是沒有游僧弘揚佛法,不過與道教相比,佛教這種異域教派實在是太難以存活了。
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謝衍登基後。
其實早在禦極之前,他便頻頻與佛門中人往來了。最早是在孤身一人從大同教逃離後,他帶着一身傷暈倒在山巒間,被雲游行醫的慧明和尚撿了去。
彼時他滿身尖銳又心存死志,只覺這和尚實在多管閑事,于是并不肯服藥。只可惜他打不過慧明,也經受不住他師兄慧覺的念叨,硬是不情不願把自己給弄痊愈了。
大抵是他生在四月八佛誕日的緣由,這師兄弟二人總覺他有佛緣,頻頻他面前傳法辯經。于是在能起身下panpan榻之後,謝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佛堂前,對跪拜禮佛的慧覺與小沙彌發出質問。
“既然佛言衆生平等,那為何還要信衆俯首跪拜?”
“以佛性等故,視衆生無有差別。”慧覺道,“肉身不過虛妄,俯首跪拜不過彰顯虔誠之心。”
謝衍冷笑:“難不成只要心中有佛,便可忽略外物種種不平了麽?”
同為肉體凡胎卻分出的高低貴賤,貧富不平,難不成因心中皆有佛便可抹去了麽?
見眼前這群和尚皆是一副确然神色,他只覺啞口無言,說不透這一群以佛法障目不肯睜眼看世間的愚人,于是也不再多言。
同道士相比,和尚的唯一可取之處便是他們不會煉丹藥和五石散害人。
若是想打壓某個教派,最好的法子便是扶持另一個教派。是以登基之後,謝衍便将有心宣揚佛法的慧覺請去了長安。
雖說他不信神佛,可講起經論起佛來卻絲毫不亞于慧覺。有心引導之下,道教漸漸式微,五石散與丹藥也被律法所禁。
在護國寺莊嚴的鐘磬音中,在信衆日益溫和虔誠的目光中,謝衍有過一瞬的迷失。
……或許讓佛法這樣傳揚下去也不錯。
至少能使心神獲得解脫,哪怕只有一瞬。
肅穆佛像有着慈悲面容,在那樣的注視下,謝衍感覺耳側永不停息的嗡鳴喧嚣又重了些。那些聲音幻作修羅惡鬼,拖拽着他行往無間地獄。似有無邊業火燃起,燒成一片刺目的紅。
焚毀的紅,鮮血的紅。
自離開大同教後,這樣的幻覺時時刻刻都纏繞着他,折磨着他。慧明和尚說這是他練功時神思不定生出的心魔,可只有他自己知曉那是盯視他是否贖罪的良知。
未能贖盡那些罪孽之前,他是不配死的。
太陽穴針刺般的痛,他下意識想尋些什麽來分散這痛楚,于是開始打磨起手中未穿孔的碧玉佛珠。許多人以為他要自己做一串佛珠出來,可他只是因磨砂石剮蹭在指腹間的輕微痛楚而失神。
況且他并不怎麽喜歡用玉做東西。
誦經聲似乎驅散了些耳畔喧嚣,恍惚間他再次覺得,若是佛法這樣弘揚下去也不錯……
——如果他沒有知曉護國寺的一些僧人借弘揚佛法之名行惡的話。
放貸,占田,奸|淫。
慧覺是個佛法通達的苦行僧,可其他和尚不是。他一心向佛不問俗務,可其他和尚滿口阿彌陀佛卻仍沾染一身凡俗。
所以人啊,一旦被捧高,便會沾染無窮惡念,無論是佛是道,是皇室還是士族。
衆生還是一視同仁最好,誰也度不了誰,誰也奈何不了誰,誰也欺壓不了誰。
在道士徹底構不成威脅後,謝衍又将同樣尖銳的刀刃對準了自己親手扶持起來的佛家。
無波難測的溫和褪去,辯經之時的言語盡數化為挑撥的刺,在信衆心中留下一道道烙痕。
是啊,為何佛法宣揚六根清淨,卻鮮少有僧人做到戒酒色貪欲?心中有佛卻不克制己身,真能修成無上佛法麽?倘若真如是,那為何他們信佛卻又不得超脫……
在最後一次來到護國寺時,謝衍問慧覺:“為何佛言衆生平等,你們此時卻要跪我?”
慧覺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是無言。因為金羽衛已經将涉事的和尚全都壓到了佛堂前,對着慈眉善目的佛像壓着他們跪了下去。
一樣樣證據擺在眼前,傳了半輩子佛法的老和尚脊背突然便佝偻了下去。深冬的冷風穿過佛堂,在第一片雪落下的那一刻,謝衍問道:“你們可有絲毫悔過之心?”
在百姓面前六塵不染的僧侶們此時瑟瑟發抖,恐懼哀求之态與常人無異。
只是他們到底是因佛而忏悔,還是因畏懼他的權勢而忏悔呢?
“諸多惡業,今已覺悟,悉皆永斷,更不複作,是名為悔。”慧覺合掌俯首,“既已知悔,還請聖上寬宥。他們所占田地錢財會一一奉還。”
謝衍第一次聽到慧覺稱他為“聖上”,心中頓生諷刺之感,問道:“那他們犯下的諸多罪過呢?”
慧覺沉聲道:“自有果報應驗,或是今生,或是來世。”
漫天飛雪之中,謝衍似乎笑了一下,竟比這凜冽冬風更冷。他漠然道:“今生便可贖的罪偏要推到一個虛無缥缈的來世,真是逃避的好借口。”
那一瞬慧覺才意識到謝衍從未信過佛。
扶持也好,辯經也罷,不過是他用以蒙蔽世人的手段。莊嚴佛音未有一日入過他的耳,他也未曾有一日得到過解脫。
慧覺明白到了謝衍想做什麽。佛門會和道教中人迎來同樣的結局,永遠要受律法牽制,不得沾染錢財、田地、女色。他們弘揚的教義要事先經過準許,不得有一絲一毫有損國本政令,甚至不能随意勸人剃度皈依。
而想要盡快做到這一切,須得……
雪光中似乎藏有刀刃的寒光,更刺目也更冰冷。慧覺顫聲道:“即便依照律法,他們有些人也罪不至死……”
“衆生皆有一死。”謝衍面色絲毫未改,語調也是冷的,“既然他們于佛法無異,于百姓無異,那早死晚死又有什麽區別?何況我殺他們,便是讓他們償還此生惡果,不必擔憂來世,他們該謝我才是。”
慧覺面色怆然:“為自己徒增殺孽,平添罪業,何苦來哉!”
夕陽漸沉,堂皇壯麗的護國寺在這冬日雪夜裏現出幾分灰敗之色。謝衍并未被慧覺的話觸動,甚至笑了一下。
“不破不立,不殺不變。”他的話比風雪還要刺人,“今日不殺他們,才是我徒增殺孽!”
“世間衆生,唯有在死面前才都能生出懼意,也唯能被一死所震懾!倘若不殺,必有其餘人不生懼意不知悔過,效仿此等行徑作惡,長此以往必會害無數人喪命!”
此時此刻的謝衍分明格外平靜,可慧覺卻因這一番話而駭然。在金羽衛舉刀之時,他想起身後注視的佛像,哀聲道:“至少莫要在此處……”
然而已經遲了。
鮮血染紅了佛堂前的雪地,在不可殺生的佛門之中,他命人對僧侶落下屠刀,可卻沒有看他們一眼。
“我的确身有罪業。”他道。
不過此時所做的一切,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贖罪方式。
雖說有時他會懷疑自己所為是對是錯,可若是什麽都不做那必然是錯。既如此,那還不如放手一搏……倘若真的錯了,那他自會以死謝罪,自會甘願背負千古罵名。
鮮血與風雪中,他對慧覺道:“可這世上還未有能為我定罪之人。”
他們都被世俗蒙蔽,包括神佛。
可此時,他似乎找到了能為自己定罪的那個人。
桓玉淚眼朦胧,恍惚間竟生出他是在忏悔的錯覺,如同信徒之對神明。
他不信神佛也不敬神佛,可她偏偏同他不信的這些東西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或許此時她應當斥責他的偏激與不敬,可她卻開不了口。
後世數千年的史料與難以言明的哀恸與私心讓她顫抖着出聲。
“您沒有錯。”桓玉哽咽着說,“……至少在我眼裏,您沒有錯。”
她緩緩道:“神佛可寄情,不可盡信。肉身并非虛妄,外物不可忽視,世間種種改變都由人來推動,而變革必有流血……”
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世間。
這樣一個尊卑難逆,禮法難改,相較而言更為愚昧的世間。
“這便夠了。”他道。
他沒有再問什麽。
這個人仿佛總是這樣,在她不願多言警惕萬分時從不多問,卻在細微處抓住她無數錯漏。以往桓玉只覺放松,可此時知曉他定然看透不少之時卻生出糾結無助來。
于是她輕聲道:“您沒有什麽想問我的麽?”
自然是有千般疑萬衆惑,可她現在這般模樣,又怎能讓他狠下心來問?沉默良久,謝衍開口道:“餓不餓?”
此時約莫已過午時,從昨夜到此刻她滴水未進,唇色都泛白。
桓玉萬萬沒想到他問出這樣一句話,聞言按了按腹部,茫然道:“……我不知道。”
萬般情緒糾纏在心,她早已忘卻了口腹之欲。可此時回神只覺四肢冰涼又酸軟,即便不餓也該吃些東西補充一番。
謝衍道:“來時瞧見那邊有一個山洞,去裏面歇歇腳等我弄吃的來好不好?”
桓玉有些怔然,回首望向半山腰的普度寺。
寺門已經閉上,仿若方才種種不過一場幻夢。心被壓得喘不上氣,她轉回來,卻看見謝衍相較方才格外晦澀冷凝的神色。
一方是前塵,一方是此後,可她似乎哪裏都融入不進去。
眼淚又落了下來,桓玉不知為何此時格外控制不住自己。“我回不去。”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告訴謝衍,“……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
心髒處又隐隐抽痛起來,謝衍盡量把聲線放柔:“你還是想回去是不是?”
你還是想離開是不是?
“我想,可是……”桓玉抽泣着,“……可是我舍不得,我也走不了。”
她永遠不可能和父母兄長以及太傅說出這些,她不可能告訴他們有時會透過他們懷念另外的家人,想離開他們可又舍不得他們。
似乎她只能将這麽多年的無助與彷徨宣洩給謝衍——只有他看透了自己。
——她說自己舍不得,她說自己走不了。
謝衍清楚自己在因她的悲泣而痛苦,可也在因為她的留下而生出卑劣的歡愉。他想安撫她,又覺得冒犯,于是只能伸出雙臂虛虛環住她:“一切還得看以後是不是?此時你該做的,便是好好歇着,再吃些東西。”
桓玉含混地應了一聲。
她腦海中一片渾渾噩噩,亦步亦趨跟着他前往來時瞧見的山洞,看着他自己檢查過有沒有蛇蟲後,又尋來一些幹草鋪在青石上讓她坐下。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山洞裏升起火,堆起他獵來的野兔以及尋來的草藥,桓玉才啃着他在山泉中洗淨的野果想起他到底是誰。
略帶甜意的果子一時難以下咽,桓玉看着正用随身的薄刃處理野兔的謝衍,恍惚道:“阿爹一定會打我的……”
眼見她有了往日的神采,謝衍提起的心才放了回去,用她熟悉的言語答道:“那便不讓他知道。”
可是不讓旁人知曉不代表沒發生過。
桓玉回憶起以往種種,只覺他待自己實在過于寬厚。若說是長輩待小輩的态度,可他對小七明明格外冷肅;若說是男人對女人的态度,可他分明憎惡男女之事,少有越界之舉,甚至那次在常家故作親昵也沒太多不同的反應……
她對他,敬重有之,親近有之,還有些信賴,可實在摸不清他對自己是什麽态度……
炙烤的野兔發出誘人的油脂芬芳,桓玉頓覺饑腸辘辘,接過他切下放在樹葉上的肉,小心翼翼問道:“您為何待我這樣好?”
在阿爹口中,他絕不是一個待人寬和的人,甚至某些時候過于冷漠,只對格外忠心的臣子臉色好一些。可她無論是數年前進宮還是這些時日相處,都沒有感受到那份冷淡。
是因為阿爹以及太傅的緣故,讓他愛屋及烏麽?
謝衍喉中有些幹澀,捏着幹樹枝的手不自覺收緊。
為何待她這般好?
最初是因為知曉她是個乖覺又過于聰慧的小輩,帶着些愛屋及烏的心思;後來發現太實在太合心意,還帶着一身惹人探究的秘密;再後來……
他想起常家偏房裏,她柔軟的腰肢,顫抖的呼吸,故作嬌媚的聲線。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朦胧火光中看她,更有驚心動魄之感。只是她投來的目光有信賴也有親昵,卻沒有半分情|欲。
她似乎也沒對別人生出過愛|欲。
是因總覺自己會離開而不願又太多牽扯呢?還是真的對男女之情沒有興致?亦或者……在他不了解的地方,她早已有了愛侶?
謝衍不知此時心中的酸脹之感是因妒火還是別的什麽,只知不能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出來。
透露出來又有什麽用呢?男女之間的那些事,長久的陪伴,熾烈的情愛,亦或共同的子嗣……他似乎什麽都做不到也給不了,更何況她根本沒有動心。
于是他道:“因為只有你是這樣的人。”
桓玉有些迷茫地想,她是什麽樣的人?
可以理解他諸多不同之處的人?可以憑自己那些微末本事給他些幫助的人?可以憑對後世史料的一點了解予他贊同的人?
桓玉垂首撥了撥幹柴,低聲道:“我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多的是人與我相同。”
只是您只知道我一個。
“他們或許與你有相同的見識,受過相同的教導,可絕不可能與你是相同的人。”謝衍道,“天下只有一個掌珠。”
桓玉喉嚨有些堵:“還有許多比我好千萬倍的人,只是您沒有遇到……”
“可是我遇到了你。”謝衍平靜地注視着她,“你或許覺得我們相處時日不長,可我早就知曉你是怎樣的人。”
在裴太傅的信中,在桓謹的只言片語裏。
許是從前沒入心,可此時稍稍一想,他便能在腦海中勾勒出她是怎樣從七八年前那個瘦弱的小娘子長成如今這般模樣。
她的目光實在太過柔軟了,謝衍忍不住伸手将她臉頰邊的碎發撥至耳後,低聲道:“所以掌珠,莫要怕我。”
桓玉輕輕嗯了一聲,側首将臉頰貼在他想要收回的掌心。
他的手掌有些僵,帶着些許的涼,可卻格外讓她安心。桓玉全然不知自己的動作在謝衍心中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只是下意識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
“好孩子。”她感覺謝衍的掌心熱了一些。他聲音很低,似乎是在安撫她,“……好孩子。”
所有的心防都在這樣的溫聲安撫中卸去了,桓玉感覺到睡意湧了上來,眼皮越來越重。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謝衍放緩了呼吸,将所有不合時宜的渴求全都壓了下去。
可這實在太艱難了。體內生出微妙的熱,他隐隐察出失控的跡象,于是收回手,在她愣怔的目光中溫聲問道:“先把藥上了好不好?”
桓玉眼中是實打實的茫然:“為什麽要上藥?”
平日裏要吃的丸藥她方才便服下了,此時還用什麽藥?
謝衍看着她,心又漸漸沉了下去。
清晨她在山頂看到普度寺時,險些失足跌下去,當時他扣住了她的肩膀穩住了她。他清楚自己的手勁兒有多重,當時沒來得及克制,必然弄傷了她。
今日折騰了那麽長時日,她的肩膀想來疼得不成樣子,可為何她竟一點反應都沒有?
謝衍突然想起在雷元亮府中,她打鬥之時手臂不慎脫臼,他正骨之時她也沒表現出任何疼痛之意。彼時她說自己沒反應過來,可如今想來……
他在桓玉困惑的目光中将手放在她的肩頭,手指輕輕一按。
隔着衣衫,他都能隐隐察覺到她肌膚的腫脹,可是她仍舊面色如常。
不是僞裝,不是遲鈍,她是真的察覺不到痛。
難言的恐慌與不安将他吞噬,謝衍盡力維持着平靜,可問出的話卻讓桓玉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掌珠。”他問道,“你是不是不會痛?”
作者有話說:
因為三次導致斷更,這本數據肯定不會太優秀,不過我真的很高興有小可愛一直等着我【鞠躬】。謝謝你們的支持,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堅持寫下去。我當讀者時最怕坑文的作者,當了作者後肯定會努力保持良好坑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