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容
024 真容
“奴才辦事不利,沒有親手把雷元亮剁了。”李德斂眉垂首,語速極快,“院角廢棄的恭房處有一道直通城外的密道,他就是從那裏逃走的,奴才已命人下去守着了。”
那密道連雷元亮身邊的幾個親信都不清楚,想來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路——既如此,常家應當也不清楚。
“金陵、杭州、吳興等地的調兵呢?”謝衍問道。
何穆道:“應當就在這幾個時辰了。屬下方才得到消息,蘇、常等州涉事官員的親眷已被制住,剩餘的金羽衛盡數埋伏在了各個城門處,絕不會讓仍在常家的那夥人離開。”
桓玉拉着小七的手一言不發地跟着,一邊為眼下的局勢心焦,一邊又真心實意地擔憂要走的那條密道裏有穢物,直到親眼見到那密道只落了些灰塵才松了口氣。
此時還留在城內顯然不妥,當務之急還是要出城去。
狹窄的密道裏盈滿了泥土的腥潮氣息,他們俯身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聽到地面上傳來震顫之聲。
有泥土撲簌簌落下來。
那城門守衛應當是給逃走的雷元亮送消息的,如今常家應當發覺了異樣,只是不知道雷元亮有沒有告訴他們密道所在……
思及此處,一行人便走得更快了些。
不知是沒找到還是根本不知曉密道的事,他們一直沒有跟上來。
密道直通西城門外的一座土丘,适合遮掩行蹤,也适合逃出後直接将密道堵死。若非疲于奔命,想來雷元亮斷然不會給他們這個逃出的機會。只是他們便沒有這麽多顧忌了,很快便将密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信鷹盤旋降落,從何穆稍霁的面色來看,收到的應當是好消息。
謝衍沉思片刻,看了一眼正因雷元亮逃走而悶悶不樂的小七,對何穆道:“差人将她送到金陵舅父身邊去。”
随即他又看向桓玉:“掌珠,你要回金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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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玉猶豫了一瞬:“……我想待在這兒。”
總得看着這群人受到懲戒才能放下心來。
這答複不出所料。小七聞言也想留下,可又知曉自己一個小孩子太過引人注目,人一多必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猜疑和殺機,于是悶悶道:“我在金陵等着你。”
她實在不願意獨自待在金陵太久。
桓玉俯身揉了揉小七的發頂:“閑暇時可以多同太傅讨教詩書,他最喜歡聰慧又上進的孩子。其他事可以找阿婵安排,她言語不便,你多擔待些。”
小七很是鄭重地颔首。
日影西斜,桓玉站在陰影裏目送着小七遠行,被微涼的風勾出了一個噴嚏。謝衍眉頭輕皺,李德立刻上前來對桓玉道:“請娘子去樹叢後的馬車裏更衣。”
馬車裏不止備了衣裳,還有不少雜七雜八以備不時之需的東西。桓玉拿起可以卸去易容的瓷瓶,将裏面半透的膏體均勻塗抹在面容及手臂、腰側等處。
附着在肌膚上的易容漸漸脫落,她又用錦帕仔細擦拭了一遍,才換上幹淨衣裳,拿起憫生走了出去。
遠處似有馬匹嘶鳴聲傳來,越過低矮的灌木叢,她看到有幾人翻身下馬,對着謝衍抱拳跪了下去。
他負在身後的手是冷白的膚色,想來也已經卸下了易容。
那一瞬桓玉竟有些不敢上前。
褪下那層虛幻的外表後,他不再只是她的師叔,而是大成的聖上,是禦極十載的帝王。
而她正在慢慢被他看透。
這實在不是什麽好事。她是個全然的異類,本就不該與他這種太過洞若觀火的人牽扯太深,更何況他還是這樣的身份。
可偏偏擁有帝王身份的,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手握皇權卻憎惡皇權、萬人之上卻鄙棄尊卑,甚至連親緣都格外淡薄的人。
如此矛盾,如此捉摸不透,如此令人想要探尋。
她應當遠離的,因為揭開他身上迷霧的同時注定要被他讀懂,可她似乎遠離不了。
從當年阿爹進宮去請太醫被他幫了一把後,就有那麽一根線纏繞在他們彼此之間,注定讓他們慢慢走近彼此。
許是駐足得太久,李德頻頻投來疑惑的目光。桓玉輕嘆一聲,緩步走過去。
她沒有看到背對着自己的謝衍的面孔,反倒和他對面的幾個臣子對上了目光。頂着他們一道比一道驚愕一道比一道茫然的視線,桓玉很從容地行了個禮:“諸位大人好。”
唯一認識她的金陵賀刺史幹巴巴道:“難怪桓玉娘子這些時日不在金陵,原來是跟随聖駕……”
他們這些為臣者沒能做的事,反倒是她一個小娘子做了……真不知是她自己讨了聖上歡心,還是因桓謹簡在帝心連帶着他的女兒都能得重用。
在他們的注視中,桓玉微妙體會到了阿爹所說的那種身為“天子近臣”的愉悅,一時心中百味雜陳,忍不住去看天子本人是何反應。
這一看,卻是愣住了。
在太傅府上初見他時,她便覺雖他容顏略有瑕疵,但眉眼好看,氣度又盛,可稱一聲“仙人之姿”。如今見他真容,方知無需多言,這四個字仿佛天生就該來襯他。
他是深邃又清俊的樣貌,瞳色極深,讓人極難窺探到他的所思所想。倘若他有心利用容色,必能讓長安城的娘子個個魂不守舍,可偏偏他性子淡,連帶着容色也顯得端肅冷然。
恍惚之間桓玉憶起,在做皇子時,謝衍是格外招小娘子喜歡的。
俞家是做綢緞布料生意發家的,因此同各家女眷往來格外多,對長安哪個小郎君更招人喜歡也格外清楚。在她五六歲時,阿娘時常興致勃勃地同她說起這些。
當時風頭正盛的,是兩個皇子。
先帝僅有二子,皆為中宮所出,大皇子謝衡端厚謙和,二皇子謝衍冷俊靈透。按理說謝衡為嫡長,早該立太子才是,只是先帝總言等謝衡成人後再立儲。
私下有人說,先帝是因大皇子資質頗為平庸才猶疑不定——誰讓不喜詩書的二皇子随便讀一讀就能把大皇子比下去呢?更何況兩人只差了三歲。
不過這些風言風語絲毫影響不了兄弟二人的情義,明眼人都能看出無論日後是誰登基另一人都不會有二心。各家的小娘子比來比去,還是覺得謝衍更勝一籌。
大抵是因為他比兄長容貌更出色,又走南闖北去過許多地方,比兄長見多識廣。
很快便沒人說這些話了——大皇子死在及冠的前幾日,同時先帝駕崩。宮中對外說的是宦官勾結大同教賊子刺殺作亂,但那夜宮中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到禁衛都沒聽到刺客的聲響。
在少年帝王登基顯露出極為狠厲的手段後,殺父弑兄的流言漸起,他也再不是長安城娘子們的夢中人。
桓玉看得實在太過專注,直到謝衍微微側首垂眸時才回過神來。心中升起一絲窘迫之意,桓玉想,這算不算禦前失儀?
她是不是應當告個罪?
可其餘人都沒有什麽反應……或許是不敢有什麽反應。桓玉權當無事發生,斂目肅容又是一個柔和溫雅的乖覺娘子。
只是她沒有看到身側謝衍眸中一閃而逝的笑意。
秋風卷起蕭瑟落葉,明州城內的喧嚣在守城官兵看到不遠處甲光煙雲之時陡然沉寂,随後又以更恐慌的方式四散開來。
作亂者終究會迎來滅亡的宿命。
*
明州,城郊。
韓曜叼着一根能吮出甜汁的草,收回投向遠方的目光。
搞出這樣大的陣仗,看來是常家那些事被發現了……不知晌午常家衆人,哪一個是那行蹤莫測,至今還讓長安重臣以為身在隴右的聖上。
不過已經和他沒什麽關系了。
他問身側侍衛:“常家那老不死的書房裏的的東西處理幹淨了?”
若不是此次前來,他萬萬不知那老不死的還留着密信以及別的東西,不知是愚蠢還是想在以後出其不意反咬他們一口。
“絕沒有留下一絲一毫會暴露身份的東西。”侍衛有些遲疑道,“但今日衆人之中,還是有一個常老太爺知曉郎君身份的,倘若他……”
韓曜懶洋洋道:“不必擔心,他不會。”
若有證物在,那根本無需他交代韓家就會栽。若沒有證物,那他萬萬不會再攀到韓家身上。
——誰讓長安的韓家還有着一點兒常家嫡系血脈呢?既然注定會死亡,那留下點念想總是好的。
侍衛仍舊憂心忡忡:“若是有人認出了郎君怎麽辦?”
“認出又怎樣。”韓曜摸了摸臉上的面具,“身份沒暴露,證據沒留下,即便有人說看見了我,那也只是一面之詞——我還說看見桓玉了呢,會有人信麽?”
更何況長安那邊仍舊滴水不漏。
“桓玉”這兩個字激起了馬車內的動靜,韓曜掀開車簾,看向被綁得結結實實的芸娘,摸上了她白皙的臉。
“這倒是個活證據。”他自言自語道,“要不要殺了呢?”
嘴巴被堵住,芸娘嗚咽了一聲,雙眼含淚看着他。
乞求的,柔弱的,哀婉中帶着一絲隐約的情意與迷戀之色。
一個不能成事的女人而已。韓曜心想,伺候的還不錯,大不了打斷腿毒啞了養在府中。
他收回手。
沒有看到芸娘的指甲深深扣進了皮肉裏。
那不是恐懼,那是一種興奮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