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共眠
019 共眠
将小七帶回來後,他們又隐藏身份換了家離常家主家近的客棧。
許是前幾日睡得太不安生,桓玉今日很早便歇下了,可誰知早睡仍帶不來安眠,一場場斷斷續續的夢境惹得她心煩意亂。
恍惚是四五歲時,爺爺把她抱在膝頭說“你以後會看到很多的山,很多的水”;而後小山重疊細雨蒙蒙,她和媽媽跪在普度寺佛前,乞求身體康健、功成業就、諸事順遂。再是乾坤颠倒塵世轉換,阿爹拿着她寫的折子笑吟吟道“我家掌珠有國士之才”。
最後在珠玉四濺聲中,謝衍眼中翻湧着她看不懂的情緒望過來:“掌珠,你能做更多。”
她在那樣的眼神中醒過來,再難生出睡意。
在無眠的夜裏,她扪心自問道,桓玉,你真的不想做更多嗎?
如果不想,為何數年前聖上要開科舉時要摻和進去,為何同太傅四處講學之時還不忘看一看當地政務寫成家書寄給阿爹,又是為何在知曉師叔身份後還來趟明州的渾水?當真只是為了小七麽?
桓玉,你還是不甘心兩方塵世都百事無成。
可一個活不了多長時日的人,還真的有必要執着于這些麽……
輾轉反側不得成眠,被褥也漸漸冷了下去。桓玉嘆了口氣,起身穿上外袍裹上披風,打算出門去廊中轉一轉。
一牆之隔是謝衍的客房,這個時辰燈燭竟還未熄,映出一片暖黃的光。許是她駐足片刻投下的影驚擾了房中人,在桓玉想要起身離去之時,房門竟打開了。
謝衍衣衫仍舊齊整,垂眸看向青絲散亂的桓玉。
分明在房內的是他,在外頭吹風的是自己,可桓玉卻總覺他身上比自己更冷些。這樣面對面站着,仿若不是個有生氣的活人,而是一尊冷清無欲的神像。
神像的眉頭似乎蹙了一下:“更深露重,夜風又涼,怎麽還在外頭?”
他語氣并不嚴厲,可桓玉卻莫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輕聲道:“……有些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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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似乎還有人在,聽到動靜後放輕步子走了過來。桓玉瞧見梳洗幹淨的小七探出頭,一張素淨清秀的臉上露出些喜與訝:“阿玉!”
這兩人似乎用完晚膳後就在一處商談了,竟一直說到現在麽?
她下意識攬過小七道:“事情放在明日說也不晚,小孩子還是要早些睡,不然……”
謝衍修養極好地等着她的“不然”,可沒想到她卻頓住了。
平日裏言語不恭敬便罷了,今日竟都帶上了教訓語氣,桓玉你可真是……
“也算說完了。”謝衍卻領了這教訓,語氣也舒緩了許多,“去歇息罷。”
桓玉輕聲應了,俯身問小七:“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睡?”
小七似乎繃緊了身子,但沉默了片刻還是出聲問:“真的可以麽?”
這幾日過得着實驚心動魄,她其實很想和阿玉待在一處,可是……她擡頭看了一眼謝衍,果不其然見到他微沉的面色。
他語氣也冷:“既然你已決心近些年繼續扮成男兒,就不應當再做這些事。”
桓玉道:“那在我們這些知情人面前也不必這般拘束。再者,”她語氣略有些不自在,“我有些睡不着,想同小七說說話。”
她察覺到謝衍又望過來,目光由冷然漸漸變成了無奈,随後輕聲嘆了口氣。
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桓玉只覺心情舒朗了許多,小七抓着她的衣角面色微紅,直到回房被桓玉解開衣帶時才緩過神,結結巴巴道:“我……我自己來。”
軟枕放平,她們陷在錦被之中,彼此臉上的細小絨毛都看得分明。桓玉心中存了許多事,她的身份、過往、來處和去處,可看着她眼底的疲态,最終只是柔聲問道:“為何當初去了大同教?”
小七只覺自己已經很久沒這樣暖過了,一時思緒都有些遲緩:“……我想找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
“大同”之名太過響亮,恍惚之間她竟覺那是自己這個異類在世間唯一可以容身之處。最初還好,因為他們待誠心投奔的人還算不錯,可待久了之後才發現并非如此。
他們視蜀地各州不願入教的百姓為愚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将俘虜的剿匪兵将及一些祖上曾為士族,如今只老老實實的普通百姓抓來,在其頸側或鎖骨上刺字為奴,當成教中可以随意轉手的貨物,仿佛說出不看出身血緣的不是他們。
口口聲聲說着的“有地同耕,有錢同使”算是做到了,不過卻是以欺壓的方式——總有人多勞,有人懶散,也有人仗着武力高什麽都不做。多勞者留不住太多糧與財,懶散暴虐者反倒能坐享其成。聽聞鄂州雷元亮等人便是越來越不滿教中如此作風,覺得不如朝堂在江南試行的均田制有前程才來此處的。
大同教中許多人其實對均田之制頗為向往,只是向往歸向往,他們萬萬不該占了旁人的戶籍土地過自己的快活日子。
唯一做到共有而衆人皆無意義的,是搶掠來的女人——甚至有教衆為了讨好上層将家中妻女獻上,說“田可共,錢可共,妻自然也可共享”……
一幕幕肮髒靡亂的場景在腦海中翻湧,小七忍不住顫抖起來。桓玉伸出手,輕輕拍打着她單薄的背脊,低聲道:“……所以你才想将常家抓走那些小娘子救出來是麽?”
小七繃緊了下巴,最後只是輕微點了點頭。她纖細的手指虛虛勾住了桓玉的一縷發,問道:“你又為什麽總做這樣的事呢?”
為什麽當年肯幫我?分明在那之前我對你戒備又疏離,連你好心遞過來的餅都推開。
為什麽又會去常家養珍珠的地方救那些人,在被拒絕之後還叮囑她們好好活下去?
“因為你們都應該擁有更長的人生。”桓玉道。
“你們可以去做很多事,在冷天裏吃一個熱騰騰的饅頭,用做工攢下的錢買一身新衣裳,和一個可能并沒有那麽出衆卻可以相互扶持的人度過餘生,然後在兩鬓斑白時對子孫說起,‘其實我能活到現在,多虧當年有一個叫桓玉的人幫了一把’。”
那樣仿佛我自己也活到了七老八十,過了千百種不同卻充實的人生,在我的親人全都離去後,還有別的人記得我曾來過。
小七看不懂她眼底那些繁複明滅的情緒,只是用氣聲說:“你以後會後悔當年幫了我的。”
你們這樣的讀書人,最讨厭我這種見不得人的臭蟲。
睡意慢慢湧上來,桓玉的嗓音漸漸有些含糊:“怎麽會……你這麽聰明,兩年前字都不認得幾個,如今卻明事理知對錯……還這麽良善……”
小七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放輕了自己的呼吸,卻不由得想起方才那個男人的話。
“既然你已下定決心,那便有些事要按我說的做。”他的神情有一瞬變得極其令人捉摸不透,“譬如——回到金陵之後,讓她知曉你的出身。”
你會嫌棄我麽?她迷迷糊糊,在心中這樣問道。
*
“常家老爺子的壽宴在三日後。”何穆一一禀報着探查來的消息,“這幾日常家戒備森嚴,若想查探他們府中是否藏有與大同教勾結的證據,還是在壽宴那一日趁亂混進去最為妥當,到時也可借機查探與常家走得近的都有誰。只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屬下打聽到往年常老爺子過壽時,大多數賓客見不着人,只能在院子裏吃流水席。只有幾個貴客才能和他共在一堂用膳飲酒,商讨諸事。我們定是主要查探那些‘貴客’的,可想要做到卻着實不易。”
或許可以易容取代,但他們尚且不清楚貴客有誰,而且極易出現纰漏,稍有不慎便會被查出端倪。
桓玉眉頭輕蹙,想起了芸娘。她是特來為常老爺子獻曲的,興許通過她可以見到那些“貴客”,但他們定然也不會草率到議事時讓芸娘留在那裏旁聽。
“只查探常家也不夠,雷元亮那頭也得拿出證據。他定然留有手下人的名冊,到時候與常家運送的人以及諸州戶籍一對便能定罪。”李德補充道,“住處也查出來了,只是他不見人,成日裏窩在院子裏當縮頭烏龜。”
謝衍的手指輕輕叩在了桌案上。
其實扮成雷元亮混進壽宴再合适不過。他生性多疑謹慎,即便同常家合謀應當也沒透漏出太多信息,且因身份定會被常老爺子拉去議事。
如今難就難在怎麽能引他出來。
或許不是沒有辦法。當年他的幾個弟兄死在了自己手上,他自己也受了重傷,如果利用仇怨……
小七大致懂了他們在為難什麽,思忖了一會兒出聲道:“……我有一個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在場諸人并無輕視之色,繼續等她說下去。
“教內派來抓我的并非只有你們在金陵遇到的那一夥人。其中還有一夥,領頭的是個苗疆女子,因心術不正被大巫趕出族後投奔到大同教,當了雷元亮的姘|頭,兩人有些感情。”
“她姓玉,叫玉萼。”
作者有話說:
寫出了一種孩子想和媽媽一起睡,被爸爸冷臉拒絕但還是得到了溫柔媽媽應允的感覺……
啊啊啊啊好想快點寫到高光劇情!又暧昧又拉扯的感情戲,還有感情戲之後的一個重要劇情點!可是不可能一下子寫這麽多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