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處
018 高處
須臾之間,桓玉還沒來得及多想,便躲到了老管事身後。他似乎想要回頭問一句什麽,卻在那一瞬被泛着青光的銀針刺中脖頸,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桓玉抓住他的領口慢慢将他放下去,免得鬧出太大動靜。
銀針不只這一根,另外幾根被何穆抓着管事背後的小喽啰擋了,并借此關上了木門,還順帶将門外的鎖抽了出來。
屋內是七八個衣衫褴褛的小娘子,應當都是小乞丐或窮苦人家的孩子,面黃肌瘦,不過能看出不錯的五官底子。
除她們以外,此處沒有旁人。桓玉想要在其中找出方才的罪魁禍首,卻發覺不必如此費力。
因為他們要找的孩子在這裏。
其實單看外貌很難辨認出男女,但既然被關在這兒,那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常家做這種事,必然是要驗明這些孩子是男是女。
難怪她提議分開尋人時師叔說“不必”,原來小七竟是個小娘子。
桓玉心中苦笑,原本以為他想尋一個素未謀面的孩子做繼位者已經夠難以置信了,沒想到他要找的還是個小娘子。
這可真是……
莫名便想起幾年前她第一次進宮,屏風後他語調溫和,對她一個年紀尚小的娘子說“朕以為,你是想入仕的”。
心中突然湧起許多想要宣之于口的疑問,可眼下顯然不是開口的好時機。
小七藏在一衆小娘子身後,單薄又伶仃。她比兩年前長高了些,冷淡又蒼白的臉上是一雙黑黝黝的眼眸,原本側着臉只用餘光看人,卻在桓玉摘下面紗的那一瞬猛地擡起了頭。
可在注意到桓玉身側的謝衍時,她又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不知是否該上前去。直覺告訴她這些人是來找她的,但她卻不明白他們為何前來。
桓玉默然注視着她,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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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日經不起這般耽擱,她半蹲下身,平視着這群或戒備或無措的小娘子:“你們要不要同我離開這裏?”
小七聞言張了張嘴,似乎想同她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沉默下去。
這話讓她們意識到了桓玉和管事他們并非是一夥人,可這個認知卻讓她們更為警惕。站在最前頭的一個小娘子問:“我們為什麽要離開?”
桓玉怔了怔:“……你們知道為何會被帶到這兒來麽?”
緘默蔓延開來,沒有人出聲,可桓玉卻在她們的眼神中得到了篤定的答複。某種情緒在心中一點一點冷下去,她聽到另一個聲音略啞的小娘子問:“和你走有什麽好處?”
“我在金陵有幾家織坊。”桓玉道,“如果你們無處可去,我可以送你們去那裏當學徒,直到你們能養活自己。”
“可我們不會像那些留在這裏的人一樣,可以每頓吃好的,穿上好衣裳,我們還會成日裏庸庸碌碌。”那個聲音微啞的小娘子說,“還是留在這裏好。”
越來越多的聲音響了起來。
“對呀,至少在這裏不愁吃穿,就是要學的東西有點兒……”
“不就是學讨好男人麽,只要是個娘子,以後總要嫁人,總要讨好男人的。”
“聽說最差的也能當富戶人家的小妾,有的還能當官夫人呢,這是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
“別說什麽傷不傷身體了,要是不留在這兒我們說不定都活不下去!”
某種深重的冷從骨縫裏鑽出來。
是啊,她可以帶她們出去,可出去後又能帶給她們什麽?
大成還沒有慈幼院,也沒有人會收養她們。她們讀不了書,又因為是女子注定不會有好前程,即便有了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也注定嫁不到一個好人家,會勞碌一輩子。
她們甚至不可能選擇不嫁,因為鮮少有人能承受當一個異類的代價。
而在這裏,她們只需放下一點點尊嚴……或許她們都不認為自己有放棄什麽,便可以擁有夢寐以求的生活。
喉嚨有些堵,桓玉突然意識到她什麽話也說不出。她下意識去看謝衍,他的唇色比以往蒼白一些,眉頭輕微蹙起,但面色卻算得上平靜。
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幕的發生。
在這一瞬,有一個小娘子已經悄悄挪到了鑲緊的窗邊,出聲喊道:“來人啊!有人要……”
話還未落,她便軟軟倒了下去。小七收回打在她頸側的手,目光越過後退了幾步躲開她的那些同齡人,最終落到了桓玉身上。
她看起來很難過。
就像昨日自己說可能有辦法帶她們走,卻惹來她們異樣的眼神時的心情一樣。
桓玉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對她伸出了手:“我們走。”
小七撕下一塊衣擺擦了擦手,猶疑了片刻後終于上前,将瘦削的手放進她的掌心。
在踏出門的那一瞬,桓玉還是回首看了一眼。尚且年幼的小娘子們面容隐在昏暗的影子裏,看不分明。
她想告訴她們常家不會有太多時日了,你們要為自己留好退路,可又深知現在不該多言。她不清楚自己離開後這些小娘子會不會把話告訴常家的這些人。
于是她只留下了散在空中的一句話。
“希望你們都能好好活。”
*
他們來時光明正大,走時也毫無遮掩。暈倒的管事還沒醒來,被吓到的小娘子們不敢再出聲,這裏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瞧見了他們,是以無人阻攔。
何穆甚至沒有忘記拿走買好的珍珠。
馬車疾馳在官道上,卻并不颠簸。小七的手仍舊被緊握着,直到桓玉察覺到掌心微弱的汗意之後才如夢初醒般松開。
她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謝衍,又看了一眼蜷縮在馬車一角的小七。明明這兩人應該說一說自己的來歷與打算,可他們卻都一言不發。
最終還是桓玉先開了口。她問仍有些緊繃的小七:“……你是想救她們才來常家的麽?”
小七默然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的确是想幫她們一把的,就像當初桓玉幫自己一樣。
她數日前混上常家的船,本想到金陵随君渡便離開,卻未曾想撞上了鄂州雷元亮的手下,偶然得知雷元亮一幹人在明州混得風生水起。
——這種敗類,怎麽能在作惡多端之後還能清清白白做人呢?
來到常州之後,她輕車熟路混跡在乞丐堆裏,卻不曾想被人盯上了。在甩開那些人後,又一時不慎被常家人擄了去。她混在大同教時年紀小,許多人說話不避諱她,是以知曉常家也不太幹淨,幹脆便混了進來。
然後便知曉了那些事。
如今看來,最初跟着她的人應當是這個裴……裴斂之的人,他們一看就是來找自己的。她在教中見過他的畫像,也知曉他的一些事。
可阿玉為什麽會和他一處呢?
小七又不由得想起方才桓玉的神情,心仿佛被刺了一下,竟比自己被排擠時還要難受。“阿玉,”她出言時帶了些鼻音,“費盡心思想幫她們一把她們卻不領情,你不怨麽?”
“怨到不至于。”桓玉徐徐道,“只是有些……有些難過罷了。”
難過本該在讀書明理年紀的孩子為了活命奔忙,一生最大所求便是嫁一個不愁吃穿的夫家,能好好活下去——即便為此放棄一些本該屬于“人”的東西也無妨。
“難過什麽?”她聽見謝衍低聲問。
心中那一絲極力壓下去的難受忽地又翻了上來。“難過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她語氣裏帶了些自嘲,原本紅潤的唇抿出了蒼白之色,“師叔,您讓我做自己想做的,可我卻什麽也做不了。”
“你可以。”謝衍眸色極沉,“掌珠,你可以。”
珍珠裝在銀質镂空的香盒中,放在他身側的檀木小案上。他伸手拿起,打開。
檀木與珍珠碰撞發出叮咚脆響,桓玉怔怔看着謝衍,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麽。
“世間沉疴大都來源于此,”各色珍珠在小案上堆積成小丘,他将最後一盒淡粉珍珠傾倒而出,漠然道,“士族,大同教,邊境——乃至皇室。”
堆砌而成的小丘最底部,各色寶珠滾進其他顏色的小丘下,勾連,纏繞,盤成了一張細密的網。
謝衍随手拈起一顆珍珠置于小案邊緣,屈指對着象征士族的那座小丘彈過去。
底部幾顆珍珠被擊開,他彈出的那枚珍珠也反彈了回來,而小丘卻無任何傾頹之勢。
“僅憑一己之力,雖能做出微末改變,但仍與以卵擊石無異。”
随後他将手虛攏在一堆之上:“若想改變一方局勢,你要立于其上掌控它。而若想變動全局,你要站在更高處。”
謝衍将手擡高,五指分開,随後重重壓了下去。
最高的小丘轟然倒塌,四濺的珍珠将其餘小丘沖撞傾塌,他随手将其餘幾個仍有起伏的小丘撫平。桌案上各色珍珠鋪平,是以沒有一枚被其餘珍珠壓在下方。
謝衍緩聲道:“若要變動,必先掌控。”
他看向桓玉,明明仍是深沉如海的眸,卻仿佛帶上了某種隐秘的蠱惑意味:“所以掌珠,你可以去做更多。”
因為你本就站在足夠高的地方,可以輕易帶來許多變動,只要你肯插手,而不是仿若看客般若即又若離。
你甚至可以站到最高處。
只要你想,只要你願。
作者有話說:
寫完之後作者突然迷茫,不同顏色的珍珠混到一起後該怎麽挑出來啊……
又不像課本裏那種挑紅豆綠豆一樣,有的容易滾下桌子有的不容易滾下來……所以在我們看不到的小說背後是這樣一副場景:
阿玉:挑珍珠。
挑到眼花手疼,怒視謝衍:你剛才為什麽用珍珠裝x,紅豆綠豆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