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珠蚌
017 珠蚌
怕此次辦事再出差池,何穆動用了大把人脈和手段,只一夜便查了個八九不離十。
觀其神情,謝衍心中有了定論。他揉了揉額角對李德道:“去把掌珠叫來。”
何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主子,這怕是不适合玉娘子聽……”
的确不适合。
一個太把人當人,游歷四方這麽多年還總把人往善處想,為了一個有幾面之緣的孩子就敢來明州趟渾水的悲憫之心太重的小娘子。
可也正因如此,才得讓她多見見這些事。
桓玉睡得并不算好,眼底還有着淡淡的青。她無心梳妝,濃黑的發只松散地梳成了長辮垂在肩側,有一種稚氣的脫俗。
在這樣的小娘子面前,原本那些可以毫無波動講出來的事突然就變得斷斷續續了:“常氏一直以來都會從人牙子和拐子那裏買孩子,有時也會直接帶走街上的小乞兒……買的孩子大都在七八歲,剛有男女之分的年紀。這事做的還算隐蔽,人牙子那裏口風也緊,交易時只稱那些孩子是‘養珠蚌’。”
何穆的頭垂得更低了些:“小郎君都是挑身子骨壯些的買,買了後隔幾日放一盅血摻進蚌特制的食料裏,以此童子至陽之血養出來的珍珠紅潤鮮豔,是‘紅珠’。倘若能活到十幾歲便不再放血,送去船上做工。”
紅珠。
桓玉見過這種珍珠。阿娘有段時日極為喜歡這種珍珠,還琢磨了好些時日是用了什麽制成的染料才養出這般紅潤的珍珠,沒想到是血。
那小娘子呢?
“養珠蚌”幾個字在腦海中浮現,桓玉心中突然有了某種極為荒謬的猜測。
何穆繼續道:“小娘子專挑俊俏的買,價錢也格外高些。買來後會将成色好的珍珠置于……置于女體溫養,此後日日用藥使珍珠如在蚌中繼續生長。那藥……那藥……”
那藥能阻隔女子行經及調養女體,是以珍珠能養上數年,直到小娘子長到能被享用的年紀,珍珠也差不多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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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養出來的珍珠水潤通透,叫‘牝珠’,是稀罕玩意兒。許多士族男子喜好将其研磨入藥以求陰陽調和,知情的貴婦也會用其敷臉以求滋陰養顏。而養珠的小娘子因為身子……”
“夠了。”桓玉面色蒼白到有些異樣,“不必再說了。”
屋內一時陷入了某種詭異的沉寂,桓玉知道這是他們在等她平複下來。她并沒有耽擱太長時間,幾乎片刻後便問道:“小七他們呢?”
何穆道:“确認沒有出城,他們消失的那條街也與常家有些幹系,有被抓去養珠的可能,我已派人去查探了。”
桓玉問清了常家養珍珠的地方,側身看向謝衍,欲言又止。
謝衍問道:“想去?”
桓玉微微颔首:“既然師叔已派旁人去查探,想來眼下是要去做別的事,那我便在此與您分別了。”
分別?
他面上有一種漠然的平靜,只是開口時又帶上了前幾日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戾氣:“掌珠,你以為自己能單槍匹馬毫發無傷地闖進去?”
單槍匹馬是沒錯,但“闖”倒是不至于……自己肯定會查探清楚留好後路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自己的武功雖算不上頂尖也能說一句上乘,自保總沒問題。
于是桓玉道:“我還是很惜命的,不會太過冒進。”
這世上不會有比她更想多活些時日的人了。
誰料謝衍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去收拾收拾,我們同去。”
*
常家養珍珠的灘塗許多,他們輕車熟路尋到了最有異樣的那一個,拿出了提前備好的文書——從金陵來的,以往也同常家做過幾次生意的商戶。
這種生意不大的小商販,大都是直接尋上養珍珠的地方同管事買,不會麻煩常家主家過目。
饒是桓玉先前被謝衍說得心中稍有忿忿,此時也不得不承認這誠然比她一個人查探快上去多。
她穿了身緋色裙裳,輕紗遮面,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眼和白皙的前額,只是額角有些碎發——她發髻梳得着實一般。
可這卻顯出一股慵懶的風情來,加之她又刻意仿了幾分芸娘的步态和舉止,此時竟有幾分不可逼視的媚态。
後頭的何穆與李德一個望天一個看地,心想玉娘子先前敢提一個人來果然是有幾分傍身的本事的。
桓玉熟稔地看過管事差人送上來的珍珠——瑩白、淡粉、淺黃,都是能自然養出的顏色。她側過身,對管事微微一笑,一雙眼睛頃刻盈滿了霞光。
“實不相瞞,我們還想買些更好的。”
口音不是金陵口音,而像這幾日同客棧的掌櫃娘子學來的常州口音。
那小管事被晃了下眼,說道:“若是出得起價錢,‘紅珠’也能買,只不過買不了太多。”
養出的上好紅珠早被那些士族巨賈訂走了,留給小商販的的确不多。
“不是紅珠。”她撫了撫鬓發,壓低了嗓音道,“……我們想買只‘蚌’,自己回家養珍珠。”
小管事面色一僵:“娘子說得這是哪裏話。”
眼見他要拒絕,桓玉忙伸出手攔了一攔,斷斷續續道:“我就是從這裏出身的……哪裏會不懂這些門道……”
原來如此。
小管事看她的眼光頓時帶了幾分輕賤,卻也因她身側有人不敢太過放肆,只是道:“我去請能管事的人來。”
桓玉柔聲道謝。
她哪裏知道什麽“門道”。
只是常家這幾日忙着辦壽,肯定還沒抽出心思挨個看剛買來或是擄來的孩子,他們在這裏的可能最大。而且做主家的鞭長莫及,在這種地方做事的管事也不像得以重用的人,手底下難免會有些不幹不淨的事,用心試探總能找出端倪。
她的手原本搭在謝衍臂彎,做出親昵姿态,在小管事離開後稍稍抽出了些,卻也不敢太過疏離以致招人懷疑。
謝衍的目光在她那只素白的手上頓了頓,低聲道:“還真是什麽人都學得來。”
……許是因為她游歷四方時總愛看各色各樣的人罷。
桓玉同樣低聲道:“小娘子和小郎君應當不會關在一處,但也不可能相距太遠。一會兒若是管事真帶我們去挑孩子,便趁機讓李叔他們去尋小七。”
畢竟這一趟主要便是找小七,她自己要來此處查探近乎算得上節外生枝了。
謝衍道:“不必。”
莫非已經尋到他的消息了?
桓玉剛想發問,卻瞧見方才小管事消失的拐角處折出些影子來。她忙把手又搭了回去做出柔媚姿态,還靠得離謝衍近了些,用氣聲說:“師叔您多擔待。”
後頭的李德心想,若是聖上不願擔待,娘子您早在最初将手搭上時便被他折斷了。
這次來得是個年長些的管事,眉眼裏透着一股精明氣,以傲慢又狎昵的姿态将桓玉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尤其是在下腹處逡巡了一會兒,似乎在判斷桓玉是否真的出身此處。
桓玉面上不顯,搭在謝衍小臂上的手卻稍稍緊了緊。謝衍目光略為陰沉地壓過去,落在老管事眼中卻成了另一番情緒。
他撚了撚胡子,嘆了一聲:“這幾天主家忙,來渾水摸魚的人着實多。”
何穆聽出話外之意,極有眼力地遞上幾張銀票。老管事不動聲色地受了,語氣和緩了一些:“金陵的謝家……當年我的确操持過這一樁事,只是沒親眼見過謝家的二爺。如今一見,倒是比傳聞中年輕許多。”
桓玉心頭重重一震。
難怪他們這麽輕易便等來了這位主事的老管事,原來最開始拿出的身份便是與常家有牽扯的身份……金陵商戶,略有聲望,謝家二爺……是欺辱過芸娘的那個謝家二爺?
他今年三十餘歲,為人陰郁又好色,妻子似乎二十出頭,據說是□□出身,二人育有一子。
……沒想到是出身常氏。
桓玉心中升起一股挫敗,終于意識到這是她獨身一人前來絕對做不了這麽順當的事。這樣短的時日,他就已經讓人安排好了最妥帖的身份麽?
他們慢步跟在老管事身後,聽到他開口問:“怎麽,二爺是這一人不夠用,還想再親手養一個出來玩兒?”
謝衍淡淡“嗯”了一聲,似乎不願多談。
這反應頗為不妥。縱然桓玉對那謝二爺了解不深,也知道他在這種事上格外混不吝,這時說一些“自己親手養出來的玩起來才有意思”之類的話,可師叔……
她打了個寒顫。
師叔若真能說出這樣的話,那也不是師叔了。
索性管事對謝二爺了解也不是太深,只當這人不識趣,聲音也冷了許多:“若非我的确記得與二爺有過這樣一樁交易,今日之事是萬萬不成的,還望您手下人嘴都嚴實些。至于怎麽養珍珠……您身邊既然有人,想來也無需我多言。”
桓玉輕聲道:“您放心,後續的藥我們都會私下從您這兒買。”
管事滿意地點點頭。
看來他這種事做的不少,各方面都記得提點……師叔也準備得齊全,此行她着實沒起到太大用處。
這般想着,桓玉目視着老管事拿鑰匙打開面前木門的鎖。
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刻,屋內卻突然傳來了細微的破空聲。
作者有話說:
過渡章稍微有一點平淡【撓頭】
明天應該會寫到一個小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