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獻珠
016 獻珠
明州近海,風格外大,裹挾着某種揮之不去的潮濕意味。許是因為當地望族常家家主幾日後過壽要大宴賓客,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棧都住滿了人,想要借此同常家攀上些關系。
在此當口置辦宅院太過惹眼,是以桓玉一行人也尋了處不大但尚說得過去的客棧住下了。
這一路來,桓玉同謝衍有過幾次不大不小的口角,均是些拐彎抹角的試探。桓玉數次在心中提醒自己“這是師叔這是長輩這是聖上是阿爹的頂頭上司”,才忍住同他争執的心思一次一次将那試探圓融地搪塞回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夠恭謹,但落在李德與何穆眼中還是頗為大不敬。兩人很是疑惑,玉娘子應當是知道聖上的身份了,怎麽仍做不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還有聖上也是,想知曉什麽拿桓相公一家稍稍逼迫一下便是了,何必一次次冷言同一個小娘子嗆聲呢?
琢磨了半晌,他們只覺出聖上同玉娘子并非是君主與臣女那般相處,而仍是原先那種略為親近的師叔同小輩相處一般——只是師叔不似往日溫和,小輩爪牙也比平日鋒銳。
幸而這幾日聖上似乎發覺玉娘子頗為油鹽不進,已經不再說那些他們頗為捉摸不透的話,兩人面上又如同以往在金陵一般了。
只是仍有其他不順遂的事。
何穆聲音幹澀,甚至不敢擡頭看謝衍的面色:“屬下臨走前留了人盯着那孩子和與他混跡在一處的幾個小乞兒,未曾想他們辦事不力,還請主子責罰。”
也不知那麽幾個小孩子,是怎麽在明州城突然消失不見的!
這話并沒有避開桓玉。實際上這一路來任何公事都沒有避開桓玉,有時李德甚至覺得,倘若玉娘子年紀再小些,就沒有如今要找的那孩子什麽事了。
“若是真如你們所說,他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能只身從蜀中大同教逃出來,那跟丢倒也不奇怪。”桓玉道,“對了,我還沒問過,他到底叫什麽名字?”
總是一口一個孩子叫着,實在是不習慣。
何穆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沒收到什麽暗示後才道:“他說自己沒有名字,大同教那些人平日裏也只喚‘小孩兒’,直到前段時日教主要認他當第七個義子時他們才改口叫‘小七’。”
桓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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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氣不打一處來地看向謝衍:“那您前幾日在馬車上還讓我說出他姓甚名甚……其實您也不清楚罷?”
謝衍放下手中的書卷,平靜地擡眸看她。
心中那點兒火氣突然便散了,桓玉理了理鬓發,默不作聲地起身向外走。
謝衍終于出聲問道:“去哪兒?”
桓玉頭也不回道:“去同掌櫃娘子打探些消息。”
她長得好,溫和有禮又出手大方,相處不過兩日掌櫃娘子就将自己半輩子的事都說給了她聽,恨不得同這位金陵來的小娘子義結金蘭。
只是今日桓玉并不像前幾日那般單單聽着,而是有意無意将話頭向掌櫃娘子那個自小就被拐走的女兒身上引。前幾日她只順口提過一句,不知為何不像其餘事那般說得如此細致。
在如願引得她開了口後,桓玉順着她的話頭紅了眼眶:“阿姊……不瞞您講,我此行也是來尋家中被拐的孩子的。”
為了僞裝身份,她并未說官話,反倒帶了些金陵口音。此時又染上了哭腔,簡直聽得人心都化了。
“與我同行的那位是我的叔父……年近而立不過那一個孩子……”水汽氤氲在眼底,她淚眼朦胧地看向滿面心疼的掌櫃娘子,“都怨我中秋時不聽勸帶他出門放燈……他又俊俏又聰明,才七歲!家中人只探出消息說拐來了明州,可那麽大個明州要去哪裏找……”
她哽咽着伏在掌櫃娘子肩頭:“叔父要恨死我了,這幾日都不理我……”
樓上的何穆憑武功将這動靜聽得分明,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玉娘子哭得可真招人憐愛,方才聖上都輕微蹙了蹙眉。
只是在聽到“恨死我了”時額角似乎跳了跳。
下頭又傳來掌櫃娘子隐隐約約的安慰聲:“難怪我見你們一行人面色郁郁,還時不時出門……被拐的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玉娘子的聲音似乎有些遲疑:“……是我的堂妹。”
何穆心頭一跳。
那掌櫃娘子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道:“你也別怨我說話直白,俊俏又聰明的小娘子被拐,最差也是賣到大戶人家當小妾。若是家裏的小郎君被拐可了不得,指不定賣到哪條船上做工去了呢!你那叔父瞧着還年輕,還是再生一個妥當。”
再生一個……
何穆頭一次後悔自己能将那動靜聽得這麽清晰,此時垂首恨不得将耳朵堵起來,直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才擡起頭。
桓玉面色平靜,只不過眼角微紅,還有着未幹的淚痕。李德見狀忙取出錦帕,不過動作稍慢了一些錦帕便被身側的謝衍接了過去。
素色的錦帕躺在他冷白的掌心,謝衍道:“過來。”
桓玉腳步頓了頓,卻還是走近接過了錦帕。當垂下眼睫擦拭淚痕時,她并沒有發覺謝衍在打量自己。
不似中秋夜裏那般平靜無力的落淚,今日她哭得格外讓人憐惜。謝衍覺得她這種做派頗為新鮮,開口問道:“我不理你?”
桓玉想起前幾日均是她不遺餘力堵住謝衍試探的話,一時語塞。
謝衍又問:“我恨死你了?”
手裏拭淚的帕子還是這人遞過來的。
桓玉道:“都是做戲,做戲。”
“嗯。”謝衍道,“是很有做戲的天分。”
桓玉一時哽住,硬生生轉移話題道:“我總覺得掌櫃娘子說的話不對勁兒,為何被拐的俊俏小娘子‘最差也是到大戶人家當小妾’,不是賣到勾欄或貧戶當童養媳?而且她說起女兒時口吻有些冷淡……是以我才說被拐的也是小娘子。”
否則應當聽不到這番話。
她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惴惴,謝衍頃刻察覺出了她隐藏在鎮靜皮相下的不安,仿若是這些時日的試探與争鋒留下的創痕初露端倪。
以往她從未有過這種仿若強撐的坦然。
還是逼得太緊了。
思及此處,他不由得緩聲道:“你做得很好,掌珠。她在問及被拐的是不是小娘子時語氣确實不對。”
可僅憑此也确認不了什麽。
桓玉看出他似乎想讓自己繼續說下去,于是思索着道:“她女兒被拐時也是七八歲,同小七以及那幾個突然不見的小乞丐年紀差不多。而且……”
再次思及“賣到大戶人家當小妾”這句話時,她喉嚨隐隐有些幹澀:“在女兒被拐走的那年,她同丈夫得了筆錢做起了客棧生意。”
那熱情爽朗的掌櫃娘子,真的會是這樣的母親麽?
原本只想借她的女兒也被拐這件事問出明州是否有專門幹此行當的人,沒想到探究出的竟是一樁截然不同的真相麽?
謝衍對身後的李德比了個手勢:“用藥審,別鬧出動靜。”
思緒有些混沌,桓玉就這般呆呆等了小半個時辰,在瞧見李德回來時的表情時便明白了一切。
果不其然,李德道:“她當年确實将女兒賣給了人販子,且在幾年後又見到了她。彼時女兒已經是明州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妾。”
頓了頓,他又低聲補充道:“但據她打聽,女兒是常家養的家妓,後來才被送到那戶人家當小妾的。”
常家。
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常家上。
何穆道:“屬下的确得知常家養了許多色藝出衆的家妓,這些年也借此同不少人家攀上了交情。他們還慣用‘獻珠’當遮羞布,據說是讓家妓攜着養好的珍珠去,若是滿意便會連珠帶人都留下,鮮有不成。”
獻珠。
謝衍神情一滞。
不願深想的舊事被撕開一條縫,剎那間流露出某種晦澀又陰暗的東西。彼時他只有十五歲,成日被耳畔萦繞不去的嗡鳴喧嚣吵得頭疼欲裂,某次閉目養神之時,更為嘈雜的人聲将那喧嚣蓋了過去,于是他睜開了眼。
“東南一戶人家來給教主獻珠!”
“我還以為是珍珠,原來是個珠圓玉潤的美人兒……”
那女子面容姣好,渾身只罩了一層薄紗,蓮步輕移走向那個充滿腐朽氣息的房間,不過很快便被趕了出來。
随後房間內那道蒼老的聲音喚他進去。
桌案上多了一顆碩大的、成色極好的水潤珍珠,癱坐在榻上的人問他:“考慮好了沒有?”
他口中稱是,腦海中卻茫然地想,這珍珠是哪裏來的?
方才那個女人手中并沒有東西啊。
肺腑中翻湧起某種作嘔的欲|望,謝衍霍然睜開眼,冷聲道:“去查常氏的‘獻珠’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為何要從小養大那麽多家妓,常家備受吹捧的又是哪種珍珠!”
何穆凜然領命去了。桓玉有些錯愕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有如此大的反應:“師叔?”
她穿了雪色衣裙,膚色也是玉白,整個人都不染塵埃。
掌珠。
掌……珠。
謝衍斂目壓住那些翻湧的情緒,對她道:“回房歇着。”
“回房歇着,掌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