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争執
015 争執
她想過對方會問自己到底是誰,“離開”是何意,又為何會因為旁人不在意的“微末小事”生出如此異樣的情緒,但她卻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那幾乎所有人已經淡忘了的病症。
……還真是一針見血。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她并無大礙了,有時她自己也會這樣覺得。畢竟如今她身體康健,舉止無礙,甚至還習了武。再高明的大夫都瞧不出她實際上活不過二十歲,只有她知曉自己必然走向死亡。
有時她會格外感激五歲那年遇到的和尚。他給的方子大夫只能瞧出是絕等精妙的養心補氣之法,心法在她記下之後被取回了,而它們表現出的絕佳功效讓旁人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命不久矣。
即便他們知道又如何呢?像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一樣,為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煩憂半輩子,年紀輕輕就鬓生華發麽?
索性不讓他們知道。
而眼前人問出這話,估計是因為比起鬼神之說,他還是更願意相信生死。這讓她松了一口氣,回答時也帶了不慌不避的坦然自若。
“體弱心悸之症,一直服藥便并無大礙。”桓玉微微一笑,“多謝師叔挂懷。”
謝衍注視着她,帶着股平靜的審視。
那種無法掌控的感覺再一次吞噬了他。他感覺自己剛剛抓住了什麽,卻又在眼睜睜看着它從指縫中流逝。
他冷聲諷刺道:“那你昨夜失态,又是在‘傷春悲秋’?”
“為何不是呢?”桓玉道,“我觀明月千古,而人生代代無窮,遂哀吾生須臾,生別離之憂罷了。您心有丘壑,自然看不懂我這種因為一點兒小事就舉止失措的小娘子。”
這話聽着似乎說得過去,可他們都心知肚明對方不會相信。眼見他面上嘲諷之色越來越濃,桓玉終于又開口道:“更何況我自覺昨夜失态失言之人不止我一個……我們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不好麽?”
她不追究他的身份以及為何會有那般于世不容的想法,他不探尋她的來路、去處以及古怪。
桓玉心想,他們大抵都明白對方态度的微妙與奇異從何而來。兩個滿身謎團的人窺見彼此身上一絲細微的相似之處,即便壓抑也忍不住去試探考求,像是某種求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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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深陷其中,而自己不過是看客。但只要他們都存有不想被摸透的心思,那就有退讓的可能。
謝衍的神色比方才平定了許多,似乎真的是想要“各退一步”了。桓玉剛想轉身告辭,他卻伸出手攔在了她身前,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态。
桓玉忍不住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桌案,上面的卷軸因為這顫動咕嚕嚕滾開。謝衍起身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麽?”
怎麽活下來的?桓玉心想,多虧了那和尚……不,不對,他不是在問這個。
應當是在說更早的時候。
阿娘難産,險些生不下她,阿爹冒着擅闖宮禁的風險去尋太醫,幸得還是皇子的聖上幫了一把才讓他們一家人平安無事。
方才隐隐占上風的局勢此時驟然翻轉。桓玉閉了閉眼,自暴自棄地答道:“……記得。”
“記得就好。”他收回手,不再阻攔,仿若什麽也沒發生。
桓玉木着臉打算一走了之,餘光卻瞧見了桌案上滾開的畫軸——那是一個似乎長大了些眉眼卻依舊熟悉的孩子。
腳步突然頓住了。
皇嗣之事在腦海中翻湧,她面色古怪地問:“他是您的孩子?”
謝衍皺了皺眉,心中升起某種微妙之感:“……我沒有子嗣。”
桓玉了然道:“那他日後興許會變成您的孩子。”
他不置可否,卻沒有忽視她面上一閃而過的異樣:“你認得他。”
的确認得。
猶記得兩年前的冬月,她同太傅乘馬車回長安。天幕低沉地壓過來,是天寒落雪的預兆,她挑開布簾皺眉怕這天氣不宜渡江,眼角餘光卻看見街角蜷縮着那個幾日便瘦到皮包骨頭的孩子。
在牽起他的手時,他黑黝黝的眼底閃動出細碎的光。
“阿玉姐姐。”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稱呼自己,帶着一股乞求的親近姿态。
“——你能幫我買一副棺材麽?”
*
太草率了。
桓玉坐在馬車上,垂首盯着自己膝頭上收拾好的行李包裹,再一次想到。
那麽輕易地說出“各退一步互不探究”實在是太草率了。
不過在說出那話時,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和自己有過幾面之緣,信誓旦旦說過會報答自己的孩子會和眼前人扯上關系;更沒想到在對方詳盡說出此行要去做什麽後,自己的第一反應竟是一同前去。
明州常氏,那個前些日子芸娘說要去的地方。
還有大同教以及各州禦史……熟悉的人牽扯進這重重謎團裏,讓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更何況她這些年一直習慣了想做什麽便去做,是以在理智尚未阻攔之前,就先一步發出了自己可否同去的詢問。
然後……然後便是現在這般了。
給州學去了消息,讓阿婵打包好了行李——不過并沒有讓她一同前來,她言語不便,牽扯進太複雜的事裏總有些不妥。
心中不知為何又想起那個孩子。
在落雪之前,她随他一同去亂葬崗收斂了一副已經不成人樣的女子屍骨,買了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又尋了處好地方下了葬。孩子對着那小小一方墳茔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又對着她拜下去,只不過被她攔住了。
“我一定會報答你的。”他重複道,“我一定會報答你。”
桓玉溫柔地在他雜亂打绺的頭上摸了摸:“你以往總愛在講堂窗下聽先生們講課,那以後要不要同我讀書?”
講堂的窗外是一條小道,頗為清幽,鮮有行人。無意之間她曾看見過他,其他先生們也看到過——雖說他們中有人覺得一個小乞丐偷聽頗為不成體統,但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誰料那孩子卻被刺痛了一般後退了一步,流露出明顯的拒絕姿态。随後他又意識到自己的姿态太過傷人,驚慌失措地仰頭看她,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獸。
桓玉便沒有再問些什麽,摸出些銀兩遞給他道:“想報答我就好好活下去罷。”
後來,她就再也沒見到過他。
那是個待人過分疏離的孩子,桓玉想不明白他怎麽會和謝衍扯上關系,于是清了清嗓子主動打破馬車內古怪的沉默:“那孩子是怎麽認識師叔您的?”
謝衍漠然地翻過一頁公文。
“不認識。”
還不認識就像讓人家給你當兒子,還真是……桓玉從坊間形容裏挑出一個詞來,真是荒誕不經。
不過話說回來,只要這人流露出一點念頭,那些不滿他的人說不定都能為了給他當兒子整個頭破血流。
對面人仿佛聽到了她的腹诽一般,放下公文淡淡道:“你既然認識他,能否說出他姓甚名甚,身份如何?”
桓玉:“……”
她說不出。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他是個沒有名字,無家可歸的小乞丐。
謝衍似乎冷笑了一聲:“為了一個名字都說不出的孩子,就不再‘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了?”
桓玉:“……”
她好懷念那個溫和有禮的師叔啊。
——所以為什麽要喝醉酒!
但這事到底是她做的不地道。桓玉忍氣吞聲道:“是我的不是……師叔那是關心我,我不該言語如此偏激……”
聽她服軟,謝衍的面色似乎好了很多,開口道:“我也有不是。”
桓玉心下一松,卻聽對方繼續道:“我雖姑且算得上長輩,但與你到底相識不久。察覺異樣後不該步步逼問,而應盡數告知汝父。”
告知汝父。
玩歸玩鬧歸鬧,告家長算是怎麽回事?!
桓玉氣得渾身發抖,又不敢出言不遜頂撞他,于是掀開車簾看向外面駕車的李德,出聲問道:“李叔,您要不要進來歇一歇?”
李德擡頭看向陰暗的天幕:“今日陽光甚好,我在外頭曬一曬。”
于是桓玉又看向他身側的何穆:“阿木哥前幾日路途勞累,可用我替上一替?”
何穆仿若察覺不到悶沉的天氣:“娘子不必煩憂,這風吹得我格外精神。”
“桓玉。”謝衍第一次這般連名帶姓的叫她,“不想我多言就安安分分回來坐着。”
觀她神情,就得知桓謹也不清楚這個女兒的古怪之處。謝衍難得對兢兢業業數十載的朝臣生出一些不滿來——他到底是怎麽為人父的,怎麽這種異樣也察覺不到?!
馬車外,李德與何穆面面相觑,無聲地用口型交談起來。
何穆:“怎麽鬧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李德:“一同在房裏待了小半個時辰就這樣了。”
何穆猶疑了一瞬:“莫非是成好事了?”
李德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你覺得可能麽?
方才這兩人還一口一個長輩呢。
四目相對,兩人都看出彼此臉上的愁容。
……這算什麽事啊。
作者有話說:
寫着寫着發現阿玉好像那種拔x無情想翻臉結果發現對方還有利可圖又擺出笑臉的渣女哦。
不過對方有點不正常,媽媽建議你及時止損,湊合湊合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