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剖白
014 剖白
院子裏,李德看着聖上抱起了玉娘子,一時又是欣喜又是煩憂。
喜的是這麽多年,聖上終于有願意碰一碰的小娘子了;憂的是聖上估摸着只把玉娘子當小輩,瞧那手只是虛虛搭着,生怕冒犯了人家。
他看着謝衍将桓玉抱進裏屋,臉上終于止不住露出了笑。
管他将玉娘子當什麽呢,開了先例總算是好的。
桓玉住的這間廂房同他住的那間并無太大差異,一樣的雅致又幹淨,只是榻上多了一頂影影綽綽的碧色羅帳,同她這個人一般有種冷清的溫柔。
謝衍輕輕将她置于榻上,垂眸對着她的外袍和鞋襪犯了難。小娘子這樣睡一夜應當不會出什麽大事,只是明早難免會腰酸背痛些。
……那便這樣罷。
起身想要離去之時,衣袖卻不慎将榻上一物拂落。他俯身拾起,目露疑惑。
細膩的絹布縫成的長布包,兩頭四角留出了長長的緞帶,裏頭還填了東西。他捏了捏,應當是平日裏填被褥用的粗綿。
剛想放回去,卻見榻上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原本就水汽迷蒙的眼眸此刻像籠了一層霧,似乎輕輕一眨就能落下淚來,面色卻因飲酒比旁日裏紅潤許多。
她似乎是被方才東西落地的細微聲響驚醒的,已将謝衍的動作看了個分明,此刻有些遲緩道:“那是我的……月事帶。”
聲音溫吞,似乎不是很清醒。
謝衍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桓玉并無尋常女子的羞赧,他也并不覺得污穢或冒犯——人都是血肉之軀,不知怎麽就莫名分出貴賤潔污來了。
可正是他們都太過坦然才讓他束手無策。倘若桓玉是尋常女子,此時應該羞憤地将他趕出去;倘若他是尋常男子,在知曉這是何物後應當甩袖離去。
但他們都不是。謝衍揉了揉額角,溫聲道:“掌珠,此物沾了灰,又經了我的手,不能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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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沒有能放雜物的地方。他将緞帶在掌心纏了纏收回袖中,打算出去後丢掉或燒掉,卻見桓玉已經坐起了身,有些難過道:“可惜了這麽好的料子。”
的确是好料子。尋常百姓家甚至用不起葛布做衣裳,粗綿更是富貴人家才能拿來填被褥。謝衍看着她面上揮之不去的哀色,竟感覺到某種鈍鈍的痛。
“尋常婦道人家用什麽?”他聽見自己問。
桓玉微微仰起頭,神色有些奇怪:“你居然會問這個。”
“師叔,你真奇怪。”她說得有些吃力,不過還算得上清晰,“你居然會覺得這世上不該有皇帝,你還會問出這種話……太傅和阿爹阿娘他們都不會說出這種話。”
那種疏離感更重了。明明那些都是她最親近的人,她卻隐隐都将他們排斥在外……可謝衍卻感覺自己從未離她這樣近過。
“草木灰。”桓玉說,“她們用草木灰裝進布袋裏,用完後倒掉洗幹淨布袋留着下一次用……太容易得病了,得了病也尋不到好大夫,只能等着身子垮掉。”
她的聲調已經不穩了。
越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她越是痛苦。原本不在意的細節像是一根刺,把她這個剛從象牙塔脫離出來的怯懦之人刺了個體無完膚。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流淚。
直到帶着些薄繭的指尖擦過眼角,桓玉才緩過神來。“掌珠,別哭。”她聽見謝衍說,“是上位者做的不好。”
桓玉哽咽道:“這根本不是一個好的上位者就能改變的。”
需要科技的發展,觀念的進步,社會的變革……如此千百載的演化,才能生出她熟悉的那個世界。
謝衍終于捕捉到一點異樣的來源。
她在憐憫世人。
以一種清醒又無能為力的姿态。
“你可以自己去做你想做的。”謝衍道,“就像科舉那樣,你可以去放手去做。”
桓玉道:“……我做不了什麽。”
“為什麽做不了?”謝衍靜靜注視着她,語氣中竟隐隐帶了些逼迫的冷,“太傅把你當成親孫女,當朝首相是你的父親,巨賈俞氏是你的母家,天下寒士都對你存有敬重,我也會幫你——你為什麽覺得自己做不了?!”
桓玉眼中淚意未幹,卻扯了扯唇角。
“因為終有一日,我會離開。”
或許是今夜,或許是明日,或許是恰好在二十歲生辰那一天。
她活不到能做出什麽的年紀。
謝衍不知自己是怎麽從她房中走出來的。
李德一直候在外頭,似乎是疑惑為何他待了那麽久,卻沒敢開口問些什麽。
沉默良久,他聽到聖上狀似平靜卻滿含戾氣的吩咐:“去查。”
“查曾經給她瞧過病的大夫,她服的藥和練的功法,給桓家送去藥方功法的那個和尚——我倒要看看是什麽讓她年紀輕輕就存了死志!”
李德心頭重重一跳:“是。”
怪不得……怪不得他總覺玉娘子同聖上有幾分相似之處。
存有死志的,又豈止是一人?
*
不知是不是喝夠了,哭夠了也發洩夠了,桓玉這一覺睡得格外沉,沉到她睡醒後想起昨夜醉後種種之時,還以為那是一場夢境。
她在左手小臂上掐了一下,看着那塊皮肉變得紅腫,并留下兩個深深的掐痕。
這麽嚴重,應當是痛的,她這樣想。
于是那塊皮肉如有所感地傳來一絲痛意——和上輩子在那一塊的靜脈上打針的痛一樣。
她以往沒有這麽掐過自己,如今也想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痛。
縫到一半放在枕邊的月事帶的确不見了。
桓玉抱着膝頭在榻上出了一會兒神,只覺昨夜自己似乎什麽都沒說,又什麽都說了。
……以往喝醉也沒出過這種事,她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許是因為她潛意識裏就把他當成了同一種人,在他們四目相對看出彼此想說“這世上不該有皇帝”的時候,在最初見他疑心他是聖上的時候,在七年前進宮覺得聖上實在不像個封建帝王的時候。
不過眼下,他是不是聖上已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該如何将自己說的那些話圓過去——放在聰明人耳中,那些話簡直處處是疑窦。
而恰巧那是個行事頗為劍走偏鋒的聰明人。
縱使圓不回去,也該試探試探對方的态度。那些話和自己那個頗為趕巧的生辰簡直在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我不正常”,再不信神佛的人都會覺得詭異,更何況她确确實實不正常。
她自嘲地想,總不會落個被火燒死的下場罷?
裴太傅已經起早去了州學,算算時日,今日午後她也該去州學了。阿婵留了飯,桓玉心不在焉地吃了,終于磨磨蹭蹭走到了謝衍的門前。
一門之隔的屋內,今晨方回來的何穆正禀報着查探到的消息:“大都是鄂州堂主雷元亮手底下的人,他兩年前就隐約察覺……有了和蜀中的教主鬧翻的苗頭,于是給自己找了個後路。還有許多各地分教來投奔的,總覺得打打殺殺的日子不長久。前段時日來金陵的那些人應當是打着能找到人就會蜀中複命,找不到就投奔雷元亮的心思來的。”
見謝衍面上并無多少驚異之色,何穆繼續道:“同鄂州往來的商船多為明州常氏。他們原本就與鄂州一帶交易多,貨船藏人也方便。許多百姓也說常家許多‘船工’這兩年不願再出海闖蕩,都安安分分留下種地過日子了。”
謝衍冷笑道:“當了這麽多年惡鬼,真以為能這麽簡單就清清白白做回人了?”
這也是疑點之一。
為何明州幾州分地之時的“械鬥”比之金陵數目少了許多,卻格外兇悍。
心裏有鬼,能壓住的自然壓住,可染血之徒總能鬧出人命來,這種鬧大了的事想壓也壓不住,只能上報湊數。
頓了頓,他又問道:“蘇州刺史和巡田禦史又是怎麽回事?”
江南東道的治所在蘇州,所有事都繞不過蘇州刺史。何穆道:“他兩年前死了正妻,扶上位的是常家的女兒。巡田禦史……恕屬下無能。不過那個孩子似乎也在明州,應當是混進常家的船隊到的,不知為何一直沒回金陵。”
謝衍的手指叩在了桌面上。
看來非去一趟明州不可了。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還有桓玉略有些遲疑的聲音:“……師叔。”
謝衍靜默了一瞬,示意何穆去開門。何穆利落地開門行禮,随後很是自覺地出了門,将這二人關在了屋裏。
桓玉:“……”
她本想在門口便将話說個分明,見勢不對就快些走,誰料一進門就落了下風。謝衍注視着她,也不開口,大有一副她不走過去就這樣同她僵持到底的意思。
于是桓玉亦步亦趨走到他面前,繃緊了脊背輕聲道:“我昨夜醉酒說了些瘋話,您別往心裏去……”
她真的想不出別的借口,若是旁人或許還能用八字輕撞邪敷衍過去,可面前不是能相信這種話的人。
而對方也果然在她毫無預料的地方發出了責難。
“你的病是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說:
事情提前處理完了,所以還是更了……不過考慮到榜單字數限制,明天後天應該不更。周四下午換榜後會保持正常更新,鞠躬。
應該快要換地圖了,會出來兩個有點奇怪的新角色,感情線也會有一點說不上來的奇怪進展……掉馬初露端倪,不過掉了這倆人也不可能大大咧咧擺出來,會在某些細微處有某種出其不意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