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醉酒
013 醉酒
在對視的那一瞬間,謝衍敏銳地察覺到了某種名為“別離”的情緒。
很多年前,在第一次離開長安時,在跟随隴右鎮北王平定突厥後,在蜀地殺了許多人逃出大同教時,以及在慧覺懇求他留那些僧人一命卻沒能如願時,他都能察覺到別離的跡象,随後迎來一場如釋重負的解脫。
……可這次似乎有哪裏不一樣。
以往都是他一步步将所有人都推開,可這次他明明是在接近。她身上濃重的違和與疏離讓他有那麽一瞬間想到自己,可他看不懂她的疏離從何而來。
在她身上,他已經發覺了太多自己摸不透的東西。似乎有什麽在一步一步脫離掌控,這讓他更加煩躁。
賀刺史只感覺對面的人在在望向窗外的一瞬孤寒的眉眼都伏低,卻又籠上了一種他看不透的晦暗,于是戰戰兢兢不敢多言。李德順着主子的目光望過去,驚呼道:“娘子怎麽在下頭淋着雨!我去給她送傘。”
油紙傘卻被謝衍接過,木梯吱呀作響,他只道:“送客。”
隔着朦胧雨幕,其實桓玉并沒有看清那是誰。
直到那人撐傘前來,伴着沾衣未濕的潇潇秋雨。眼底突然映入了出去空闊天地外的別樣色彩,桓玉勉強笑了笑:“師叔。”
謝衍冷聲道:“不想笑就別笑。”
桓玉便不笑了。
他沒有問什麽,恰好她也什麽都不想說。躲在同一把傘下,衣袂不可避免地交織,一觸即分後再糾纏上去。
兩個若即若離的人幾乎化成了同一抹煙雲,就這樣消散在江南的細雨中。李德小心翼翼地跟在兩人身後,眼睜睜看着聖上濕了半邊肩膀,卻還是沒敢上去再遞一把傘。
這算什麽事兒啊。李德想起前幾日同何穆的争辯,心中萦繞着淡淡的煩憂。
他眼下覺得這兩人真是般配極了,站在那兒如同一雙璧人——可難處是,這兩個人瞧着都沒有那男歡女愛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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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正堂裏,裴太傅正捧着一碗熱姜湯讀春秋。兩人進來時他擡了擡眼,訝異道:“怎麽,你們叔侄倆扯料子做衣裳去了?也不帶着我這個糟老頭子。”
桓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她的目光在謝衍的衣袍以及他濕透的左肩上頓了頓,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不妥,低聲對裴太傅道:“明日也去給您做一身。”
裴太傅嗤道:“我穿那料子能被襯成塊兒碳……眼下你們兩個,”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門外,“都回房沐浴去,再去膳房盛一碗阿婵煮的姜湯。”
桓玉不發一言地去了,謝衍卻徑直坐在了太傅對側。片刻後李德盛了碗姜湯來,謝衍只在手裏捧着,一口也沒喝。
沉默了片刻,他終于開口問道:“她怎麽回事?”
“小孩子心裏有事兒,既然不願說,管那麽多作甚?”裴太傅撚了撚書頁,“你心疼了?”
謝衍不置可否,低聲道:“孤零零在街上淋着,沒人要一樣。我記得桓謹一家都如珠似寶地養着,怎麽生成了這種性子?”
裴太傅嘀咕:“你當年也一個人淋着雨找我去,也像沒人要。”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你自己不願說,倒追究起旁人來了。
見謝衍仍蹙眉不語,裴太傅又補充道:“不必太過憂心,掌珠臨近中秋總會有些萎靡,到時候喝幾盞桂花酒,醉醒了就無事了。”
也只有這個時候,他不拘着桓玉喝酒。
桓玉這兩日沒有州學的課,只托文思給柳潛帶了句話去。無趣時便一本接一本的讀書,經史、醫術抑或是街頭巷尾流傳的話本子,倦了便囫囵睡過去。
如此蹉跎了兩日光陰,她覺得自己在屋子裏悶出了黴氣,于是終于肯踏出房門晾一晾。日頭已然西斜,在瞧見裴太傅興致盎然地支使文思在院子裏支小案時才意識到,已經是中秋了。
一行離家在外的人中秋也過得不像樣子,甚至沒有宰羊殺豬來祭月。照裴太傅的話就是:“弄得原本幹幹淨淨的宅院都是血肉腥氣,還哪有心思賞什麽月亮!”
只是月餅和桂花酒卻少不了。桓玉瞧着阿婵從膳房裏将各式月餅端出來,正疑惑她何時學會了做月餅,便見謝衍踏出了膳房的門。
原來還是師叔做的。
她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桂花酥來。一旁的太傅興許也想到了,捏起一小塊月餅端詳着笑道:“這些時日也算有口福,掌珠,你不知道他多少年沒自己親手做東西了。”
桓玉只覺腹中饑餓,捏起一塊五仁月餅邊吃邊問道:“師叔時常自己做些什麽嗎?”
“那是他小時候。”裴太傅露出些追憶的神色,“他讀書讀得敷衍,總覺那是滿紙謊言……不過即便敷衍也比旁人好上許多。什麽事都要自己親手做過才肯信,一雙手比任何匠人都靈巧,為此還挨了他母親不少責罵。”
說到此處,裴太傅又看了一眼桓玉:“你倒同他是兩個極端。記得你剛同我來金陵時,什麽都懂,偏偏什麽都做不好……若非阿婵處處照料着你,你一準能把自己餓死。”
阿婵不住點頭,沖衆人比劃着——娘子如今也只會梳幾種小孩子都會的發髻!
桓玉面色微紅:“我這些年走南闖北已學會不少東西了……”
裴太傅反問:“學會了怎麽做能齁死我的桂花酥?”
這下連謝衍面上都帶了些細微的笑。裴太傅左看看又看看,總覺得這兩個成日裏半死不活的小輩總算有了些人氣,于是稍稍放下心來。
圓月東升,清輝滿地。桂花酒香氣撲鼻,裴太傅被文思攔着只喝了兩盞,一時心中忿忿,于是拿出書生做派對月吟起詩來,企圖酸倒這些可以肆無忌憚飲酒的小輩。
只是這樣仍覺不夠,他幹脆又做出了考校派頭。奈何周圍幾人書讀得好的着實不多,只有李德和謝衍時不時回上幾句。
桓玉面上已有微醺之色,神志還尚且清明。裴太傅轉向她,問道:“掌珠,你的詩呢?”
一時之間她心中掠過許多名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另一個世界中耳熟能詳到幾乎所有人都能吟上幾句的名句,在這個世間卻從未有人聽聞。詩在唇齒間打了個轉兒又被吞了回去,桓玉舉盞苦笑道:“您知曉我并無詩才……我自罰一杯。”
面前的都是聰慧之人,風格迥異的詩篇一出,他們必能察覺這并非自己所作。一時的痛快要用數十個謊去圓,說多便是錯多,何必呢。
夜漸漸深了,衆人體力已有些不支。桓玉卻還沒喝痛快,便将他們一個個差遣回房,打算自己再飲上一壺。
院子裏月亮已看不分明,她幹脆輕身上了屋頂。
瓦片硌着脊背,有種細微的痛和癢。銀輝将她淹沒,她微微眯起眼,想在頭頂銀盤一般的圓月之上尋找自己的倒影,卻聽見身側傳來細微的響動。
是謝衍。
桓玉怔了怔:“師叔還不去歇息麽?”
謝衍接過她手中的酒壺,滿上自己的杯盞:“尚無倦意。”
他在這個格外招自己喜愛的小輩身側坐了,語氣中透出股難言的溫和:“這幾日怏怏不樂,可是想家了?”
想家。
這兩個字平白招出一些酸軟的情緒來。她仰頭飲盡杯中的酒,想這樣掩飾自己有些悶的聲音:“是有一些。”
師叔這個人……
在她不願多說或為難時絕不會多問什麽,可一待到她顯現出足以應付他詢問的模樣時,也絕不會拖泥帶水。
真不知該說一句慈悲,還是洞察。
謝衍又問:“既然總會想家,為何還要來金陵呢?”
桓玉避重就輕道:“只是一時回不去傷春悲秋罷了,師叔不必挂懷。”
沒能得出想要的答複,他心中有些不虞,卻也知她不是其他人,不能用那些逼供的手段。眼睜睜看着她一杯一杯灌酒,終于忍不住出聲制止:“掌珠,別喝了。”
桓玉傾了傾酒壺,見其空了才狀似聽話的放下了杯盞。
微醺之意漸漸升騰變換成醉意,從肺腑蔓延至四肢百骸。頭腦漸漸清明不在,桓玉只覺自己的眼睫越來越重,随後終于支撐不住阖上了眼。
當身側平穩的呼吸聲傳來時,謝衍意識到她睡着了。
夜風涼得很,屋頂尤甚,多待一會兒明日醒來定會頭昏腦漲。謝衍剛想叫醒她,卻發覺她眼底有着淡淡的烏青,在玉白的臉上格外讓人心驚。
還是讓人抱她下去罷。
适合做這件事的似乎只有一個阿婵,可她早就回房歇息去了,并不像尋常侍女一般等到主子睡了才睡——許是因為桓玉待她不像侍女,倒像是姐妹。
李德倒也合适,只是他武功不好,上來抱人實在為難。
謝衍揉了揉額角,俯身斜攬過她的腰。
柳一般的細軟,雖說帶着韌勁兒,卻仍舊稍用些力氣便能折斷。平日裏不覺,眼下才知曉衣帶不過一掌寬。
在橫抱起她時,謝衍皺緊了眉心。
太瘦了些。
舅父和桓謹他們就是這樣養孩子的?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肢體接觸了【老母親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