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觀雨
012 觀雨
州學的學生們發覺,今日的玉先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其實她與旁日裏并沒有太大不同,只是講課時語調緩了些,讓他們不至于像前幾日那般緊繃。這樣松散下來後,前些時日忙于功課無心提及的事便在心中翻湧了上來。
于是桓玉在将要離開之時,被自己的學生喚住了。
喚住她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郎君,明明正是活泛年紀,卻一臉清正端直,頗有老學究的風範。他規規矩矩對桓玉行了個禮,低聲道:“學生有一事想請先生幫忙。”
是柳潛,州學裏學問最好的生徒,太傅曾和桓玉打賭他科考之時定能位列三甲。
看起來他并非想請教學問,那便是私事了。桓玉心下了然,問道:“你是想問芸娘?”
芸娘是金陵名樓滿庭芳的花魁娘子,同桓玉有些交情。柳潛漲紅了臉,低聲道:“我明年春就要進京省試,她怕節外生枝,一直不肯見我。”
桓玉看了看天色:“左右我今日無事,便順道去看看她,過兩日再同你說她過得如何。”
面前的小郎君目露感激之色:“多謝先生!我定會好好讀書,不辜負芸娘和先生的期待!”
桓玉“嗯”了一聲:“去吧。”
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學生同青樓花魁有交情,是在兩年前。
那一日金陵城落了紛紛的雨,桓玉拎了一壺酒撐傘在街上賞雨,路過滿庭芳時瞧見一個清瘦的少年被打了出來。豔色逼人的女子在門口冷笑着罵:“哪裏來的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來折辱我!”
桓玉認出那是州學剛入學的生徒,于是出手将他救下了。
那少年就是柳潛。
後來她便分了些注意在他身上,果不其然又一次撞見了他和芸娘。那是在離渡口不遠的一個拐角,芸娘一巴掌甩到少年臉上,語氣裏滿是尖銳的憤怒:“大好的前程不要,妄想帶着我一個賤籍女子私奔!你想沒想過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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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潛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阿姊,你同我走罷……阿姊……”
芸娘怫然色變:“誰是你阿姊!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給我滾起來!”
第三次見芸娘,是在一處開得正盛的花叢中。她遠遠看到芸娘被綁着脖頸拉扯過來,面上是故作鎮定的蒼白。拉着芸娘的那個男人她認得,是金陵一位姓謝的富戶,據說同曾經的陳郡謝氏有些幹系。
他手上拿着一條馬鞭。
桓玉此人,對別人向來是能幫一把便幫一把,不過各人有各人的苦果和緣法,她也不會濫好心。只是那日她實在是忍不住,在謝二爺甩起長鞭時随手找了塊石頭,對着他的後腦勺狠狠砸了下去。
他身下的芸娘有些錯愕,随後低聲道:“娘子快走。”桓玉滿頭霧水地走了,随後聽到重物落水的聲響和芸娘凄厲的大喊:“快來人啊!有歹人欲搶奪財物将二爺打暈了!”
這樣一來一往,她們便有了交情,桓玉也知曉了芸娘和柳潛是早年走散的姐弟,只是她不幸被賣,而弟弟卻幸運許多,能在爹娘故人的幫助下繼續讀書。
芸娘不似其他青樓女子,已在金陵有了自己的小院,往來間也多是文人富戶,甚至有人家設宴時會重金請她彈上一曲。在“救下”被歹人打暈的謝二爺後,金陵唯一一個喜歡為難她的人也沒了。
桓玉甚至問過是否需要她幫忙脫籍,可芸娘面色卻有些哀恸,似乎不願再說的樣子。
她便沒有再問過。
到那處小院時,芸娘剛送完客,臉上還帶着那種聲色過後異常倦怠的冷然。不過倦怠在看到桓玉的那一瞬盡數褪去:“玉娘子!”
塗着鮮紅蔻丹的手指探出,似乎想要為她理一理鬓角被風吹散的發,可最終還是略帶畏懼般放了下去。芸娘細細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看她是否瘦了,随後笑道:“我在成衣鋪子裏瞧見這煙青色明光緞的襦裙便覺得襯你,沒想到上了身卻比我想的更好看。”
天上的谪仙也不過如此了。
桓玉仿若沒有看到她的避讓,含笑牽起她的手:“柳潛讓我來看看你。”
掌中的指尖有些輕微的顫動,芸娘垂下眸:“我好得很……娘子記得叮囑他好好讀書。”
“他明年定能高中。”桓玉同芸娘并肩走向內室,“你信不信我?”
“自然是信的。”芸娘的眼裏有種面對他人時不曾有過的溫柔,“你說什麽我都信。”
紅泥小火爐中炭火未熄,芸娘淨手煮上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随後如往常一般撥起琴弦,為桓玉彈一曲莊周夢蝶。
袅袅茶煙氤氲了兩人眉眼,桓玉聽出她生澀了許多的琴技,只是靜靜聽着,沒曾想曲罷卻是她先開了口。
“這些時日一直練為常家老爺子賀壽的曲子,”芸娘苦笑道,“沒想到最拿手的曲子卻生疏了許多。”
常家?桓玉偏頭問道:“可是那個靠養珍珠起家,憑河運海運立足的明州常氏?”
看來壽宴操辦得頗為隆重,竟然都來金陵請了芸娘。
芸娘道:“就是那個常氏。倘若您再晚來兩日,我便要動身去明州了。”
這話竟帶上了些小女兒家的埋怨。桓玉一時失笑:“我要在金陵待到冬月,總會來看你的。”
小娘子的體己話似乎怎麽也說不夠,待到茶都飲盡之時,桓玉聽到了窗外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芸娘看出她的失神,問道:“你是要走了麽?”
桓玉颔首道:“來金陵已有數日,這還是頭一次撞見雨天。”
芸娘自知留不住她,只為她拿了把傘。待到桓玉踏出門的那一刻,她又喊了聲“阿玉”,随後拿了件披風過來。
“天冷了,你要記得添衣。”她将桓玉頸下的衣帶系好,垂下的眼睫像振翅欲飛的蝶翼。
桓玉道:“此去明州,你也要多珍重。”
來往的車馬行人都紛紛尋一個避雨的去處,生怕沾上這秋雨便惹來一場風寒。偌大的街道,竟只剩了桓玉一個踽踽獨行的人。
水色織成了一層薄薄的霧,将天際都模糊。遠處群山隐在雲中,自身的依稀秋色便看不分明。
恍惚又是二十歲生日那天,她和媽媽撐着傘去普度寺拜佛,走過有些年頭的石板路,所有細碎聲響都溫柔。
另一個世界的金陵是她的故鄉,這一個金陵又是哪兒?
這一個與故鄉毫無相似之處的金陵,又是哪兒?
倘若這真是一個夢,那你真的會将故鄉都扭曲成自己不認識的模樣,數次來金陵都尋找不到家和爸爸媽媽的影子嗎?
既不是夢,這一段注定超不過二十年的逆旅,又何時才是歸期?
當死亡真正到來之時,你真的能抛下這個世界的阿爹阿娘嗎?你真能再次見到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嗎?
平日裏那種行到水窮坐看雲起的淡然薄如蟬翼,被一場雨盡數剝去了。思念将她纏繞成繭,她曾以為自己是夢蝶的莊周,如今才發現自己是這如夢世界裏格格不入終會醒來的那只蝴蝶。
快到中秋了。
在每年都會來金陵後,她就再也沒有和阿爹阿娘一起過中秋。其實和他們一起時也過不安生,她總是會克制不住地在他們身上追尋另一個世界父母的身影。
這對他們都不公平。
在這個世界,她還是一個人最好。
……還是一個人最好。
茶樓之上,謝衍正端坐在窗邊的桌案旁,面色冷淡地聽對面的金陵刺史奏報。賀刺史仍不知他真實身份,只以為這位太過孤寒的大人是金羽衛的指揮,額頭上冷汗涔涔。
“兩年前蘇州李刺史親自拿了聖旨給我,說金陵人少,為保均田之制試行無礙,從其餘各州、尤其是蘇州遷一些戶籍來金陵……那些人原本也是幾十年前從金陵流亡到其餘州郡的,也很願意回到金陵來……”
這便是他察覺到的異樣之處了。
金陵數十年前被大同教屠戮最重,在滅國之時那瘋了的前朝末帝又放了一把火想讓留在金陵的百姓和他一道殉國。即便吏治再清明,也不該如同當下這般繁華,甚至人口有趕超周圍諸州之勢。
更何況周圍的常州明州等地人數并沒有變少。前幾日去常州,百姓說多了的生面孔是那些小士族放出的佃農,他們不願再被壓迫,想同尋常百姓一般由官府授田,為此還同他們鬧出了一些糾紛。
可他們查探的清清楚楚,江南尚存的士族不敢再養這麽多佃農,生怕重演當年大同之禍。那這些平白占了戶籍又得了地的人是誰?
異樣到此已露出端倪,只待孤身前往蘇州和明州的何穆回來便可知曉一切。
倦怠與憎惡開始一點點吞噬他的皮肉,對面賀刺史的聲音也變得虛浮不清。謝衍想借雨聲洗一洗萦繞在耳畔的嗡鳴,卻透過窗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身着與自己同色的衣衫,外頭罩着雪白的披風,将手中的傘和剛要的一壺熱酒遞給了街對面跛足的老乞丐,任由自己暴露在雨幕下。
然後如有所感地擡眸望過來。
作者有話說:
本章後半段适配bgm:河圖的《雲舒》
突然想起我寫古言小說的念頭就是很久以前聽完河圖的《傾盡天下》後萌發的!掰掰手指一算,居然已經這麽多年了【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