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随君
007 随君
對“師叔”身份的懷疑在一日日的路途奔波中逐漸消逝——大抵是因為他同阿爹口中,以及自己見過的那個聖上太過不同了。
先不說皮相與傳言中符不符合,他的性子與聖上實在是大相徑庭。并不似阿爹口中那般莫測,也不似她幾年前見時的溫雅,而是近乎漠然——似乎萬事萬物都不值得在意,包括他自己。
而勤政就算不上了。這位師叔此番來金陵估計是有要事在身,因此路上也并不得閑。
不過不得閑的不是他,而是裴太傅。
譬如此刻。
方才還在馬車中你來我往對弈的兩人不知為何又争執起來。裴太傅有辱斯文地低吼:“這些都是你該處理的事!你總讓我看算什麽?”
棋子落下的聲音響起,随後傳來謝衍頗為不解的詢問:“我同您一道來金陵,不就是圖這個麽?”
“不肖子孫!”裴太傅頓了頓,又怒道,“你居然都不讓我一子!”
謝衍遲疑道:“我記得以往您同我說,對弈時切莫……”
裴太傅下意識打斷道:“那是以往你贏不了我!”
馬車內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謝衍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這次頗為冷淡:“輸都輸了,您就專心幫我處理公事罷。”
桓玉策馬與車駕同行,聞言有些忍俊不禁。
不管什麽聖上不聖上的了,同這位師叔好好相處便是。
他們并不算得上輕裝簡行,不過車馬都是上佳,走的又是平坦官道,因此行路并不慢。桓玉估摸着今日便能過滁州,随後渡江前往金陵。
剛入滁州城不久,桓玉便瞧見了以往來過幾次的那家食肆。她打馬上前要了些餅和醬肉,又拜托掌櫃娘子在自己的水囊裏裝了酒。
Advertisement
雖說馬車裏還有不少幹糧,但總歸還是吃些熱的舒服。
付錢時稍稍落後了些的馬車已經跟了上來。桓玉将一個熱氣騰騰的紙包扔給了駕車的黑臉侍衛“阿木”,随後用劍柄挑起了馬車遮窗的布簾。
距她最近的是謝衍,于是桓玉喚了聲“師叔”,将手中的另外兩個紙包遞了過去。
入目的是滁州喧嚣的人聲和少女含笑的眉眼,耳邊那總是萦繞不去的嗡鳴似乎被馬車外的喧嚣沖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更為兇猛地反撲過來。
謝衍面上不動聲色,卻還是在接過紙包時出了些許纰漏——他的手指不小心擦過了桓玉的手。
兩人俱是一頓。
那手指如冰一般,在溫熱的紙包對比下更有一種錐心刺骨的冷,幾乎讓桓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謝衍若無其事地收回手,道了聲“多謝。”
桓玉微微笑了笑,剛想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般放下簾子,卻見裴太傅附身過來将簾子撩得更高了些:“掌珠,你今日的藥吃了沒有?”
劍柄收回,桓玉頂着馬車中兩位長輩的目光摸出藥瓶:“這就吃。”
行路中煎藥格外不便,她便将其制成了丸藥。唯一不好的一點便是同煎出的藥湯相比,丸藥實在是太苦,苦到桓玉這種當了兩輩子藥罐子的人都經受不住。備下的糖吃完後還沒找到地方補足,桓玉只能借水囊中的酒壓一壓。
她上輩子沒喝過酒,是以現在也覺不出烈酒燒喉的痛,只能嘗出入口回甘的甜。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桓玉道:“吃完了。”
裴太傅放心了些,卻因她沒吃糖也沒叫苦的行徑察覺出一絲不對。于是在布簾放下之時,桓玉聽見他壓低了嗓音問謝衍:“我眼睛不好鼻子也不靈便,方才掌珠喝的是水還是酒?”
桓玉:“……”
家中長輩總是不許她飲酒的,太傅也一樣。縱然她據理力争過幾次大夫說少飲一些并不會傷身,但他們總覺生下來身體弱的人就不該與“酒”一字有牽扯,仿佛以往一口一個“都聽大夫的”讀書人不是自己一樣。
桓玉心中惴惴,連怎樣賣個慘讓太傅消氣都想好了,卻聽謝衍頓了頓說道:“沒有酒味。”
想來這是對自己方才沒多嘴問什麽的回報了,畢竟前些日子師叔可是半分不在乎太傅的脾氣,說話又實在又氣人。桓玉放下心來,放緩了速度将剩下的紙包遞給了後面馬車的阿婵及文思他們。
将要入夜之時,他們終于到了渡口。桓玉輕車熟路地尋到了從鄂州一帶東行至此,會在金陵停泊些日子的大型貨船,同他們交涉了車馬如何渡河的事宜。
只可惜船上沒有空餘的房間,桓玉只得多付了些銀錢,托船上的水工帶裴太傅去自己房裏歇上一歇,剩下的人在船艙湊合幾個時辰。
李德心知謝衍不會同太傅一般去歇着,但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又着實擔憂,于是小心翼翼出聲道:“桓家的這位玉娘子做事着實利落。”
這一路上多是她打點,讓李德覺得自己同何穆都太過沒用。
身側傳來的聲音讓謝衍神思清明了些,他揉了揉太陽穴道:“到底是桓家的女兒。”
船艙人太多,謝衍只待了片刻便走上舷梯向外去了。無獨有偶,桓玉也想去外頭吹風醒醒神,于是叮囑困得要死的阿婵在船艙裏打一會兒盹,自己則孤身離去了。
江上風大,夜裏寒氣又重,是以甲板上人并不多。桓玉一眼便瞧見了謝衍,踟躇片刻,還是上前去了。
謝衍身後的“老李”看到她過來似乎很是歡欣,粗着嗓子喚了聲“娘子”,随後便退到了一邊去——總算有人過來同聖上說說話了!方才他說什麽聖上都愛答不理的,實在是讓人憂心。
禮節擺在那裏,聖上總不能不搭理玉娘子。
桓玉有些不明所以,開口喚了聲:“師叔。”
謝衍微微側了側身,垂眸看向她道:“這些日子勞煩你了。”
“師叔言重了。”桓玉頓了頓,忽又想起謝衍冰一樣的手指,于是問道,“夜裏實在寒涼,師叔吹久了風怕也冷得很,可需我去向船家讨一壺酒暖暖身子?”
雖說她身上的水囊裏還有酒,但總不能讓師叔用她的水囊吧?
李德感動得幾欲落淚——多麽善解人意又周全妥帖的小娘子啊!難怪太傅和桓相公整日放在嘴上誇。只可惜他家聖上注定不會飲……
下一瞬他聽謝衍吩咐自己:“老李,去讨上一壺。”
李德:“……是。”
不遠處一個不修邊幅的漢子似乎被他們這三言兩語勾起了酒瘾,向他們這邊看了一眼,摸着腰側的空酒壺嘀咕着什麽回船艙了。桓玉一時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謝衍看出她的局促,開口問道:“這船可是會在随君渡停泊?”
在桓玉面前,謝衍自忖還是要随和些。畢竟她是個很得他心意的小輩,聰慧、知禮、舉止有度。
桓玉有了些興致:“師叔也知随君渡?”
金陵是前朝衛氏都城,世家大族多居于此。數十年前還不是太傅的魯郡裴郎裴昇随父來金陵,瞧出了大衛已是奄奄一息,決心幫扶隴右的謝氏。
除去這些,裴昇還在金陵救下了那位日後名動天下的女将,秦訪晴。
她是金陵屠戶家的女兒,生母早逝,父親成日裏吃喝嫖賭不做活,将她辛苦殺豬攢下的銀錢全拿去揮霍了。
秦訪晴是個風風火火的潑辣性子,有時恨不得掐死這個生父。可孝字當頭,她能做的也只是斷了他的銀子,妄圖改一改他的壞毛病。可那老匹夫竟換了心思,将秦訪晴賣給了韓家一個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子弟做妾。
其實秦訪晴的容色算不上絕佳,只能道一句上乘。可她的性子實在太惹眼,惹得許多人都想把她磋磨成賢良淑德的樣子,像馴養一只不聽話的貓貓狗狗。
士庶之隔,猶如天塹。在周圍人看來秦訪晴一個殺豬女能給韓家的子弟做妾簡直是天大的福分——那可是韓家,只比王家弱上一頭的韓家!
可秦訪晴卻不這般想,但世道卻容不得她一個小女子怎麽想。很快,那名韓家子便半是威逼半是脅迫的讓身邊人将秦訪晴綁了去。她力氣大,鬧得夫家雞犬不寧,可再怎麽鬧也只是一個人,很快便被收拾着成了事,落了一身傷。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就此屈服時,她暗中收集了許多夫家陰私之事,一紙狀書将其告上了京兆尹,同時要求與夫家和離。
她是真的膽子大,竟敢這般對抗韓家,即便那只是旁支。她也是真的天真,真以為那些陰私能撼動得了盤根錯節的士族,庶民出身的妾室能踩夫家的顏面。最終換來的,不過是京兆尹一句“不孝不忠,無德無賢”和能讓自己喪命的八十杖。
是恰巧尋京兆尹辦事的裴昇救下了秦訪晴。
他出身儒學大家,卻生性厭惡陳規,甚至數次與父直言孔夫子亦有迂腐之處,惹得其父怒斥“大逆不道”。與大逆不道一同傳出去的還有他的講經治學之才。在了解前因後果之後,他以“父不父,忠孝何用;夫無德,要何賢名”之由救下了秦訪晴,随後被老父掐着耳朵怒罵一通,當夜就登上了北上的渡船。
秦訪晴自知無人撐腰後前夫家定會再來找麻煩,于是悄悄跟到了渡口,在船将啓程之際忍不住出聲喚住了裴昇。
“我能随裴小郎君一同北上麽?”她放下尊嚴問。
裴昇頂着父親嚴厲的目光沉默注視了她一會兒,輕聲道:“好。”
秦訪晴那句詢問飛速在金陵傳了出去,伴随着無數“不知廉恥”的嗤笑與辱罵,在她于北地立下赫赫戰功後,這句不顧一切的詢問似乎卻成了她勇氣的一種象征,漸漸也讓這個渡口有了個“随君渡”的美名。
桓玉提及此事時,眼中的水波似乎都化成了細碎的光。李德已将酒拿了過來,謝衍飲下一口,覺得身上熱了些:“我從太傅那裏聽說過你以往做過的事,如今憫生也在你手中。”
你大可去做下一個秦女将。
桓玉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的笑似乎都淡了些。
江上寒風獵獵,她攏了攏散亂的發,以一種極為清淺的語氣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于世間不過微渺過客,又能真的做些什麽呢?”
越是意識到這個世間的真實,她越不敢做太多。做多就是錯多,對身邊人的連累也就越多。何況她統共不剩三年可活,這般平平淡淡下去不好麽?
有太傅、女将、聖上和阿爹這樣的人在,這個世間終會變得越來越好的,何須她一個世外人勞心費神?
那一絲暖似乎又冷了下去。
謝衍心想,那你幾年前為何要上那一道折子呢?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我怎麽還沒有寫到小高潮!明天争取一定【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