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師叔
006 師叔
七月十七,朝會之後。聖上很是尋常地安排好了諸多事宜,下旨太後監國群相輔政,随後便不知去向。
士族費盡了心思盯着,還是摸不清聖上是怎麽離京的。
他們也不敢有什麽異動——十六衛不是吃素的,那位溫和端莊的裴太後,更是個輕易招惹不得的主。
然而他們并不知曉,聖上還沒離京。
他喬裝打扮,住進了剛從魯郡回京的太傅府中。
太傅裴昇年過半百,卻依舊精神矍铄中氣十足。他飲着不知哪裏的學生送的大紅袍,看着謝衍那張臉,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冷白的膚色略黑了些,雖依舊比尋常人白,但怎麽也比不過平日裏順眼。眉尾略微下垂,鼻翼也大了些。再加上怎麽也掩不住的衰飒消沉,活脫脫變了一個人。
其實還是好看的。只是裴太傅見慣了他真實樣貌,自然瞧不上這雖然只是略微改動卻只剩了四五分的顏色。他飲盡一杯茶,怒斥道:“府中又沒有外人,你頂着這張醜臉糊弄誰!”
謝衍眼皮都不曾擡上一擡:“以防萬一。”
裴太傅道:“哪有什麽萬一!掌珠要廿二才來,還有兩日呢!”
謝衍不答話,只自顧自打磨着手中束發用的木簪,其上設有機關,藏了幾根毒針。裴太傅瞧着他,撚了撚自己的胡子:“若是想尋一個繼位的皇嗣,你該去隴右才是,去金陵做什麽?”
畢竟如今的皇室謝家發跡于隴右,鎮北王還仍舊駐紮在那裏,皇室旁支大都在隴右。
木簪已被打磨得極其光滑了,可謝衍仍舊不滿意。他淡淡道:“金陵也有姓謝的。”
裴太傅疑惑道:“皇室還有旁支在金陵麽?先前我竟毫不知曉。”
“不是皇室旁支,是當年陳郡謝氏的旁支。”謝衍嗓音平平,“不過也差不多,當年他仿效士族修家譜,不是将祖上同陳郡謝氏扯上了些幹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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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譜上有沒有關系另說,問題是皇室同陳郡謝氏一點兒血緣都牽扯不上,這是世人心知肚明的事!
他簡直是瘋了!
眼見舅父氣得發抖,吓得身後伺候的小厮文思欲哭無淚地望過來,謝衍終于又道:“江南兩道試行均田之制,西道尚好,東道瞧着過得去,但我卻總覺古怪,索性去看上一看。”
裴太傅冷笑道:“我管你去做什麽!反正皇位是你的,你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
室內一時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裴太傅身後的文思和謝衍身後的李德恨不得把自己塞進地縫裏。不遠處,何穆急步走了過來,禀報道:“桓家的娘子來了。”
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謝衍打破了沉默:“這不就是萬一麽。”
裴太傅氣得咳嗽了幾聲:“你還不如不開口說話。”
話音剛落,謝衍就聽到了輕巧的女子步伐,于是便望過去。
院中竹影斑駁,桓玉一身青衣負劍而來,也像一棵亭亭的竹。時下女子所以衣衫豔麗華貴,妝容繁複精巧為美,她卻粉黛未施衣衫簡潔,像端坐高臺上肅靜優雅的神女像。
日光這般柔和的照過去,她身上只有鼻梁一側的小紅痣泛出暖意,可這一絲暖卻添了千分豔,讓秋水般微涼的眸也化作了春水。
謝衍心想,桓家的這個孩子……不,這個娘子,竟生得這樣一副好皮相麽?
他在看桓玉,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桓玉眼中的風景。玄衣男子懶懶散散倚坐在桌旁,如醉玉頹山,擡眼看過來時眸子像是擾之不濁的深海,讓原本五分的容色成了十分。
稱一句霞姿月韻,仙人之姿也不為過。
……竟有傾蓋如故之感。
桓玉在太傅府邸如在自家般閑适,也沒向太傅施禮,而是對着謝衍彎了唇角,問道:“敢問您是?”
“我姓裴,裴斂之。”謝衍道,“是太傅的遠房子侄,與令尊也算師出同門了。你若不嫌,喚我一聲師叔便是。”
于是桓玉便道:“師叔。”
一旁的裴太傅陰陽怪氣道:“沒準備見面禮就自稱師叔了,你真是好大的臉面。”
謝衍的目光在桓玉腰間的佩劍上停留了片刻,随後攤開了手掌。沉香的木簪被打磨得極其光滑,镂空的祥雲圖樣古樸素雅,倒是同眼前的人格外相稱。裴太傅這才瞧見那發簪是女子樣式,一時有些啞然。
“素未謀面,不知……”謝衍想了想該怎麽稱呼桓玉,幹脆沿用了裴太傅等長輩的叫法,“不知掌珠喜歡什麽,幹脆做了個暗器,倒也适合走南闖北的小娘子防身用。”
掌珠。
心中又泛起那股古怪之感,仿佛這兩個字不是長輩的親昵稱呼,而是她真的如珠似玉,值得這樣兩個字。
上次她有這種感覺,是七年前的那個夜裏,聖上開口稱呼的時候。
桓玉想起據說三日前就已離京的聖上,心中一時有了些猜測,于是姿态也放得恭順了些:“多謝師叔。”
只是她也并未恭順得太過分,于是這份神情落入謝衍眼裏變成了謝意。桓玉小心拿過那根木簪,很是仔細地沒有觸碰到他的掌心,但還是留心觀察了一下他的手掌。
掌心是冷白色,青色的脈絡格外清晰,與手背的顏色相差較大。不過這也并不能說明什麽,畢竟人的手心本就比手背白上一些,且他的膚色過渡得很是自然,并不突兀。
只是疤痕和繭都格外多,甚至指尖還有剛愈合不久的傷口,桓玉甚至能想象出觸碰之時輕微的摩擦之感。
聽聞聖上少年時是跟随鎮北王上過沙場的,只是這些細弱疤痕實在不像是刀劍磨出的,倒像是匠人做工留下的。
桓玉這般走近了,裴太傅才看清她身側的佩劍,一時間又驚又喜:“憫生?”
聞言桓玉颔首:“生辰時聖上賞的。”
裴太傅并未看謝衍,只是面色稍霁:“還算他有眼光。”
從太傅這裏也看不出什麽異樣,桓玉有些挫敗,卻聽見太傅又問:“不是說廿二才來麽,怎麽今日就離家了?”
桓玉眉眼之間頓生愁色:“阿爹阿娘催我成親,我若是今日不來,怕是就要被捉去同王言之見面了——天知道他們為何覺得王言之同我好,明明我們見了面俱是辯口利辭。”
一旁的謝衍心想,敢情桓謹前幾日說王禦史該升一升還是有私心在的,是想結親家……
裴太傅道:“可你阿娘不是一心為你招贅麽?王家那小子看起來可不是能入贅的。”
“阿爹說只要我相中了王言之,他就有法子逼他入贅。”桓玉道,“我還不知他有這麽土匪的一面。”
哦,看來也不像結親。謝衍想,是想給王家一點兒甜頭然後結仇——要是獨子入贅,王禦史八成要瘋。
“行逼迫之事就不好了。”裴太傅想了想,“裴家那邊倒是有幾個适齡的孫輩,改日我讓你瞧瞧有沒有相中的。當然,你若是都相中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桓玉登時悚然,出言打斷道:“怎麽您老人家也開始說這種事!”
謝衍好整以暇地瞧着這副鬧劇,竟覺出幾分有趣來。裴太傅嘆了一聲:“我也約莫猜得出你阿爹阿娘的心思,就是想找個由頭讓你多留在長安一些時日……若你不願他們定不會真逼迫你的。幹脆你再回去同他們說說,這次也不要與我去金陵了。”
桓玉心中一酸,想起離去時阿娘微紅的眼眶和哽咽的聲調“你這孩子怎麽和鳥一樣,怎麽也留不住……罷了,想做什麽便去吧,阿爹阿娘永遠在長安等着你。”
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她總歸會離開的……在這個世界死去,在那個世界醒來,或是在兩個世界都死去。
還不如讓他們提早适應自己不在身邊的日子。
他們還并不知道自己活不過二十歲,以為有藥和心法在她已經痊愈,只是需要維持。有時候桓玉自己也覺得已經痊愈,畢竟練了心法之後她與常人無異,只是在偶爾忘記服藥,夜裏被熟悉的不适折磨醒時,才會想起自己命不久矣。
等到快要二十歲時,她就去尋一個地方,西蕃的雪山或是江南的碧湖,然後死在那裏。等日後阿爹阿娘想起時,左右還會寬慰自己女兒死在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
這樣一想,這個世界還是夢境才好。她一死一切都會煙消雲散,不會有人悲痛,不會有人難過。
可若是這般未免又顯得自己太過自私。
桓玉自嘲一笑:“金陵還是要去的,此行回來後我便在長安多待些時日。”
在那個世界,她生活在南京,南京古時也被稱為金陵。
雖說此金陵非彼金陵,但她仍舊想多去幾次那裏。
裴太傅道:“這樣也好。”
院中翠竹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竟有幾枚碧葉凋零。謝衍看着它們被席卷而去,似乎化作了風的一部分,摸不着也留不住。
生死不可逆,枯榮自有時。
人終有一死,只是早些晚些罷了。甚至有的人死了會像那竹葉一般,比生長在竹子上時更得自由。
別離也是一樣。
所以方才桓玉身上為什麽會有一種別離的悲意呢?既然悲痛,又為何不駐足停留?
謝衍不懂。
畢竟對他而言,別離總是解脫。
作者有話說:
終于見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