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科舉
003 科舉
前來賞賜的是個年紀不大地位卻不低的小太監——聽說是聖上身邊的大太監李德的幹兒子之一。在桓玉想要行禮時,他忙說了幾句“不必多禮”,将她勸住了。
小太監示意身後兩人将托着的紫檀木長盒交到桓府下人手中,對着桓謹恭順道:“聖上本是派幹爹來的,只是幹爹同聖上前往城郊皇陵之時特意吩咐了奴才,若是他未能早些回來便讓奴才送來,免得耽誤了相公府上的事。”
桓謹颔首道:“勞煩小李公公了。”
小李公公又道了幾聲“不敢”,又轉身對桓玉道:“娘子看看這生辰賀禮可還合心意?”
禦賜之物說什麽合不合心意?可他這話說的,仿佛是桓玉不合心意還能再回宮換一件一樣。
于是桓玉慢慢推開了紫檀木盒的蓋子。
這盒子看起來格外文秀,像是裝畫軸用的,可卻是個劍匣。桓玉稍稍推開幾寸,只瞧見了劍柄。那不知是什麽材質制成的,玄色中隐隐泛着幾分青光,其上镌刻着兩個鐵骨銀鈎的字。
“憫生。”
二十幾年前那位名動天下的女将秦訪晴的佩劍。
在周圍人的驚呼聲傳來之時,桓玉才意識到她将這兩個字念出了聲。她收回手,對着小李公公欲言又止道:“我……我配不上這把劍。”
單說內功心法,她還是拿得出手的,可劍術實在算不上精通,拿在手裏都怕辱沒了這劍。
小李公公身子躬得更低了:“娘子說笑了。當年女将臨終前将此劍交付給太傅尋一個新主,太傅又轉贈聖上。可這到底是女子佩劍,聖上又鮮少親手動刀兵,若是娘子不用,怕這寶劍只能封于匣中不見天日了。”
桓玉下意識看向桓謹,卻見他點了點頭。估計在他心中,自家女兒的确是配拿起這把劍的。桓玉輕輕吐出一口氣:“那便謝聖上恩賜了。”
她到底是喜歡這把劍的——單是這把劍曾跟随女将征戰四方這一點,就足夠讓她心動了。
桓謹猶疑了一下,問想要告辭的小李公公:“可還用進宮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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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
桓玉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
其實按理來說,她這個身份年紀的娘子應該都是進過宮面過聖的,畢竟年年都有宮宴。可她卻只進過一次,那僅去的一次還沒見到聖上的面。
那是在七年前的深冬。
彼時楊氏謀逆之案剛過不久,聖上透露出廢九品開科舉的意向。桓玉當時身子剛養好不久,總是往府外跑,因此也見識了不少士族荒唐行徑。
她知曉父親這般寒門出身的人在朝堂之上是很受鄙夷的——雖然他回家從不訴苦,但桓玉還是能從他的言談之中敏銳地察覺到一些異樣。
開科舉的意義不可謂不重,桓玉在知曉這一風聲時對聖上抱有了極大的好感。她那幾日在腦海中細細梳理了一番曾經讀過的史,看過的書,寫了一篇合情合理的折子出來,列明了諸多利弊和建議,遞給了桓謹。
可這折子在她看來合理,在其餘人看來卻是驚世駭俗字字珠玑。桓謹早知女兒聰慧,卻不知她聰慧到這個地步,提筆想潤色一番呈交聖上都自覺無從下手。他甚至有些驚慌,于是去找了自己的恩師裴太傅,合計一番後将折子原模原樣地交到了聖上手中。
謝衍清楚桓謹的才能有幾分,看出這折子非他所做,而桓謹也沒有隐瞞事實如何。于是桓玉被宣進了宮。
那時謝衍剛在宮中經歷了一場刺殺。士族根基被觸動,不可能不發瘋,甚至不惜動用宮中所剩無幾的暗樁來對付謝衍。他手臂受了些傷,包紮之時聽到太監通傳,桓家的阿玉到了。
謝衍抵唇輕咳了幾聲,嗓音沙啞:“快去請。”
正在為他包紮的大太監李德皺了皺眉,低聲勸了一句:“聖上,總該收拾好再宣才妥當。”
這些血啊藥啊的,怎能輕易讓外人看去?
“無妨。”謝衍擺了擺手,“天寒地凍的,總不能讓一個小娘子在外面等。”
随後他又吩咐:“支一道屏風。”
免得吓到人。
桓玉甫一進殿,便聞到了血腥味和藥味。其實那味道并不重,可她吃了兩輩子藥,對此實在是太熟悉了。屏風後人影綽綽,她剛做完心理建設想要跪下,卻聽見聖上低緩又略啞的聲音響起。
“不必多禮。”他道,“來人,賜座。”
能不跪當然不跪,于是桓玉只俯身謝了恩。落座之後,方才正眼瞧見屏風後的人影。即便那人坐着,也能看出極高的身量和挺拔的背脊,氣度風骨俱是上佳。
只是衣衫略有些不齊整,估摸着是方才包紮的緣故。
謝衍并未寒暄些什麽。在他看來,對方既然能寫出這樣的折子,那肯定不似尋常的十歲孩子那般拎不清輕重緩急。他問得一針見血,桓玉也答得恰到好處,一旁的李德聽着暗自心驚。
一番你來我往的探讨後,謝衍嘆道:“桓愛卿總愛誇自家掌珠有大才,原來并非虛言。”
掌珠是阿爹阿娘起的小名,桓玉平日裏聽他們這般稱呼并未覺出什麽不妥。可這兩個字被面前這位少年帝王以如此溫和的口吻道出時,卻頓生異樣之感。
仿佛自己真是塊舉世罕見的璞玉一般。
可她只是個異世的普通人罷了。
桓玉又聽見他問:“你為何遞上這折子呢?”
她有些不解謝衍此言是何用意,只是謹慎答道:“科舉若立,說是萬世之功也不為過。臣女自覺有些可行的見地,想要為聖上、為父親分憂罷了。”
謝衍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從未有過的事,怎知它是萬世之功還是一得之功呢?”
這只是無心喟嘆,可落在桓玉耳中卻将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是了,她不同。她知曉科舉對後世教育産生了多大影響,可世間人卻不知道。顯現的不同之處越多,越惹人注目,也會暴露出自己的異樣——她不能說太多。
本來她就生在那樣一個夜裏,太容易招致非議了。
即便這趟異世之行于她而言可能只是一場夢境,但她仍舊不願身邊人因為自己的詭異受到牽連。
謝衍又道:“朕以為,你是想入仕的。”
就像女将秦訪晴那般,為自己拼出一個前程出來。
桓玉心中一驚,随後擡起頭來。即便隔着屏風,她也察覺到對面的聖上以一種溫和的、甚至鼓勵的目光注視着她。
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響起:“不可能的。”
當年的女将因何而死她不是不清楚。就因為清楚,她才不敢——或是不願去想那些事。千百年後的後世尚不能做好的事,這樣的一個皇朝怎麽做得到?
而且……而且為什麽他一個手腕果決的封建皇帝,會有這種想法?
一時之間,她簡直想把那句經典的穿越者暗號拿出來對上一對,可理智到底擋住了她。思來想去,只能歸因于這世界只是她的一個夢,因此存在種種不妥。
就像很多個夜裏那樣,她借書上的文字構出一場場奇遇,以緩解自己身體孱弱不能遠行的渴求。只是這場夢格外細致又格外長,與以往不同。
或許是因為這是臨死前的最後一場夢吧。
對面的謝衍卻道:“總要試上一試。”
雖說他知曉定然不會成功,但總要試上一試。
他看着對面那格外稚嫩的孩子,察覺出她的心不在焉,于是打算了結這場問話,最後問了句想要什麽賞賜。得到的回話也不出所料,大抵是“別無所求但求父親若不慎犯錯還請聖上寬恕”之類的話。
是個格外聰慧的孩子,比他這個年紀的時候還要強上一些。
于是他又忍不住道:“舅……太傅也看了你的折子,很是賞識。他近日有辭官游歷講學之心,想要從各家中挑一個後生陪着,你若有心可試上一試。”
這話許是合了她的心意,謝衍瞧她離殿時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整個人都活了起來,像是染了煙火氣。
屏風撤去,那孩子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謝衍似是想起了什麽,吩咐道:“從金羽衛裏挑出兩個來送桓家的馬車回府去——只怕宮外有士族的探子跟着,傷了人就不好了。”
而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料。
桓玉并非獨自前來,桓謹與府中幾個護衛也跟着。只是謝衍存了幾分考校之心,并未宣桓謹進殿。當時桓府并不在太平街,而是要偏僻些,路上着實算不得萬分安全。
馬車行至拐角處時,他們受到了死士襲擊。桓家的護衛敵不過這些士族精心訓練出的人,好在金羽衛來得及時。只不過雙拳難敵四手,還是有一個死士趁亂闖進了馬車。桓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做的只是擋在女兒身前,可桓玉卻在慌亂中摸到了馬車上以備不時之需的匕首。
在死士撲過來的瞬間,她的手也從父親身側探了出去。
她聽到刀尖刺破皮肉的聲音,黏膩的血液順着匕首淌到了她的手上,泛起令人作嘔的腥氣,随後她意識到自己刺穿了死士的心髒。
沒有人比她更知曉心髒在哪個位置。
畢竟二十年來,爸爸媽媽都在為她那一顆脆弱不堪的心髒奔波勞碌。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因此活得格外小心。
她珍視生命,熱愛生命,從未想過自己會親手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即便這是為了保護自己。她心中知曉自己并無過錯,可卻仍舊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即便在以往的夢中,也沒有過。
那死士沒有想到一個小丫頭竟有內力,能使出這樣又快又準的刀,倒下去的時候眼中還殘留着錯愕。在他倒地的那一瞬,桓玉終于捂着胸口幹嘔出聲。
桓謹顫抖着伸手拍打她的脊背,不住地安撫着她。随後有個格外年輕的金羽衛進來收拾屍體,還同桓謹說了幾句話,離開時用驚訝又敬畏的目光看了桓玉一眼。
在那之後,她病了一場。
之後她便不願意進宮了。一是因為宮中禮節繁瑣,她實在不喜,怕出了差錯惹得桓謹被士族攻讦;二是那次着實留下了一點陰影。而桓謹也總是用“女兒八字不好,恐進宮沖撞貴人”之類的話來搪塞那些很是納罕的同僚。
小李公公顯然是知曉這件事的,于是道:“聖上并未吩咐,進不進宮全憑相公娘子做主。”
雖說如今桓玉已不怎麽抗拒進宮了,但聽了這話到底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