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嗣
002 皇嗣
“你說方才是誰來了?”俞瑛手裏的筷子哆嗦了一下,看向面色如常的丈夫。
桓謹擡手指了指頭頂,絲毫不避諱道:“明日後日都是休沐,以便官員祭祖,按慣例定在十五的大朝會便挪到了十七。朝會過後,估摸着又要出京去。”
他不似尋常官員一般認為婦孺無知,不說太多朝堂之事,反倒總愛與家中妻兒商讨要事。宦海沉浮數十載,旁人大都說他是自己有能耐,外加太傅賞識、聖上提拔,只有他自己清楚妻子經商得來了多少細微卻不尋常的消息,女兒游歷四方如何在家書上寥寥數語便針砭時弊。
這個尚書左仆射之位,不是他自己掙來的,是他們一家人的功勞。
俞瑛思及自己方才抱怨不知誰家的客人這般沒有眼力,休沐之日晚上還來叨擾,一時心中惴惴。方才聽完了母親諸多不當之言的俞翊正寬慰她不打緊,唯有桓玉饒有興味道:“阿爹可知聖上此番計劃出京又是為何?”
桓謹沉吟片刻:“八成是因為皇嗣之事。”
一言落罷,幾人都不再出聲。
今上無嗣。
他禦極時未滿十七,再加上先皇與大皇子死得蹊跷,長安城流言滿天,皇位坐得着實不安穩。士族門閥有心拿捏這個少年皇帝,卻又畏懼隴右鎮北王的大軍,只提出了一個最為妥帖的法子——選秀。
聖上也到了成親的年紀了,開枝散葉不是再合理不過的事麽?
而且前朝之時,他們這些士族不就是通過姻親,一步一步将皇權都踩在腳下的麽?
少年皇帝聞言并無什麽訝異之色,只是打磨着自己手上的碧色佛珠,垂眸淡淡道:“國喪方過,朕潛心佛學,無心女色,再晚上一些也無妨。”
各家的大臣們假聲道:“先帝在世時便憂心子嗣凋敝,聖上還是多為子嗣着想為好,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這不過是個托詞。先帝的确憂心子嗣,不過只是憂心自己的皇後身子弱不能再生育。其他士族送進宮的宮妃根本未能給他生上一兒半女——他當年滅前朝自立仰仗了士族門閥,卻也擔憂他們會如同禍亂前朝一般讓他新建的大成分崩離析。
至于佛學更不為懼了。不少和尚還依舊沉溺女色呢,何況聖上只是對佛學有些興趣,并未剃度。一旦嘗了女人滋味兒,他還能說出這種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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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謝衍卻依舊油鹽不進,最後還是太後裴氏親自操持了選秀,安撫了蠢蠢欲動的朝堂。太後裴姝出身魯郡裴氏此等大族,對士族心思摸得格外清楚。她選人也選得極有學問,都是各家中排得上號卻又不那麽出彩的娘子,甚至有的還格外不受寵。
可這也合了士族的意。雖說他們是臣子,但也自恃身份有些瞧不上皇室。雖說當年先帝登基之時硬是将自家同陳郡謝氏扯上了點關系,可陳郡謝氏早就死得不剩幾個,哪有這支旁系?如今的皇室,不過是北方庶族出身罷了。
更何況先帝的母親據說還是個突厥女奴……若非鎮北王戰場上斷了腿又無稱帝之心,如今的皇帝是誰還不一定呢。
只是士族沒料到,謝衍還真的潛心佛學。他禦極之後于朝堂上提拔了一群不痛不癢的小官——包括桓謹後,便時常與高僧慧覺往來,甚至修建護國寺,封慧覺為國師,并開壇親自與其講經辯經。
此種作為之下,士族所支持的道教逐漸式微。在幾位時常服用五石散的世家大員突然因丹毒暴斃之後,謝衍下令禁止道士煉丹煉散,也禁止官員百姓服用五石散,違令者斬。
只是習慣服用五石散的士族為何偏偏此時出了丹毒暴斃之事,死的還是幾名大員?
誰也不清楚。
正當他們以為佛教要就此興起之時,謝衍又對這群和尚下手了。
他先是與開壇辯經之時質問國師慧覺,為何佛法宣揚六根清淨,卻鮮少有僧人做到戒酒色貪欲?不克制己身怎能修成無上佛法?随後又查出護國寺一衆僧人放貸、占田、搶奪百姓妻女及訓練僧兵之事,均按律處斬,将不以律法要求佛道中人的慣例毀了個幹淨。随後又于形同虛設的佛門八戒之上再添戒律,說做不到這些的都是“僞僧”,百姓發現可上報官府,按律處置。
聖上佛法通達更甚于國師的名聲早就傳了出去,百姓并未覺出不妥。此後慧覺離京,護國寺也不再那麽風光,留在長安的多是一些苦行僧。
什麽佛啊道啊,都比不過聖上。
士族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兩年謝衍并非沉迷佛法,而只是在蟄伏。更讓他們恐懼的是,将過往兩年細細揣摩,他們其實并未占到多少好處。
那個溫聲與他們議事的裴太後,看似仍舊心向士族,卻不動聲色地掌控着一切。
好一個聖人之後!好一個“卓然于士族”的魯郡裴氏!
他們只能收斂起爪牙,繼續為人臣子。
不過一年以後,宮中便傳來了喜訊——德妃楊氏有孕了。
士族們頓覺揚眉吐氣,活像那是自家的孩子,甚至連謝衍駕崩之後如何拿捏皇室的美夢都做了好幾輪。朝堂之上恭賀之聲不絕于耳,卻只有已經被提拔到有資格站上朝堂的桓謹察覺到了謝衍嘴角那抹笑的古怪。
兩個月後,德妃穢亂宮闱,所孕并非皇家子的消息傳出,随後便是震驚天下的華陰楊氏謀逆大案。聖上親自訓練出的十六衛之首金羽衛殺遍了整個楊家,從此華陰再無楊氏。
謝衍的暴君之名與弑父殺兄的流言也是那時候傳出去的。
可已經沒有人敢光明正大地忤逆他了。士族們死活猜不出謝衍怎麽知曉那不是自己的孩子,畢竟他們也都以為那是他的親骨肉。甚至有人猜測那就是謝衍的親骨肉,只是他為了震懾士族不惜做出此番事,來警告他們莫要插手皇嗣之事。
不過更多的人則猜測他少年時時常離京壞了身子不能人道,或是雖然對犯戒律的和尚心狠手辣卻仍舊崇尚佛法不犯色戒,總之都不太好聽就是了。
對此,謝衍只是在朝堂之上冷淡問道:“沒有子嗣,朕便做不了皇帝麽?”
當然無人敢說是。
在那之後,他又做了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讓後宮妃子們自己選擇去處,是不再做宮妃回娘家還是留在宮裏當擺設。不少宮妃選擇了回娘家或是改嫁。這世道對女子貞潔看得不那麽重,二嫁之事并不罕見,先帝的一名妃子甚至有過夫家。尤其是士族之中,為了聯姻穩固各家地位,二嫁之事很是尋常。
只不過從宮中離開再二嫁的很罕見便是了。
這也解了士族們關于楊氏的困惑——原來謝衍根本沒進過後宮,許多宮妃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麽模樣。只有楊氏曾在陛下醉酒之時“偶遇”,有過“春宵一度”。在楊氏有孕之後許多人想故技重施,不過還沒來得及開始,楊家就沒了。
思來想去,還是離宮比較穩妥,保不齊哪天聖上看哪家不順眼想拿後妃開刀呢?
不過并非所有宮妃都選擇了離開,還是有那麽幾個覺得在宮中混吃等死很是自在或是願意留下服侍太後的,謝衍也并未驅逐,只是操持宮宴等事落在了她們頭上,活得只比尚食局的宮女地位高上那麽一些。
選擇了留下的也不敢再動歪心思,即便家中人怎麽勸也沒用。
再後來謝衍廢九品開科舉,如今甚至開始動手改革土制,在江南東道試行均田制,已經觸動了士族根本。如今朝堂看似平和,事跡已是波雲詭谲,只是缺少那麽一個契機,便能鬧個天翻地覆。
想來皇嗣就是那個契機了。
桓玉若有所思地想,同聖上還能扯上血緣關系的宗室多在隴右和關內,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鎮北王的孫子,聖上的侄子。可那個孩子真能擔起此等重任麽?
她想起自己前往西蕃,路過隴右之時與鎮北王一家打過的交道。
……怕是擔不起。
那麽問題來了,聖上去哪裏搞一個皇嗣?
路邊撿一個?
還是他在外有私生子?
桓玉捉摸不透,索性不再琢磨,安安分分享用起晚膳來。
此間紛紛擾擾,又與她這個不知何時便會離去的異世來客有什麽幹系呢?
她現在最需要的,是酒足飯飽之後撫慰勞累的一場酣眠。
次日桓玉一直睡到巳時才醒,起身草草用膳之後先去祠堂給前幾年仙逝的外祖父外祖母上了香,又在院子裏給逝世的格外早,早到桓謹都已經記不清他們面容的祖父母燒了燒紙。
按理說中元祭祖不該這般簡略,不然也沒有官員休沐三日的必要,只是桓謹和俞瑛一致認為這般就足夠了。
用俞瑛的話來說,就是“倘若他們老人家泉下有知,看我們混到如今這般地位,早該放下牽挂投胎去了,祭拜又有什麽用處?”
最要緊的,還是應惜取身邊人。
所以還是掌珠的生辰更值得上心些。
只是她到底生在這樣一個日子,外出慶賀也顯得不合時宜,只能請了酒樓的廚子在家中擺了桌盛宴。
桓玉一邊同家人說着此去西蕃的種種見聞,一邊看他們為自己準備的生辰禮。阿娘親手做的劍穗,阿爹畫了圖紙送去珍寶齋做的釵環,交好的商戶官員家送來的各色珍寶……阿婵雖口不能言,心思卻最巧,自己畫了一本《西蕃行紀》的小冊子,俨然像是一本以桓玉為主角的漫畫,末尾還像模像樣的寫了句“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冊詳解”,引得家中衆人争相觀摩。
想來這是她這一路上趁自己不注意時畫的。
她簡直不知該怎麽回報他們的喜愛,只想着以後要待他們更好一些。正出神想着,卻忽地瞧見俞翊對着她擠眉弄眼,示意自己的禮物晚些再給她。
桓玉便笑起來。
他們這點兒眉眼官司自然瞞不過人精一樣的父母。正當俞瑛同桓謹咬耳朵嘀咕“這倆孩子都有事兒瞞着咱們了”的時候,小厮突然來通傳,說宮中的賞賜送來了。
作者有話說:
當初我腦中構思這個故事時,一直在糾結謝衍要不要是個處……如果非處的話好像更合理一點,因此最初的設定他并不是現在這樣。後來我又看了幾遍最初的文案,越看越生氣,心想管他什麽合不合理,我就要寫c男!
平時我看文的時候不怎麽在意這一點,也不知道為啥自己寫就只能接受男主處了……如果仍然有小可愛覺得不合理接受不了的話,那咱們就江湖再見【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