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惜
001 可惜
日落西山,暮色漸濃。夜色将熔金般的晚霞驅逐開來,昏暗天幕之上,隐隐可見心宿西落。
七月流火。
桓玉瞧着不遠處仍舊未關的長安城西城門,終于放緩速度松了口氣:“總算在宵禁前趕回來了。”
許是為了趕路方便,她烏黑的長發并未梳成發髻,只編成了一條長辮垂在肩側,襯得原本就白皙的臉龐更加瑩潤。那白不是久居深閨不出養出的嫩白,也不是病弱無力的蒼白,更像是經山水雕琢出的玉,平白生出一股清冷來。再加上眉似遠山眼如秋水,更讓人覺得鐘靈山水若化身成神,便是這般模樣了。
只是鼻梁一側生出的一顆小紅痣,為這清冷如玉的人點上了煙火氣。
她身側的丫頭阿婵生了張讨喜又清秀的圓臉,心疼地摸了摸身下的駿馬,對着桓玉比劃道:“它們都快跑不動了。”
桓玉笑了笑:“回府後托王伯照料,讓它們好好養一養。”
言談間便已經到了西城門跟前,桓玉同阿婵都翻身下馬,将文書與府中腰牌交于守城官兵查看。官兵心中嘟哝着“這般好看的小娘子怎的穿了一身不像樣的胡服”接過文書,定睛瞧清楚後忙正色行了個禮,“原來是左仆射桓相公家的娘子。”
其餘的官兵聞言,面色也是一肅,目光悄悄投了過來。
左仆射桓謹,總領省事,位居首相,可謂是朝廷之上的一個傳奇。明明出身寒門,還是商戶俞家的入贅女婿,卻憑着格外出衆的才學得到了太傅賞識并因此入仕,在今上繼位後更是一步步走到了首相之位,人生比話本裏寫的還要跌宕起伏。
而他的一雙兒女也格外出衆。前者是因為父親入仕後仍舊随母姓俞,且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成了長安首屈一指的巨賈;後者——也就是面前的桓玉,則是因為生在中元節夜裏略顯詭谲,并時常跟随太傅游歷講學而聞名。
桓玉頂着官兵們或唏噓或豔羨的目光不動聲色上馬入城,直到聽到城門關閉的巨響才松了松繃緊的脊背。
街上的商販大都已經開始收攤了,桓玉掃過幾個商販攤子上的河燈紮彩,頗有些心虛。明日便是中元節,也是她的十七歲生辰。幾個月前離京時明明答應阿爹阿娘定在七月初回來,卻硬生生拖到了現在,估計少不了一頓罵。
不過也并無大礙,服個軟就過去了。
街上人愈發少了,桓玉和阿婵到底是回家心切,很快便穿過西市抵達了太平街。這是離皇城最近的一條街,桓家禦賜的宅子就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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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府門口挂的燈籠已經亮起,卻依舊有小厮守着,估摸着是阿爹阿娘怕她回來晚了特意吩咐的。借着昏黃的光,小厮看清了來人的面容,登時進府歡天喜地大喊道:“——娘子回來了!”
因為夫人心情不快而沉寂了好幾日的桓府終于沸騰起來。
*
“小沒良心的,你還知道回來!”俞瑛惡狠狠地在桓玉額頭上點了幾點,“我還以為你連家門朝哪兒都忘了呢!”
她不到四十歲,保養得甚好,更因一直是家中話事人多了幾分別家夫人沒有的潑辣傲氣。俞翊站在一旁瞧着阿娘呵斥妹妹,忍不住笑出了聲。
俞瑛轉頭瞪了他一眼:“你笑什麽,還不快去吩咐廚房備飯!”
“方才便吩咐下去了。”俞翊懶洋洋地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我還吩咐了妹妹房裏的侍女去備熱水呢,是不是很周到?”
桓玉聞言心中一動,蹙眉可憐道:“西蕃地勢高寒,水都燒不開,我連熱乎飯都沒吃上幾頓。”
俞瑛并不是無知婦人,知曉女兒這話是誇張之語,可還是忍不住丢了脾氣軟了心腸:“……我就說讓你不要去那麽遠的地方。好了,快去沐浴。”
桓玉應了,還不忘問一句:“阿爹呢?”
“在書房同客人議事呢。”俞瑛聞言又有些不快,“明明中元前後三日都應休沐,他卻仍舊忙成這樣,都不能第一時間來迎你。”
此刻,桓府書房。
香爐裏并未燃香,卻留有餘溫以及殘香,似乎是不久前特意熄了。桌案上擺着兩只青花茶盞,卻只盛了平常白水,看起來實非待客之道。
可架不住客人喜歡這樣。
尚書左仆射桓謹為了讨妻子歡心,并不似尋常同齡人那般蓄須。可他到底已過不惑之年,面容已不似少年時俊美,但仍舊從容儒雅,有着少年人所不及的風度。
他端坐下首,姿态恭敬卻不緊繃。而上首,則是更為年輕些的客人。
單看年紀,客人不過像是二十餘歲不到三十的模樣,可周身氣勢着實懾人,竟将桓謹這當朝首相壓下去不知多少。他着一身格外樸素的蒼青色衣袍,發冠也無金玉點綴,只有腰帶上繡了雲樣暗紋。
可再簡樸的衣衫都掩不了他淵渟岳峙、孤松獨立般的威儀氣度,更掩不了他疏風朗月般的俊秀風骨。
只是因着氣度太盛,便鮮少有人敢看他那比以“美姿容”出名的前朝衛氏還要出色的容貌。
當今聖上,謝衍。
他少年為帝,禦極至今已近十載,桓謹看着他從一個文弱少年長成如今殺伐果斷的帝王,而自己也因他重用從一個七品小官成為當今首相。
兩人相處比起君臣,更像忘年故友。
至于那些殺父弑兄奪位的傳言,桓謹自是不信的,那不過是被聖上動搖了根基的士族門閥放出的謠言。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就更是無稽之談了——殺奸佞,再酷烈的手段也不為過,算什麽心狠?
唯一不好的一點,大概是聖上行事太過令人捉摸不透,近些年還總愛微服出京。雖說每次聖上離京都能解決地方要案并殺不少貪官污吏,可期間的國事都交由以他為首的群相處理,他幾乎要日日忍受士族那幫老不死的明嘲暗諷……
雖說他們加起來也罵不過他一個,可到底是讓人苦不堪言啊。
思及此處,桓謹開口道:“禦史臺王大人也該升一升了,聖上可加其為參知政事,在您此番離京後進議事堂共商國事。”
謝衍骨相分明的手指在青花茶盞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他是該升了……只不過我記着他與韓家有幾分私交。”
嗓音低緩,辨不出喜怒。
“被他兒子罵醒了。”桓謹如實道,“您也知道王家小子那嘴皮子有多厲害,十個仍尚清談的世家子也說不過他一個。明年他便要春闱,估摸着日後也是要走禦史的老路子。聽聞前些時日他在家威脅他老子說‘人我已經提前得罪完了,你若不想我數年後被逼到金殿觸柱,便繼續做你那恢複王家往日榮光的春秋大夢去’!”
談及此處,桓謹喝了口水,心有戚戚然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謝衍似乎笑了一下:“你倒是清楚這些士族醜……趣聞。”
桓謹面上有些挂不住:“這不是他同臣那不肖子私交甚篤麽。”
不,同王家小子相比,俞翊可算不上什麽不肖子。桓謹心想,看來日後對兒子要和顏悅色些。
桓謹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麽,卻聽到門外有小厮通傳聲。他眉頭皺了皺,揚聲斥道:“我不是吩咐若無要事莫要通傳麽?”
“相公,是要事,是要事啊!”門外小厮道,“娘子回來了!”
聞言桓謹霍然起身,剛想向外走,又硬生生止住了步子。“我在珍寶齋給掌珠訂的生辰禮取回來沒有?還有,庫房裏那株禦賜的老山參記得取出來給她煎藥!”
待到小厮一一應下,桓謹才又坐下,整個人不知比方才容光煥發了多少。謝衍的思緒在“生辰”“煎藥”兩個字上落了落,開口問道:“令媛身子不好?”
桓謹嘆了口氣:“她一生下來便帶了種怪病,總會無知無覺地暈死過去,尋了許多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五歲時一個和尚開了方子,輔以相應的內功心法才好轉,只是藥仍不能停。”
似是想起了什麽,他又鄭重說道:“想當年拙荊生育掌珠時難産,臣走投無路拿了太傅的帖子想要進宮去請太醫,還是恰巧遇到尚年少的聖上通融才請到太醫和太後身邊伺候的女醫,保住了妻女一雙性命。此恩此德,臣沒齒難忘。”
正在琢磨桓謹說的和尚是當初自己打過交道的哪一個的謝衍一怔。
當年……
太陽穴處又隐隐約約地痛了起來。他擡手按了按,說道:“似乎已有十幾年了。”
“十七年了。”桓謹答道。
十七年了……
居然已經十七年了。
謝衍起身,身後的大太監李德上前為他披上了披風,可他仍感覺到寒意從骨縫裏滲出來。“明日朕遣人來添一份生辰禮。”
桓謹起身相送:“承蒙聖上厚愛了。”
“不。”謝衍擡起手,手背向後,是個拒絕相送的姿勢,“你我都知曉當年廢九品開科舉,她那一封折子起了多大用處,這些年她走南闖北又做了多少事……只可惜。”
他披着夜色走出去。
桓謹看着桌上那杯未飲一口的水,心想,聖上在可惜什麽呢?
可惜當年他整頓官學,以此為由想予以女子一個入學科舉資格之時,卻被剛得利的寒門學子口誅筆伐之事麽?
就連他這個素有清名的大員,也被指着鼻子罵兒子經商不入仕,竟異想天開颠倒陰陽把女兒推出來。
他嗤笑一聲,負手走出書房。
天下學子,又有誰比得上他的掌珠?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晚10-12點更新,力争日更,有事會提前請假。本文純屬架空,大部分東西都是作者胡謅的,請勿過分考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