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佛
004 拜佛
小李公公走後,俞瑛對着憫生劍看了又看,還拿出自己做的劍穗比劃了一番,蹙眉嘆道:“這劍穗配你原來那把劍還成,配憫生卻着實俗了些。”
桓玉卻覺得并無不妥之處:“得了一把寶劍,又有阿娘的劍穗來配,我倒覺得很好。”
“這是随女将上過沙場的劍,用劍穗來襯脂粉氣就太重了。”俞瑛拿着憫生在桓玉身側比量,“最襯這劍的還是我家掌珠。”
桓玉正被誇得不好意思,卻聽俞瑛話鋒一轉道,“不過女将同你這麽大時已經同夫家和離了,我同你這麽大時俞翊都會滿地爬了,你打算什麽時候考慮一下自己的親事?”
這話将桓玉打了個措手不及,她很是茫然道:“啊?”
按照大成的習俗,同她一般大的娘子即便沒有成親也有婚約在身了。她從未想過成親之事,畢竟在她看來自己這個年紀和成親這件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幹系。阿爹阿娘也沒催過這事,她以為他們是想把自己再留上幾年,沒想到卻突然有了這麽一問。
桓謹不知從哪裏摸出了幾張紙遞給了俞瑛,俞瑛在桓玉面前将其甩得嘩嘩響:“你看看,這是我同你阿爹列出來的長安城青年才俊。世家子沒幾個,畢竟他們和咱家不是一路人;王禦史家的王言之不錯,咱們也算知根知底,不過身份還是太高了些……要我看這幾個不錯,都同你爹年輕時候像,才學好,品德好,樣貌好,家室也低。”
她拿着這幾張紙,揮斥方遒氣吞山河道:“——适合入贅!”
入贅這兩個字被她說得蕩氣回腸,不由得讓桓玉想起阿爹官越做越大後,不少商戶家的娘子都和窮書生結親,許下“我出錢供你讀書,你日後許我诰命”的諾言,不過并沒有幾個成功的就是了。
她簡直不知怎麽辦才好,忙禍水東引道:“阿兄都沒成親呢,我也不急!”
俞瑛哼了一聲:“他前幾日七夕時偷偷摸摸跑出去了,可見已無需擔憂。話說回來,你過些日子是不是又要同太傅去金陵州學講學?那裏有沒有什麽合眼緣的少年郎?”
這樣一說俞瑛越發覺得在理:“州學的學生也不錯,你在那邊待過幾年,也算得上了解。而且學生嘛,年紀也不大,再适合不過……”
端坐一旁的桓瑾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道:“那可不成,掌珠是他們的先生。”
“先生又怎麽了?”俞瑛有些不悅道,“太傅聽了你這話都要斥一聲迂腐!而且先生和學生,多麽有趣多麽不走尋常路,不是同咱家的家風很相稱麽?”
什麽家風,一個賽一個奇葩的家風麽?桓玉叫苦不疊,推脫道:“我生在中元,這樣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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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連桓瑾都不悅起來:“什麽八字!子不語怪力亂神!”
其實大多數人家子女的八字都格外的漂亮,尤其是官宦之家。不過這也不是因為他們生得好,而是多會讓産婆對外說一個吉祥日子,日後聯姻也好得多。
但桓玉卻不同。俞瑛生育她時難産,桓瑾慌亂之下去請了許多大夫和産婆,最後甚至鬧到了宮裏,想瞞也瞞不住。
無奈之下,桓玉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俞翊。俞翊聞弦音而知雅意,忙說道:“阿娘,我的生辰禮還沒送給阿玉呢!您尚且等上一等再同她說這些!”
話還未落,他便拉着桓玉溜之大吉,絲毫不在意俞瑛不滿的斥責。桓玉跟着兄長七拐八拐到了他的房間,才松了一口氣:“總算逃過去了。”
俞翊笑嘻嘻道:“你也到了考慮成親的年紀了,也別怪爹娘多嘴。要我說,王言之的确不錯,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獨怕同你談書論道。”
要是他真同阿玉成了,自己也不用總煩心他那張嘴了——他總不能成日挑揀自己的大舅子吧?
桓玉有些心梗,反擊道:“先不說這個,我那素昧謀面的嫂嫂又是何方人物?品性如何?長得如何?家世又如何?”
一向沒臉沒皮的俞翊臉上竟透出幾分紅意,顯得整個人更為俊秀。他支吾了半天:“……什麽嫂嫂,八字還沒一撇呢。”
眼見妹妹又要發難,他趕忙摸出一個小布袋遞給她:“快瞧瞧我給你準備的生辰禮!”
布袋裏裝着一捧稻米種子,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桓玉想起離京前兄長随口說的一句“從嶺南出海的商隊傳信來說收獲不菲”,愕然道:“……占城稻?”
俞翊面上浮現出得色:“沒錯,就是占城稻!”
他搖了搖手中潑墨山水的折扇,興致盎然道:“我已讓人将其培育之法學了個十成十,打算先尋合适的地方種上一些。若這占城稻當真同你說的那般早熟耐旱,便呈交聖上,大行推廣。”
桓玉捧着那捧稻米,活像捧着一把金子。俞翊有些忍俊不禁:“還是多虧了你給我的那本航海圖紙。”
航海圖。
桓玉靜默了一瞬,問道:“那圖紙可同商隊遠航所經之處對得上?”
俞翊道:“有些差異,不過大體還是對得上的。”他越說越心神澎湃,“也不知将航海圖賣給你的那位波斯商人是何方神聖,竟有這般寶貝,仿佛天下都在那圖紙上一般!”
桓玉垂眸不語。
哪裏有什麽波斯商人?
那航海圖是她自己畫的。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上輩子……姑且說是上輩子,她出生在一個不錯的家庭,爸爸是大學老師,媽媽是一名作家。按理說這樣的家庭應該一輩子和樂順遂才是,可一切都在她出生後打破了。
她患有一種較為罕見的,據說活不過十歲的先天性心髒病。
在剛有記憶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在一直因為她的病奔波。從南京到北京,找遍了無數專家,終于在五歲那年成功做了手術。這下活過十歲應該是沒問題了,可像正常人那樣健康長壽還是很困難。
畢竟病情因人而異,而她恰好是格外孱弱的那種。
她離不開藥,不敢遠行,不能做劇烈運動,即便手術後去學校也不敢和其他人玩鬧。同學們也都把她當成個瓷娃娃,生怕說話聲音大點就把她震碎了。
這樣實在是很沒有意思。
好在上天還算公平,給不了她健康的身體,卻給了她格外好的記性和學習能力。她沒有選擇跳級,畢竟提前修完學位也不知道未來該幹什麽。她只是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閱讀、看紀錄片以及電影上,想借這些東西去看自己注定摸不到的缤紛世界。
在很多個晚上,她會墜入一個又一個多彩的夢裏。在夢裏她沒有病痛,可以去很多地方,做許多事。只是潛意識裏她一直知道自己會死去,于是在夢裏也從不會活過自己的真實年紀。
十五歲的夢裏,她總會在滿十五歲之前死去。二十歲的夢裏,她自然也活不過二十歲。
閱讀和做夢,其實都是極其耗費精力的事。有時爸爸媽媽想開口勸她少讀些書多休息一會兒,可又開不了口——畢竟她就那一點兒愛好了。
她就這樣活到了二十歲。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點點衰弱下去,而醫生毫無辦法,只能說放寬心、多休息。就像一朵花注定會腐敗一樣,她的生命不能逆轉。
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她突然感覺自己身上有了力氣,像是書裏寫的“回光返照”。她央求媽媽帶她出門走一走,媽媽笑着同意了,只是眼底又怎麽也散不去的淚光。
她們去了離家不遠的一座佛寺。
說來也巧,她的農歷生日和這輩子一樣,也在中元節那天。媽媽因此總愛去佛寺給她祈福,甚至還花錢為她點了一盞長明燈。
細雨紛紛,她們撐着傘踏過一百零八道石階,像是真的把佛門所說的一百零八種煩惱都棄在了身後。
她在那裏見到了住持,那是個一看就很平和的僧人。住持對她們施了一禮,突然說她與佛有緣,然後送上了一串碧玉佛珠。
佛珠上镌刻着諸多經文,走筆有種奇異的美感,而且像是直接刻在佛珠內裏的。桓玉辨認了許久,認出了“ 普憂賢友, 哀加衆生, 常行慈心, 所适者安”幾句,其他的也多是些祈求平安輪回往生之類的語句,寓意倒是很好。
只是不知為何只有四十九顆,有些不倫不類。她在腦中搜尋許久,死活想不出四十九這個數字在佛門有什麽寓意,只想起《易經》中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這東西看起來還是貴重的。媽媽想要推辭,住持卻道她在寺中花費的香火錢早就超過這串碧玉的價值了,直白得讓她們驚訝。于是桓玉便收下了那串佛珠。
微涼溫潤,戴在腕上倒是很舒适。
收了東西不拜佛就不合适了。于是桓玉跪在佛前頗為心誠地求了求,希望在自己死後爸爸媽媽不要難過。
可這終究不可能。他們只有自己一個女兒,半輩子都耗在了自己身上,怎麽會不心痛?于是她又換了個祈求。
讓我活下去吧。
讓我像爸爸媽媽希望的那樣活下去吧。
身體健康,能夠四處走走看看;有一份滿意的工作——當個老師或是作家;未來遇到一個稱心的愛人,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悲傷将她淹沒,她卻沒有哭,只是挽着媽媽的手臂回家去。然後像每天晚上那樣,吃飯洗漱,和他們道一聲晚安,回房間寫一會兒日記——或是遺書,然後睡覺。
那天她寫的東西格外多,一直到了晚上十一點鐘還沒有睡。天氣很悶,落筆之後她習慣性定了兩個小時的空調,然後關燈陷入一場不知道會不會醒來的睡眠。
再睜眼時,就是在大成了。
她被人抱在懷裏,想要開口說話,卻只能發出細微的哭聲。有個很好聽的男聲哽咽道:“沒事了夫人……沒事了,是個女兒,很漂亮的女兒。”
桓玉安靜地想,看來這次的夢是從嬰兒時期開始做起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