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陸重現在每天還是和陸超一起去上學,不過放學是他一個人回來,因為陸超已經讀初三了,要上晚自習。
這天他跟陸超走在路上,他最近一直心事重重,也不像往常一樣愛說話。
“蟲子,我可能不會讀高中了。”
陸重擡頭看陸超,有點反應不過來,“阿大?”
陸超轉過來看了他一眼,扯出一個笑,複又馬上轉過去,“我不像你,我成績也不好,再讀也只是浪費錢”。
這太突然了,上次陸超還在和陸重說兩個人去一個城市讀大學,可以相互照應,陸重不知道為什麽會變得這麽快,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只想到玩的小孩子了,他已經在老師和婆婆的耳提面命中知道,讀書可能是他麽這樣的人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他伸出手,像小時候那樣拉着陸超,睜大眼睛問:“你不是說要考大學嗎?為什麽不讀了?成績會變好的啊?”
“可是有些人,再努力成績都不會變好啊”。
他不努力嗎?每天四點就起床,背書背到淩晨,拼了命在學習,可成績就是上不去。連從來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也要送他上學的爸爸,也已經接受了他兒子是個不會讀書的傻瓜這個事實,他又能怎麽辦。
陸超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眺望遠處快要升起的太陽,努力咧開嘴做出個笑容,說:“不讀書就不讀書,咱們寨子之前從來沒人上學大家不也過得好好的不是嗎。”
他的語氣有故作的輕松,也不知道是在說服陸重,還是在安慰自己。
陸重聽懂了,他的心裏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占滿,好像除了嘆氣不知該做什麽。
今天班裏下午有一節體育課,一般就是做十分鐘操,然後就自由活動,陸重的眉一直皺着,翻來覆去想心裏壓着的事情。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鎮派出所門口。
他遠遠地站着,手裏捏着那張紙片,卻提不起勇氣過去。
終于,陸重邁開步子往派出所走,心裏默念媽媽寫給他的紙片上那個名字,張秀景,秀麗的秀,景色的景。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一拍,“蟲子,你幹嘛呢?”
陸重覺得自己腳都軟了,一看是阿山的媽媽,在旁邊擺攤賣菜,陸重低着頭回了一句“大娘,我沒幹嘛”,然後就飛快地往學校跑。
那一瞬間,他腦袋裏湧出來的是婆婆說的那一句,她出來了可能你就沒有媽媽了,只是這一句就讓他喪失了這麽久積攢起的所有勇氣,他不想沒有媽媽。他在心裏默默地跟媽媽說對不起,發誓等自己再大一點一定要讓媽媽出來,自己會好好照顧她,孝順她一輩子。
後來的很多年,陸重都活在深深地後悔中,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是那天他踏進派出所是不是後來所有的一切都會不一樣。可再後來他才知道,就算那天他真的進去,勇敢的把自己媽媽的名字說出來,在那個還沒有電腦聯網辦公,政府盡可能避免跟少數民族起沖突的年代,也根本無濟于事,他之前那麽多年的後悔毫無意義。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樣一個荒誕的事實,命運的洪流自顧自地向前,你掙紮了無數個日夜,終于抱着必死的決心跳下去,試圖用血肉之軀阻擋它哪怕只是一瞬。它卻從你身體裏洶湧穿過,仿若你并無實質,不曾停駐一分一秒,剩下你站在那裏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可那個時候的陸重,确實真真實實的活在對媽媽無限的愧疚裏,他每天放下碗就走,不敢在她身邊多呆一秒鐘。不過她再也沒有跟他說什麽,仿佛那天狀若癫狂的求救只是一場夢,而她早已忘記。
時間又飛快地流逝,陸重初二了,靠天吃飯已經養不活這麽多人,寨子裏的年輕人慢慢開始去外邊做活,後來又去更遠的地方打工。陸重仍然過着跟之前差不多的生活,只是他越來越沉默。
那一年的冬天,麻公公走了。
那天晚上陸重剛睡下,就聽到院子裏傳來大灰的叫聲,大灰很乖,基本上不亂叫,陸重有點奇怪,準備出去看看,出門就看到婆婆也披着衣服往外走,看到他就說:“你麻公公估計不行了。”
陸重呆在那裏,直到婆婆叫他,讓他去穿衣服準備去麻公公家。
到的時候麻公公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黎公公坐在他旁邊,握着他的手,臉上卻不僅僅是悲傷。
麻公公看到陸重來了,就一直看着他,嘴唇顫動,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陸婆婆領着陸重走過去,讓陸重跪下,說:“麻二哥,你安心地走吧,我會好好看顧孟生的。”
陸重一下子就明白麻公公一直看他的緣由,終于忍不住哭着說:“麻公公,我會孝順黎公公,給他養老送終。”
話音剛落,麻公公就慢慢合上了眼睛。
陸婆婆輕輕說了句“節哀”。
黎公公卻是笑了,雖然那笑容很淡,“他終于不用受病痛折磨,我該為他高興才是”。
“你們先出去吧,我給他換身衣服”。
陸婆婆站在院子裏跟陸重說:“蟲子,你去把你大伯、二伯、阿瑤爸爸、牛牛爸爸喊過來,別跟他們說
麻公公走了,就說我有急事。”
陸重應了一聲,跑向安靜的夜色中。
喊人的這個差事進展得并不順利,大家一聽到去那個地方都不願意,最後還是陸重一再說婆婆找他們有急事,幾個人才不再說話,跟着他上去。
等他們到的時候麻公公遺體已經整理好,擺在堂屋,陸婆婆見他們都到了,才說:“你們也看到了,麻二哥走了,他留下遺願是盡快入土為安,這麽晚還請你們來實在對不住,是我這個老婆子想拜托你們幫麻二哥擡棺”,說完,陸婆婆朝他們幾個人深深地作了個揖。
幾個人都沒有說話,人死為大,再怎麽人都已經走了,陸重看到牛叔和黑叔已經動了腳步,卻突然聽到大伯說:“大娘,這個棺我們擡不得,他……”。
陸重知道,寨子裏的人一直視麻公公為斷子絕孫的不祥之人,不管是他堅持脫離本族來他族定居,還是和黎公公一輩子生活在一起,陸重聽過太多人說過,他不反駁,心裏卻不并不認同。
陸婆婆沒等陸重大伯把話說完,就大聲喝止:“陸國平”。
“麻二這一生不偷你一分不搶你一厘,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前些年鬧天災的時候,誰家沒吃過他家的米,誰沒吃過他打的獵,你說,這個棺你怎麽就擡不得?”
一時間,全部陷入沉默。
牛叔拉了拉陸重大伯,說:“祖婆,您別生氣,這是我們做小輩的該做的,什麽時候起棺您吩咐就是”。
陸婆婆點了點頭,才重新進了堂屋。
堂屋裏黎公公和婆婆在給麻公公準備後事,院子裏牛叔他們在烤火,大灰乖乖地趴在麻公公的遺體旁邊,好像也在悲傷。
陸重已經經歷了好幾個老人過世,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麽安靜,沒有兒女的哭聲,沒有來幫忙的人的說話聲,甚至連來傳信的都只是一只狗,他突然覺得好像人能這麽安安靜靜走,也挺好的,至少麻公公肯定喜歡。
麻公公最後葬在離家不遠的小山坡上,是他生前自己挑的地方。麻公公是叛族來的這裏,黎公公卻是本族人,寨子裏還有他的親戚,麻公公死後,他們好像也都突然原諒了這個離經叛道的老人,想把他接回家養老送終,以盡孝道,可是黎公公拒絕了,他仍然住在原先住的房子,每天晚上去給麻公公點燈,這是他們這一族的傳統,人走後在他墳前點四十九天燈,燈不滅,照亮他走的路。
四十九天後,黎公公也在他們的房子裏閉上了眼,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