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陸重之後的回憶永遠都只到這裏就停止,後面幾年明明發生了很多事,妹妹出生,爸爸摔斷腿,可在他的記憶中總是像蒙着一層大霧,看不分明,直到最後被一把大刀攔腰截斷,留下血淋淋的斷面。
陸重有一段時間一直以為那天是個昏暗的陰天,後來無意間翻看自己的筆記本,因為他習慣每天早上記筆記前會寫上天氣,才知道那天原來是個大太陽。
陸重當時讀高一,馬上要期末考,陸超是在他下午上課時在教室找到他的,跟老師說了幾句話,老師看了陸重一眼,片刻後才說:“陸重,家裏有人找你”。
陸重慢慢收拾東西,把抽屜裏的書一本一本裝進去,同桌好心地說:“陸重,你把書留在這兒吧,明天幫你搬位子”,老師擔心學生一直坐一個地方對視力不好,所以讓他們兩周就往旁邊移一格座位,所以同桌還以為他是因為要搬座位才把書全部帶走。
陸重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說:“謝謝”,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陸超臉色很差,見到他就說:“你家裏出了點事,先回去。”
陸重問:“出了什麽事?”陸超卻不肯再說。
兩人埋頭趕路,連走帶跑,一個小時就走完了平時要兩個小時的路,下山就是寨子,陸重突然停下腳步,說:“阿大,反正我遲早都要知道的,你先告訴我吧。”
陸超一頓,抿了抿嘴唇,張開口好幾次都沒說出話來,好像這對他也是很困難的事情。
“你媽跑出來,把祖婆和陸叔砍死了。”
陸重之前想了千百種情況,可沒有一種比得上現實的慘烈,一時間他幾乎以為這是夢境,努力幾次才找回聲音,“我媽呢?”
陸超轉過頭看他,眼神不自覺的悲憫,“瘋了。”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陸重到的時候婆婆和爸爸的屍體已經被人收拾好,擺在堂屋,陸重本來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卻一點沒有,眼睛一直幹幹的。
他從婆婆房間櫃子裏棉被最下邊把錢摸出來,冷靜地拜托大伯幫忙去石村買棺材,請阿吉幫忙買白布、香、紙、燭。平時寨子裏有人去世下葬的時辰都是婆婆看的,現在陸重也只能憑着之前婆婆教過他那只言片語的東西,對照着傳下來的一本書,定了淩晨4點上山的時辰。
二伯問:“蟲子,不停棺幾天嗎?”
陸重搖了搖頭,停棺也只是為了讓人來吊唁,可人死燈滅,又是枉死,不吉之兆,人家多半也不願意上門,還是讓他們早日入土吧。
晚上陸重一個人在院子裏守靈,阿瑤媽媽抱着他妹妹過來,“蟲子,你妹妹在我家她一直哭”,其實小孩是剛剛才開始哭的,不過婆婆說陸重一家人不吉利,不讓他妹妹待在自己家,阿瑤媽媽覺得很不好意思,又不敢違逆婆婆的話,說話時都躲着陸重的視線。
陸重卻沒注意,把妹妹接過來抱着,問:“雲姨,我媽在哪兒?”
“我們怕她又傷人,就關在河邊那個小屋裏”,說完又趕緊補充,“我會按時給她送飯,你別擔心”。
陸重感激又鄭重地道了聲謝,阿瑤媽媽吶吶說了句不客氣,埋着頭走了。
陸重這才第一次好好看自己的妹妹,她沒哭了,睜着雙眼睛看着他,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手也小小的。
她才一歲多,出生的時候陸重正在上課。他那時已經知道媽媽是被拐賣過來的,也已經知道購買和拘禁被拐賣的婦女是犯法,他終日活在想救媽媽又怕婆婆被抓起來的惶惶之中,潛意識的不敢面對這個跟自己一樣,可能是因罪惡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不敢抱她,甚至連看也不敢看。
而婆婆也因為她不是男孩對她不管不問,做飯都只做陸重一個人的,整個家裏唯一喜歡她的可能只有爸爸,陸重很多次看到爸爸坐在院子裏懷裏抱着妹妹幹活,沖她做鬼臉發出怪聲逗她笑。
陸重看着她懵懂又無知的小臉,嘆了口氣,準備去廚房熬點粥給她喝。路過一間房的時候,他看到牆角有流出來的幹涸的血跡,只看了一眼陸重就迅速別過頭。
陸重喂妹妹喝粥的時候才想到她還沒有名字,想了半天給她取名叫安樂,希望她能平安快樂。
操辦完婆婆和爸爸的後事後,陸重用背腰背着妹妹去河邊的小屋,那是個茅草屋,很破,立在這兒很多年,也不知道是誰修的。
陸重看到媽媽仍然坐在地上,不過頭再也沒像之前那樣仰着,而是深深埋在膝蓋上,陸重看到她的手腕上還挂着那個鐵環,上邊拖着一小段鐵鏈子,切口不平,一看就是用不怎麽鋒利的東西慢慢磨斷的。
她的手很細,幾乎只是骨頭上包着一層皮,陸重不知道這麽一雙手怎麽有力氣在漆黑的夜晚拿着菜刀砍死兩個人,而且刀刀入骨。
他很想問她,為什麽不直接跑?為什麽一定要殺掉他們?可是他問不出口,因為他知道,她其實也是受害者,最悲慘的莫過于,在這個故事裏你說不出誰更悲慘一點。
最後只能嘶啞着問出一句:“為什麽不等我回來,把我們全部都殺死呢?為什麽?”
回答他的是無邊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陸重才重新站起來,去大伯家借鋸子。他剛走進院門喚了聲大伯,就看到大伯娘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問:“大伯娘,我想借你們的鋸子用一下。”
大伯娘立刻回答:“你就在那兒我給你拿過來”,聲音因為着急都比平時尖利,陸重頓在那裏,慢慢收回自己邁出的步子,大伯娘很快就拿過來了,說:“用完就放在你們那邊,我們家有多的”。
陸重說了聲謝謝,接過就走了。
陸重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大伯娘和大伯的争吵聲,又走了一會兒然後聽到大伯喊:“蟲子”,他停下來,回頭。
“蟲子,這是一百塊錢,你拿着去外邊吧,別留在寨裏了。”
陸重頓了片刻,伸手接過來,咬了咬嘴唇,問:“大伯,派出所沒說抓我媽嗎?”
“鎮派出所來人了,然後說你媽是精神失常,就又走了。”
陸重點頭,說了聲謝謝,轉身往河邊走。
聽到大伯在身後的聲音,“蟲子,大伯是為你好”。
陸重沒有回答,背上的安樂好像醒了,動了動腿,陸重趕快反手輕輕拍她的背,輕聲哄道:“安樂乖”。
回去陸重用鋸子把媽媽手上的鐵環鋸掉,他想她應該是真的瘋了,眼神渙散落不到實處。
晚上,陸重抱着安樂在河邊坐了很久,他身上帶着婆婆做的香囊,也不怕蚊子,一瞬間他想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做。
他想好了,就去外邊吧,走得遠遠的,一輩子都不要回來了。
“蟲子?”
陸重聽到陸超的聲音,喊了聲“阿大”。
陸超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兩個人一起看着前方的河,片刻後,陸超說:“我媽那人就那樣,你別生氣。”
陸重笑了,“沒事,本來這種事避諱點也好。”
“你有什麽打算?”
“可能,會去外地吧,不想留在這兒了。”
陸超點了點頭,“也好,東西收拾好了嗎?”
“不想去收,就這樣吧,人上路就行了,走一步算一步。”
陸超想到陸重家屋裏滿地的血跡,頓了頓,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陸超把一個東西從兜裏拿出來遞給陸重,陸重接過來,把外邊的布打開裏邊是婆婆的一個銀镯子。
陸超問:“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這不是婆婆的镯子?”
“這個是歷代祖婆的信物,我爸爸幫婆婆整理遺體時偷偷藏起來的。”
陸重有點懵,“為什麽要藏起來啊?”
陸超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反而問:“你知道祖婆是怎麽選的嗎?”
陸婆婆很少跟陸重說這方面的事情,小時候陸重很好奇這些鬼神古怪的事情,可陸婆婆從來不會跟他說什麽,無論他再怎麽要求。
陸超繼續說:“我也只知道一點,好像是上一代祖婆去世後,會把寨上所有本族女娃的生辰八字寫下來供給巫祖,巫祖自己會選出下一代祖婆。”
“怎麽選?”
“我哪兒知道?這麽多年都是如此肯定是有辦法的”,陸超繼續說:“不過,這次沒選出來。”
陸重瞪大了眼,不應該啊,沒聽說過什麽時候寨子裏沒有祖婆。
“因為我沒把她”,陸超指了指陸重懷裏,“她的生辰八字我沒寫上去。”
陸重總算聽明白了,安樂應該就是下一代,不應該說這一代祖婆,擔憂地問:“這樣行嗎?沒人懷疑?”
陸超扔了個手邊的石頭到河裏,“他們都說是因為婆婆死于非命巫祖生氣了,沒人懷疑,你知道祖婆必須得一輩子待在寨子裏,絕不能離開,不過都什麽年代了,咱們族都被漢化成這樣了,還信這些,再說我也沒見着巫祖保佑婆婆啊……我爸也不敢把這镯子給其他人,所以還是你給她拿着吧,等大了再給她。”
“不過我說,你要是不想帶她走,嫌麻煩,可以把她留在寨子裏,她要是祖婆了肯定有人管她。”
陸重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拒絕,“算了,怎麽我也是她親哥哥,總是在親人身邊才好。”
陸超拍了拍他肩膀,準備回家,都走了幾步,又倒回來跟他說:“蟲子,好好活着”。
陸重仍然看着河面,居然笑了,回道:“我會的,我倒要看看還能再發生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