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林川柏一打開門就看到門口地上放着一個髒兮兮的編織袋子,上邊還有模糊的“化肥”字樣,口子被系起,他用腳踢了踢,也不知道裏邊裝的什麽,倒是旁邊竹籃子裏鮮紅的果子看起來比較喜人。
跟林川柏住一屋的陳哥也出來,一看就說:“呀,那小孩好懂事。”
林川柏一愣,才反應過來應該是昨天背他那小孩拿來的,謝謝他送他表。
陳哥蹲下去解開那個編織袋,就看到兩只死大鳥裝在裏邊,那眼睛半睜半閉,猛一看到給他吓一跳。
林川柏皺着眉,問:“這什麽玩意兒?”
陳哥也不認識,搖了搖頭。
正好旁邊有個打掃的阿姐過來,陳哥忙問:“大姐,請問這是什麽鳥啊?”
那大姐嗯啊半天,才用十分蹩腳的普通話回道:“板糾,好次”。
林川柏跟陳哥大眼瞪小眼,說的啥?
片刻後陳哥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她說的是斑鸠”。
林川柏看了一眼袋子裏的死斑鸠,朝大姐說:“你拿去吃吧”。
那大姐一臉不可置信又狂喜的表情,這斑鸠可不好打,集上得賣一塊錢呢。
陳哥滿臉可惜,“真讓她拿走啊”。
林川柏又用腳把那袋子往大姐那邊踢了踢,說:“你要不要?”
“要,要”,大姐一把拎起來,像是怕他們改變主意一樣,打掃衛生的東西也不管了,跑得飛快。
陳哥還是覺得有點可惜,那可是真正的野味,說:“還是應該帶走的,可惜了”。
林川柏今天腳已經好很多,能自己走路了,他一邊慢慢拖着腿往吃吃早餐的地方走,一邊說:“把車弄得髒兮兮的,煩死了,那果子倒還不錯,帶着路上吃”。
得了,贊助商的小公子都這麽說了,陳秋源也不再啰嗦,拎起籃子,拿了一顆果子,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扔到嘴裏,真甜。
這一個小小的插曲就這麽過去了,對陸重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
***
陸重正坐在床上數自己掙的錢,他周末的時候會采菌和果子去鎮上賣,三毛錢一斤,最掙錢的還是斑鸠,能賣一塊錢,但很不好打,他這一年也就打到了五只。不過就算這樣他也已經有八塊三毛錢了,數了不知道幾遍,小臉笑得停不下來。
陸重把三毛錢放回原來的位置,拿着那八塊錢出去找陸婆婆,獻寶似的拿出來,“婆婆,給你買肉”。
陸婆婆正在院子裏曬已經收回來的谷子,還有一小半在地裏沒有割,她看到陸重手裏那皺巴巴的錢,停下手裏的活兒,摸了摸他的腦袋,“蟲子,你自己留着買本子吧”。
陸重可不幹,堅持道:“拿來買肉,買油”。
陸婆婆拿他沒法,說:“那先留在你那裏,我不夠再問你要。”
陸重還是不答應,直接跑進屋準備放在婆婆枕頭邊,陸婆婆看着他的背影一臉欣慰的笑容。
陸重出來就問:“爸爸呢?”
“後山砍竹子去了。”
陸婆婆把谷子全部鋪開曬好,就準備去收地裏剩下的那些,背起工具,下臺階的時候卻不小心崴了腳。
陸重正在拿自己平時背的背簍,只聽到哎喲一聲,馬上轉頭,陸婆婆坐在地上,他連忙跑過去,“婆婆,婆婆你怎麽了?”
“沒事,崴了下腳。”
陸重擔心得不行,“痛不痛?”
陸婆婆本身也會點醫術,腳只是筋崴了,沒有傷到骨頭,說:“我沒事,過幾天就好”,邊說邊撐着地站起來,又準備繼續往地裏走。
陸重一看,趕緊拉住他,“婆婆,你今天就別下地了,我一個人就行”。
“這哪兒行,雨就要來了,得趕緊收,蟲子,你給婆婆拿個板凳”。
于是,陸重一只手拿着板凳一只手扶着婆婆往地裏走。
兩人按照平時的分工,陸婆婆割稻子,陸重勁兒大負責打。
陸婆婆腳傷了,不能像平時那樣直接弓着身體割,只能坐在板凳上先割一塊地方,再移動板凳,割另外一塊,比往常還要辛苦。
陸重看到婆婆沒一會兒就有汗滴下來落到地上,第一次恨自己不能馬上長大,手上更加用力。
這一刻,可能是陸重成長路上的第一聲驚雷,雖然貧窮,但是他之前的生活幾乎可以稱得上無憂無慮,可今天他卻發現,撐起了這整個家的婆婆的背影原來那麽瘦小,那麽脆弱,那麽,不堪一擊。
後來,陸爸爸也來幫忙了,速度快了不少,陸重先回家做飯。
現在除了上學,家裏的飯都是陸重做,反正也沒肉,就是翻來覆去的下一點點油,再放青菜或者土豆,炒熟,也不需要什麽技術含量。
陸重做好飯後,還是像往常一樣先給媽媽端過去,他偷偷給她炒了個雞蛋埋在飯下邊。
現在他已經從其他人的口中知道了,他媽媽是婆婆花了1000塊錢買回來的。他覺得這個事情不對,可哪裏不對自己又有點說不上來。
而其他人樂于談論這個事情的點卻在于,女人要是生娃生得不好,生出來個瘸子瞎子,連婆娘都得花那麽多錢去老遠的地方買,還得用鐵鏈拴着怕她跑,不能幹活白拿米養着,你看,就算是祖婆又怎麽樣?
人們好像從來都對他人的不幸最為津津樂道,好像這麽說一遍又一遍,就能證明自己還不是最悲慘的。
陸重挨着媽媽在地上坐下,把飯放到她面前,她仍然是一直以來的那個姿勢,陸重撥開她臉上的頭發,發現這麽多年她居然沒多大變化。
他輕輕喊了聲:“媽媽”。
她一動不動,陸重輕輕地摟着她,把臉靠在她的肩上,她身上的味道并不好聞,陸重卻只覺得溫柔,一聲一聲地喊她,媽媽,媽媽,媽媽。
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陸重才能這麽放心地叫出這兩個字,這是一個在他寫過的上百篇作文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詞語,他已經不是小時候懵懂不知的年紀,偶然不小心嘴裏冒出來的這兩個字,會讓家裏的氣氛瞬間變得凝滞,他也越來越避免提起。
過了好久,突然感覺有一只手慢慢地放在他的背上,陸重一愣,眼淚立刻就湧出來,他轉過頭看到媽媽正看着他,那眼神像從遙遠的地方過來,從一片無邊的虛無慢慢聚成一個小點,最終定在陸重的臉上。
手沿着臉的輪廓慢慢劃下,她像是被他突然已經長這麽大這個事實吓到了,久久沒有反應,陸重一直在流淚,怎麽抹也停不下來,也不知道怎麽會有那麽多眼淚。
突然,那雙手緊緊地捏住陸重的肩膀,臉上表情也驀地變得猙獰,“救我,救我”,聲音小至嘶啞卻有着吶喊的模樣。
陸重眼睛瞪大,肩膀痛極,腦袋裏一片空白。
她終于放開陸重,把一張紙片塞到他的手裏,牢牢握住陸重的手,嘴裏翻來覆去地念叨着“派出所,派出所,救我,救我”。
陸重被吓壞了,使勁兒地掙紮,把旁邊地上的碗都打翻,終于掙開,一下跑了出去。
陸重一直跑到院子裏才停下來,不敢回頭,他低下頭看手裏的卡片,好像是從煙盒上撕下來的,髒兮兮,上邊寫着歪歪曲曲的三個字,鐵鏽般的紅色,張秀景。
陸重突然反應過來這字是用什麽寫的,手一抖,紙片就掉到地上,他趕緊又撿起來放到最裏邊的口袋,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
晚上吃飯的時候,陸重一直心不在焉,吃完了陸婆婆開始收碗筷,他終于鼓起勇氣,把醞釀了很久的話說出口:“婆婆,把媽媽放出來吧。”
陸爸爸聽到後,嘴裏發出呀呀啊啊的聲音,大力地點頭,附和陸重。
陸婆婆的手一抖,然後再繼續之前的動作,聲音比往常還要平靜,說:“她出來了可能你就沒有媽媽了”。
陸重猛地擡頭,片刻後又重新低下,再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