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抽象
第14章 真抽象
裴跡愣了足有半分鐘,視線落在房間內的“藝術品”上,慢吞吞的鑒賞着。
牆壁上綴挂的畫顏色沉重,風格大多暗黑、抽象,深淵、地獄,殘破的骨骼與軀體,長臺上有幾副逼真的頭顱,一條腿,半只手掌,和幾個裸*體的小型雕塑,都是放在晉江不能過審的類型。
再去看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依坐在陽臺的細腿藤椅上,側臉垂眸,不知在細思什麽。
寬闊的露臺迎着夕陽暮色,面前支着一柄畫架,寧遠擎着畫筆,筆尖沾滿的濃郁朱色揮灑,便在畫布上落下一抹殘紅,畫面主體是一只布滿碎痕的手臂……也只有手臂。
也忒抽象了點兒。
裴跡看的後脊梁發涼,夕陽光色落在他細碎的頭發上,耀出一片金光——怎麽看都該是鮮亮的潑墨,多彩而色澤盈潤的筆觸,在細膩的勾勒中綻放。
裴跡後知後覺,原來,不讓他搞藝術,不是偏見……純是全家害怕。
——寧遠似乎捕捉到驟然的靈感,蘸了一抹白,在手臂上重新構畫出森森肉骨,被剖切掉部分皮膚的手臂,詭谲的震撼着裴跡的“純潔心靈”。
裴跡聽見自己的聲音略顯猶豫,“寧遠?”
寧遠停住畫筆,慢騰騰的轉過臉來,還沉浸在構思中的神色,少了以往的燦爛笑容,顯得嚴肅而冷淡。
“……”裴跡道,“該吃飯了。”
“哦,稍等,馬上就好了。”寧遠轉過臉去,繼續補充和調整畫面的細節,那筆刷一下一下,在輕輕啄着裴跡的心。
裴跡緩步走過去,站在露臺交臨的位置,低頭盯着那幅畫看了好大一會兒,才問出聲兒來,“你在畫什麽?”
寧遠沉浸在藝術體驗中,給了個抽象的答案,“維納斯。”
“維納斯?”裴跡微微皺眉,努力給出自己的理解,“斷臂的維納斯?”
Advertisement
“嗯哼。”
“……”
裴跡又問,“什麽意思?”
“完美的,殘缺的,遺失的。”寧遠低聲咬着齒間,自顧自的說道,“你說,殘缺而熱烈的靈魂,應該怎麽呈現?——用完美?遺失的那個部分是□□,還是別的什麽?”
裴跡:……
聽見了,但不是很懂——比他的財務報表和股線數據還難懂。
他不敢貿然出聲兒,但寧遠也沒指望他回答——在這位抽象藝術家眼裏,裴跡和家裏的那幾位,都歸在“商賈銅臭”的列表裏。
于是,寧遠擰過臉來,盯着他略帶詫異和困惑的眸子,“你說,一個完美的愛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裴跡心尖微顫。
漸濃的夕光映着那張清朗的臉,碎金閃爍在發隙,與世隔絕的一般、遠離塵嚣的孤獨感,和一抹略帶少年氣的笑,帶着那個哲學意味的問題,驟然擊中了他。
——他好像坐在光裏,在眼前,又好像隔着玻璃被鑲嵌和禁锢在永遠無法觸摸到的畫裏,遠遠的。
在靈魂邊緣游走的危險而詭異的某種情愫滾動在寧遠的眸子裏,偏偏那笑,帶着人間煙火氣——裴跡啞聲,片刻後,他道:“晚飯做的,都是你愛吃的。”
寧遠微愣,旋即笑出了聲兒,“什麽呀?我問你問題呢。”
裴跡笑了笑,沒說話——但,這就是他的答案。
他似乎捕捉到了深處的什麽,在觸及寧遠靈魂的邊緣,但轉瞬即逝。
那一刻,他只能用最樸素的答案來回應,在他過往記憶最柔軟處,可能只是在某個黃昏,慢吞吞的吃了一頓飯,作為一種另類的完美存在。
寧遠擱下畫筆,站起身來,“走吧,去吃飯,正好也畫累了。”
裴跡點頭,往後退了一步,忽然又定睛在他臉上,那手擡到半空中,遲疑了一瞬,還是遞上去了。
“你……”
“別動。”
裴跡托住他的臉,拿拇指在他臉頰上輕輕蹭了蹭,動作輕柔,“臉上沾到紅色的墨水了。”
寧遠小聲兒強調,“什麽墨水……那是顏料。”
裴跡盯着他看,目光沉的如淵,拇指意猶未盡的輕輕摩挲,一下兩下,氛圍中的秒針在緩慢流逝……
似過了很久。
寧遠覺得兩頰發焦,有點不自在的意思,便擡手握住他的手腕,輕聲問道,“擦幹淨了嗎?”
裴跡垂眸,在愈發膠着的對視中,緩緩松手,笑道,“幹淨了。”
寧遠耳尖漲起來一層薄紅,幹咳了一聲,別過臉去,佯作鎮定的溜了。那模樣和神色,好像鑽進殼子裏的小松鼠。
——如果說裴跡是黃鼠狼的話,盯得緊緊的。
那天回去很久,裴跡還在想那個問題:完美的愛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
好像沒有什麽答案。
寧川在飯桌上就看出了兩人的異常,他嘴賤道,“怎麽樣,小姑父,寧遠的藝術天賦是不是很高?畫技出神入化,夠不夠震撼?”
裴跡淡定給寧遠夾菜,“嗯,是不錯。”
寧遠眼睛一亮,剛要誇他有眼光,就聽他又笑着補了一句,“不過,比起畫畫來,我覺得讓他在航司鍛煉幾年,也不錯。”
“……”寧遠申辯,“你們都不懂。”
寧有為撇嘴,“我們不懂,你懂——就是懂得有點太多了,還不如不懂。”
寧川笑出聲來,強擱下手中的酒杯,道,“咱爸說的對,還不如不懂呢,太抽象了,我可欣賞不來。還有……”他看了裴跡一眼,意味深長道,“咱‘小姑父’說的也對,你在航司鍛煉幾年,就挺好的,還磨煉脾氣——就是這幾天,要受委屈喽。”
寧遠問,“為什麽?”
“你讓人投訴了,不知道?”寧川也不知把話說給誰聽的,“哎喲,人家沈公子財大氣粗、脾氣也盛,聽說剛在雲珠會客廳見完‘前男友’,就給‘情敵’投訴了。”
“什麽?真給我投訴了?”
寧有為聽得雲裏霧裏的,“誰啊?為什麽投訴你?我說寧川,多大點事兒,你給你弟撤銷了就行嘛。”
“那他關系戶的事兒,不就人盡皆知了?”寧川笑道,“最關鍵的是,這商務組投訴跟普通組不一樣,要開‘批鬥大會’、公開道歉的——”眼見他爹橫了視線過來,他忙道,“哎,別罵我,這事兒不是我定的,這是你們裴總、我尊敬的小姑父定的,我可不管。”
寧遠一聽也上火了,得,前腳沈黎欺負人,後腳你裴跡幫他出氣呗。
“行,不就是開會道歉嘛……”他看了裴跡一眼,半真不假的哼笑,“小姑父你放心,我肯定好好給人道歉,實在不行,開個全國直播呗。”
他都想好頭條得怎麽寫了:驚!裴跡現男友給前男友道歉!
“?”裴跡沒吭聲,看了寧有為一眼。
這位“大哥”淡定擡起眼皮兒,“這事兒,我覺得小裴你做的對,就要這樣,服務都做不好,以後商務組怎麽發展?”
一聽是裴跡定的規矩,寧有為突然沒了“徇私”的意思,趁機教訓倆兒子道,“你小姑父,前段時間做的那個服務調研,沒聽說嗎?涉及十幾個行業,怎麽不比你們專業?”
寧川咬菜,“……”
寧遠告饒,“好好好,我道歉還不行嗎?”他小聲嘟囔,“什麽服務調研,怎麽趕着我一個人服務,純倒黴呢。”
裴跡還是沒敢吭聲,生怕多說一句,給寧遠惹上火,再不搭理人了。畢竟,這小子變臉的速度,他可是真真兒的見識過。
真是撒腿就跑——前腳給個笑臉,後腳就拉黑。
接下來的飯桌上,裴跡一邊遞杯,與寧有為客氣敬酒,稍有點空兒,就默不作聲給人夾菜,“多吃點兒。”
寧遠多少有點挑食,更有點記仇,逮着不愛吃的就瞪他,“……”
裴跡細心留意,将他挑食的幾樣兒暗自記住了。
過了一會兒,瞧着人悶悶不樂的神色,他實在沒忍住,又低聲道,“投訴的事兒,你不用擔心,回頭給你撤了,保證你那三顆星一個不少。”
寧遠道,“真的?”
裴跡輕笑,“真的。”
寧遠頓了頓,忽然改口道,“不用了,我就要去給他道歉。”(到時候讓你上頭條,全是惡評,給你股票跌停才好呢,哼。)
“本來也不是你的錯。”
“沒讓尊敬的沈先生滿意,就是我的錯。”寧遠擠兌他,“小姑父對服務這麽專業,我怎麽能拖後腿呢。”
“……”
裴跡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就純是體驗“為五鬥米折腰”的感覺上瘾——當不被理解的“抽象藝術家”躲進人群,露出世俗最滿意的微笑和可親姿态時,是不是更能體驗那種“完美的殘缺”?
似乎,不被理解和殘缺,是藝術家的宿命——而這種宿命,是他每一筆落下的朱紅。
裴跡很想重新認識他,用全然陌生的角度——片刻後,他點頭道,“也好。”
寧遠震驚,這就不客氣了?
他怒問,“也好?”
裴跡應聲,“嗯,也好。”
好你個裴跡!我再也不會跟小姑說你人好了。寧遠憤憤的想,不就是道歉嗎?這可難不住我。
标準的八顆牙微笑,把控精準的45度角鞠躬,誠懇的語氣,提前背好的道歉稿——他自打上學被請家長,這一出,就沒少演練!
嗬,誰怕?
但是,當他站在寬敞會議室舞臺上,盯着臺下一片同事、領導,和端坐好整以暇的裴跡、神情尖銳的沈黎時,那嗓子眼兒裏卻好像堵住了一樣。
哎,不是,小爺憑啥就給你道歉啊?!
寧遠站在臺上,停了很久——終于将目光求助似的望向裴跡,“那個……尊敬的各位領導、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