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要在倏忽的屍體上種菜
第27章 要在倏忽的屍體上種菜
丹楓沒有忽略掉在整個事件當中令夷起到的作用, 當然,這怎麽可能忽略。
《植物大戰僵屍(豐饒之力版)》真是個好東西。
這下更想把水生植物引進鱗淵境了。
他想了想,仍然潛行在水波之中, 朝着啫邪而去, 在靠近這只濕翼的造翼者之後, 輕飄飄地送了一道海浪出去。
那是非常自然的一道海浪,在海面上是非常常見, 甚至讓那些經常出海, 追着魚群玩的人來看, 他們都不會覺得這道海浪有什麽問題。
更別說是用來欺負造翼者這種幾乎從來都不下水的旱鴨子了。
啫邪好不容易在水中掙紮着飄出去了二十幾米, 他帶着頑強和堅毅,朝着遙遠到幾乎看不見的海岸游去。
他感覺到了迎面而來的海浪, 但是啫邪并未意識到這海浪意味着什麽, 他只是嫌惡地感覺到自己的羽毛被海浪打濕了更多。
但是, 如果此時可以切換到衛星視角的話, 就可以看到:
啫邪好不容易蛄蛹出去的那二十米, 轉眼就在海浪的作用下成了白費。
他被推回了五分鐘之前的位置。
*
因為丹楓這邊最新更新的進度:也就是從造翼者帕遮涅亞那邊更新的驚喜,在伊須磨洲陸上城市上空, 關于造翼者的搜捕強度快速增加了。
任何對星際文明網絡開放的星球,基本上都會或深或淺地和公司扯上點關系——甚至于, 如果将目光放長遠, 一直來到七百年後的時代, 還會有這麽一個相當有意思的、甚至或許可以被當做笑話的情況出現:
在名為匹諾康尼的星球上,公司曾經做為被看反抗的對象逐出這裏, 然而當家族的力量受到邀請來到此處、管理這顆星球, 那些最初的人們逐漸隐沒于幕後……當公司想要囚禁一位老人,從而自他那邊獲得他此生最駭人的科研成就時, 他們直接把人送到了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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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匹諾康尼的家族應允了下來。
總之……公司是一種在什麽地方都能夠長得很好的苔藓,覆蓋面積廣得要命,在一些你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也會出現公司的身影……是的,就是這樣。
公司這種無孔不入的情況在很多時候令人厭煩,因為他們會借着文明和開放的名義,摧毀某地的貨幣體系、榨幹某處的礦産資源等等而空留原住民在已經被破壞殆盡的星球上,除了眼淚、痛苦、徒勞無功的反抗以及對于過去那變得越來越稀薄的記憶的追趕……什麽都做不了。
但是,公司倒也不是沒有為宇宙帶來好處:否則它早就該被有道聚而伐之,如沙聚之塔一般潰散。
做為琥珀王的忠實信徒,星際和平公司最初誕生就是為了收集築牆的材料,和琥珀王一起更好地打灰,而現在,雖然他們的商業版圖已經不僅限于打灰,但至少在資源調度方面的能力還是很值得信任的。
面對豐饒民,全宇宙文明生命之大敵,以及倏忽,豐饒民中最有能力作惡的那一個,公司很快就為伊須磨洲送來了一顆臨時衛星——用來掃描一切空中移動生命體。
根據這顆衛星回傳的、雖然不那麽靠譜的數據,飛行器的搜尋工作好歹是從大海撈針變成了池塘撈針難度,各種意義上節約了時間和精力。
一只飛行器在伊須磨洲動植物園內發現了一名造翼者。
很顯然,對方将藏木于林謂之上的道理學習得很好,在一個綠植覆蓋率足夠高的地方,播撒下這些倏忽身體碎片,事後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全身安然而退的概率也随之上升——但是很可惜,這概率再怎麽降低,終究也還是不可能來到零的數值。
所以,他被發現了。
一只飛行器找到了這個造翼者,但是此時,它尚且保持着與造翼者的安全距離,即,豌豆射手2.0和寒冰射手都還沒有感應到造翼者的存在,尚且沒有對準它的方向進行一連串的豌豆噴射。
景元将這只飛行器的權限單獨從應星那邊要了過來。
此時,在這個動物園和植物園的二合一的公共地區,伊須磨洲陸上城市必打卡的旅游景點內,除了此時正在保安室內呼呼大睡的保安之外,就只剩下了這個造翼者。
從制造出的動靜大小來看,似乎在這裏稍微發生一些激烈的交火,也不至于驚動別人——畢竟,那位保安睡得可太熟了,他甚至戴上了一副隔音耳塞。
所以,興許比起用豌豆,對敵方的血條進行持續攻擊,或許趁其不備直接一個血條見底術會更合适一點呢?
景元的經驗告訴他應該是後者,于是他直接操控着這架飛行器朝着步離人沖撞了過去。
當“僵屍”沒有移動的時候,植物反倒是飛快地沖了上去。
曾經開發了《植物大戰僵屍》這款游戲的人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這款游戲也會被玩成這個鬼樣子,原本應該被動防禦的植物表現出了極強的進攻性,主動沖上去上演扇對方幾個巴掌的“碰瓷”。
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畢竟,嚴格來說,攻擊和防守甚至是撤退,其中都是有一點小小的交際區域的。
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甚至于最好的撤退也是進攻,在面對豐饒民的時候,解決一切問題的通解就是上去和它爆了!
這個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選定了動植物園這個動手場所的造翼者在飛行器滑翔到距離自己大約二十米的時候才注意到了情況不對,此時,因為靠近的速度過快,豌豆射手和寒冰射手都還沒來得及發射出第一顆子彈。
被發現了。
同帕遮涅亞一樣,這個造翼者第一時間的反應是快速毀掉這個小飛行器,然後逃離現場。
相比起他的那位同伴,這名名叫提婆的造翼者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他為自己被選拔進了這個任務而痛苦——一定程度上來說,他甚至還挺慶幸穹桑已經被毀掉了的,畢竟如果穹桑和天青石聖潮還在的時候,他們這些衛天種大概會被派遣到世界的各個地方執行任務,在那些戰争中,他能順利活下來嗎?
不好說。
倏忽的這個任務不好做,要不是因為他不敢拒絕軍團長鳴霄……他一定會推辭這份任務,誰愛來誰來,就比如說那個一腔熱血的蠢貨帕遮涅亞,像是他這樣的人怎麽不能多幾個,他們都會自願報名,而他就可以留在軍團裏面,享受着哺育種等下等的造翼者、以及塵民提供給自己的享受,而完全不用為了一個危險的任務遭遇可能要付出生命的危險。
在造翼者的集群中,階級是最為森嚴的規矩,羽人不能與塵民混雜同居、正如其他品種和衛天種之間階級分明,在啼頌種以下的階級無法擁有部族和仆人,而對于衛天種們來說,羽皇和軍團長的命令至高無上、絕對無法違逆。
提婆要恨死這社會秩序了。
他就這樣,帶着幾乎是在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怨氣和憤怒,将與禽類相似,且指甲尖銳而長,表面甚至泛着危險的金屬色光澤的爪子做為武器,朝着飛行器砸了過去。
在提婆的預期中,飛行器會會斷裂成兩半,然後掉在地上,而他則會快速逃離此處。
然而——
猛烈的爆炸在他的指甲接觸到飛行器的瞬間,便以飛行器為中心爆發了出來,出人意料的,它似乎是一種比較新穎的武器,它沒有多大的沖擊波,只有劇烈的、強大的能量湧入他的身體,爆裂地、強勢地、洶湧而帶着強烈毀滅意味地從他的身體中向外擴散。
始于接觸的那一點,終于他體表的每一寸皮膚、羽毛。
滾燙,還有疼痛。
但不管是滾燙還是疼痛都只是一瞬間,甚至于,如果不是造翼者的反應神經幾乎和狐人族一樣敏銳,他或許都等不到感受疼痛的瞬間。
緊接着,再次之後,一切感覺都消失了。
就仿佛整個世界都歸于靜默,死寂,一切都消失了,堕入虛無IX那混沌的中心……
“呼啊!”
土豆雷的爆炸并沒有多大的音量,那些仍然在夢境中沉沉酣眠的人們的美夢沒有遭受到哪怕半分的影響,那位趴在桌上、帶着降噪耳塞的保安仍然朝後仰倒在靠椅上,臉朝天,嘴巴張開,發出平穩地、有節奏的鼾聲。
于是,四下仍然是寂靜的,甚至比起先前還少了一點蟲鳴,唯一被吓到的是那些自然界的小生物,它們快速逃離了現場,将一切留給此地的仇雠——以及一個渾身焦黑,深厚的翅膀化作齑粉掉落,這下徹底看不出來他曾經是個造翼者的男性豐饒民。
提婆,他又一次呼吸了。
他沒有死去,但是,就在剛才,死亡的陰影已經深深地覆蓋在了他的身上,提婆甚至懷疑自己已經看到了納努克的影子——那高大的,黑色皮膚的男性,胸口貫穿着一道流淌出金色血液來的傷口。
他差一點就被徹底毀滅,就像是毀滅在軍團手上的窮桑樹一般。
在短暫的失去了與世界的一切關聯之後,他僥幸與世界重新連接,劇烈的疼痛游走在他勉強重新拼湊在一起、但仍然傷痕累累,随便動作兩下就能夠造成二次傷害的身體之中。
他的腳下不怎麽均勻地掉落了一層黑色的粉末,那粉末很細、混在泥土之中的話也不會怎麽顯眼,提婆很快意識到這些黑色的粉末曾經是他的翅膀——曾經。
現在的他,背後已經沒有翅膀了,他和那些他厭棄鄙夷的塵民沒有了哪怕一丁點的區別。
但是,不管是這些疼痛,還是失去了翅膀的強烈恥辱,現在都無法做為占據他心神的主要部分,因為恐懼的陰影,在死亡的鐮刀與毀滅的目光從他頭頂轉開之後,仍然未能從他心上撤離,反而像是要銘刻于此一般長存。
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東西……
提婆心有餘悸,他惶恐而警惕地觀察四周,當發現沒有更多的飛行器之後才勉強放松下來一點。
那是什麽?
仙舟聯盟的新武器嗎?
在蘇生之後,他能夠感覺到自己體內原本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就像是被擰幹的毛巾中的水,只剩下那些縮在纖維中的最後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都淅淅瀝瀝地流淌出來,從此不再歸他擁有。
應該也就只有仙舟聯盟的武器才能對豐饒民造成這樣大的傷害了,也就只有仙舟聯盟的武器才會出現在這裏……反物質軍團不至于那麽好心地想要救援塔拉薩。
仙舟聯盟已經知道了!倏忽的計劃已經失敗了一半!仙舟……
仙舟一定會報複的,他要在仙舟的打擊抵達這裏之前撤離,他至少要保證自己能夠活到最後。
提婆想要活下去,他從不因為這個目标而覺得自己卑劣,說白了,每一個豐饒民的誕生,不都是因為群體性的怕死,所以才向藥師祈求長生久視的賜福嗎?
他自己是豐饒民,自然豐饒民該有的毛病也全都具備。
不貪生怕死叫什麽豐饒民啊,不貪生怕死的豐饒民不如直接去投奔仙舟聯盟,巡獵不是最喜歡這種舍生忘死的家夥了嗎?
提婆強打精神,他其實還記得倏忽的身體碎片被他扔在了哪裏,但是他不敢将那其實可以做為他複蘇的最好良藥的東西吞入腹中。
倏忽是個邪門的東西,他吃那玩意來恢複自己當前的身體狀況,毫無疑問就是飲鸩止渴,并且也不一定就能多活上幾天。
他強撐起身體中最後的那些豐饒力量,全部都給了身體恢複——他沒有去恢複自己的翅膀,哪怕那是他身份的象征,但是什麽身份能夠比性命更重要?
大約三分鐘後,提婆能站起來了,雖然他仍然虛弱,并且脆皮得比普通短生種還厲害,此時,甚至随便來一個十歲出頭的熊孩子都能輕易把他殺死。
他朝着造翼者這段時間的居所走去。
提婆難道不知道,自己回到那間庇護所的時候,極有可能,他的身後還帶着一雙窺探的眼睛嗎?
怎麽可能。
但是只有在那間庇護所中才有他需要的藥材、食物……等等能夠把他從瀕死狀态拯救回來的東西。
還有防身的武器、離開這裏的逃離艙。
在這個緊要的關頭,提婆心上的天平傾斜了,他知道自己應該不會再會到造翼者族群之中去,就算回去,他的地位應該也會從衛天種一落千丈。
那麽,造翼者的階級,那些森嚴的社會規矩又和他有什麽關系?
等他恢複好了,他又會是一只強大的衛天種,擁有在宇宙中獨行的資格,就算脫離了造翼者族群……他也未必就無法存活下去。
同伴什麽的,都顧不得了。
*
提婆回到庇護所中的時候,其他的造翼者都還沒有回來,他推開門,這個動作令他虛弱地氣喘籲籲,但他強打起精神來,盡快将門關上了。
變得虛弱之後,他也變得更加疑神疑鬼,畏懼周遭的一切。
站在封閉的空間中,就像是回到了巢穴之中一樣。提婆站在房間中央,做了個緩慢的深呼吸,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緩慢地好轉,豐饒民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一個群體,他變得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距離徹底恢複還遠着呢。
他從一旁的櫃子裏面拿出各種應急的藥物和藥水,每一種能夠對當前的自己有所幫助的藥物,他全都用了一遍,剩下的也沒有放回櫃子中,而是掃進了自己的背包裏面。
他* 的恢複變快了,但還是沒有好全,他說不好……或許有巡獵的風雷殘存在他的身體中,阻礙着他的愈合,或許還有什麽別的東西……總之他仍然能夠感覺到疼痛,邁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劇烈的疼痛。
很不合時宜,但是的确形象貼切:他想到了自己在這段時間,意外從伊須磨洲的這群塵民之中聽到的一個童話故事,一個他到現在也很嫌棄,覺得過分軟弱且可笑的童話故事。
小美人魚。
想要獲得靈魂的人魚求藥,變成人類,擁有雙腿,期望着王子能夠愛上自己——她只有三天的時間,而且,藥劑的副作用是,她用雙腿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疼痛的,就像是踩在了林立的刀尖上一樣。
現在,提婆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變出了兩條腿的人魚,走的每一步都是那麽的疼痛。
但是……他要活下去,而求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費力地拖拽着逃生艙,那平時對他來說能用一根指甲勾着拖動的東西,此時沉得仿佛被水完全浸泡濕透的翅膀。
那重量甚至伸出一雙帶着死意的手,扼在了他的咽喉上,令他感覺到強烈的窒息。
……等他逃出去……等他恢複……
哪怕他不會會到造翼者族群中去,他也要繼續給仙舟聯盟找麻煩,這群該死的仙舟人!
逃生艙要在室外,足夠隐蔽的地方使用。
天色尚未清明,城市仍然沉睡,所以隐蔽什麽的就不需要強求了,只要逃生艙在發射的時候沒有掀翻了屋頂,提婆頗為自信地心想,他就徹底逃出生天。
他放下逃生艙,雙手按在門上,用力将它推開。
在開門的一瞬間,提婆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恐怖和第二恐怖的畫面——這兩種恐怖結合在了,融合成了一場永世都無法治愈的噩夢。
第二恐怖的畫面:剛才把他炸了個九成死的東西,此時竟然成群結隊地漂浮在庇護所的門口!
第一恐怖的畫面:開門!雲騎軍!
*
景元帶了制服。
一身雲騎骁衛的制服,很貼身,盔甲也剛剛合适,估計再過上小半年就要重新打造一套,适應他之後一段時間的身高的制服。
他換上這套之後,只要是稍微接觸過一點仙舟聯盟的人,都能夠在第一時間判斷出他的身份。
雲騎軍。
他提着一把長刀,明明是上門、堵門來的,但是從神态上看,完全看不出半點上門打架的意思。
景元的姿态看着仿佛是半夜睡不着的鄰居,前來“懷民亦未寝,遂相與步于中庭”的。
他笑着,那雙金色的眼睛裏面還帶着一點看狗都會帶着的溫和:“晚上好啊,朋友。這個點出門,是有什麽着急的事情要辦嗎?”
提婆在看到他的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逃離的機會,這個造翼者頹喪地站在原地,沒有試圖攻擊、也沒有試圖快速使用逃生艙離開這裏——開什麽玩笑,景元的刀身上可是能夠看到條條閃爍跳躍的紫金色電弧的!他倒是可以試試看逃跑,但是逃生艙還沒點火呢,他連人帶艙就都會在這一刀下斷作兩截,随後因為已經沒了能讓他再複活一次的豐饒之力,真正連人帶盒五十斤(逃生艙的重量不可忽略)。
*
提婆被景元帶走,為了避免他散架還不得不輕拿輕放,景元對此有些不滿:他沒有想着來打工。
他走的時候,共計三十枚微縮土豆雷被布置在了這間安全屋四周。
他在來的時候已經觀察過了,這些造翼者為了避免大半夜的傾巢出動被人發現,特地将房子租在了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
左鄰右舍都沒人,門前的那條路上已經長起了雜草,非常安全,既不會讓他們被發現,也不會讓土豆雷被不該踩到它們的人踩到。
景元考慮到了造翼者直接從屋頂的窗戶回到室內的可能性,甚至還考慮了下造翼者從煙囪裏頭,如同一些文明中身盛傳的所謂“聖誕老人”的故事中,那位紅衣服尖頂帽子的老人一樣滑進室內的可能。
于是他幹脆在室內也布置了一些土豆雷——反正小小的栽種在迷你花盆中的土豆雷不定睛看根本看不見。
至于說到時候屋子還能不能存在……
沒關系,如果屋子沒了,他會從自己的小金庫裏面拿出錢款來賠償的。
景元不缺錢,他甚至可以說是很有錢——《走近科學》欄目雖然更新得不定期,但是他們有空就會去補上那麽幾集。
這頂流的游戲給他帶來了不少的收入,而廣告的費用更是在分成之後仍然能夠讓他一躍成為整個家族裏頭賺錢最多的那個。
景元賠得起,三倍賠償都只是灑灑水。
*
淩晨到來之前,距離伊須磨洲的天空泛起珍珠似的色澤還有大約二十分鐘的時間——伊須磨洲陸上城市一隅發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動靜不太大,根據伊須磨洲政府調查,此次事故中無人傷亡。
這麽說其實怪種族歧視的,畢竟就算豐饒民再怎麽不幹人事,直接把豐饒民開除人籍也是挺不好的……嗯,造翼者在這次事故中傷亡了共計三只。
黑燈瞎火的環境是真的不太好,至少很影響視覺。
一個造翼者從門口走進來,被炸了,留下一地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的黑灰,風一吹就散得不剩下多少;
另一個造翼者從窗戶走的,他連門那邊的情況都沒有看,于是在進入房間之後,變成了一攤因為室內沒有那麽大的風,所以沒有被吹散的黑灰;
最後一個造翼者走的煙囪……(在這裏不得不感嘆景元的預判實在是很有點值得被博識尊注視一下的意思)他同樣沒有注意到門口的問題,于是,在他降落在那清冷的、已經很久沒有生火,只是用作裝飾的壁爐中的時候,土豆雷的威令他轉變而成的黑灰被吹到了很高很高的位置。
就像是有個巨大的人臉,把這間屋子的煙囪當成了吸管,往外吹了一口氣,噴出了點兒他還沒能咽下去的竹炭粉。
“你們一共六個?”
通過視頻會議,伊須磨洲的水居者政府首腦、羅浮的騰骁将軍連帶着神策府中那一整個班子的仙舟智囊團等齊聚一堂。
丹楓還沒回來。
景元不得不挑起了審問這個造翼者的責任——他其實非常擔心自己無法很好地完成這項工作。
他在這場含金量非凡的視頻會議中公然和令夷說悄悄話,轉過頭,并沒有很在意自己的動作是否顯眼,貼着毛茸茸的狐貍耳朵小聲說:
“畢竟,我面目和善,眉宇柔和,沒什麽肅殺之氣,大概就算成年之後,也不會給人多少壓迫感吧。在這方面,我大概這輩子都比不過騰骁将軍了。”
之後,他興許是覺得悄悄話不能只和一個夥伴說——比較容易被人當成有什麽隊內80,而且這個觀點着實很有道理——于是又轉過頭去,小聲對應星來了一遍一模一樣的。
應星在桌下輕輕踢了他一腳,如果不是他們這邊還開着麥,他估計會現場表演一個《腹語:從入門到畢業》,然後嘴唇紋絲不動着告訴景元,現在這個場合,你多少正經一點。
令夷則是在想,景元的眉眼五官生得确實柔和,尤其是眼角下面那一滴小小的淚痣,不算多麽明顯,但将面部線條變得柔和的效果可謂是相當的好。
但是,真話也是要看情況說的吧,在這種情況下說這種話……
總有種在嫌棄将軍的面相有點兇神惡煞的意思——這好嗎?很顯然,這不好。
原本,如果是在比較正常的情況下,提婆是要被秘密運回仙舟去,好好審問一下的:
他,以及那一小隊造翼者從倏忽那邊來,再怎麽說也應該知道點關于倏忽,以及反仙舟聯盟的資料——說了,就能痛快點兒直接入滅,要是負隅頑抗,那就等着在十王司裏頭找個坑,從此不安生地在裏頭待上個幾十年幾百年的,而在此期間,一天安寧都別想得享了吧。
但是現在情況特殊,一來,倏忽的已經做下,時刻都有可能是十萬火急的情況,實在是不容得這麽一來一回;
二來,這只造翼者的嘴……好松。
和一般仙舟會遇到的豐饒民不一樣,這只造翼者意外的非常識時務,他滿腦子想的就是要讓自己怎麽活下去。
興許是因為平常遭遇的步離人比較多吧,那些自稱都藍子嗣的種群,很有點生而為狼的傲慢,一時間遇到這樣的造翼者,确實有些不太習慣。
不過,令夷想起之前聽關于造翼者八卦的時候,從景元他們那邊聽說的:
在仙舟尚未啓航的古國時代,造翼者們就在被古國的帝王擊敗之後非常能伸能屈地向帝王跪了,并且把自己的技術分享出來,讓這位帝王去尋求長生。
這怎麽不能算是一種一脈相承呢……如今已經沒了穹桑的造翼者,血統倒是還挺純正。
面對着方才的提問,提婆回答道:“六個。”
水居者政府首腦算了算如今傳回的消息——被發現的造翼者加在一起确實有六個(丹楓那邊雖然不參加視頻會議,但好歹消息還是聯通的嘛,而且水居者們其實也觀測到了那個現在還在海面上撲騰的造翼者,當然,沉到水下去的那個也觀察到了)。
這麽說,這就算是把嵌入的那些全都搞定啦?
他露出幾分兇惡的表情,原本漂浮在水中,像是一朵海葵一樣柔順而美麗的發絲突然如靜電了一樣朝着邊上刺開:“你若是說謊,我們便會把你鎮壓在海底,直到你耗盡體內的豐饒。”
提婆平靜道:“我知道,我想活,所以我不會說謊。我還可以告訴你們很多,但是你們要答應我,我告訴你們一切,但你們不可判我入滅,而要讓我活在你們的庇護之中。”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知道仙舟對豐饒民的判決,我自願放棄繁衍後代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我并不是你們的威脅。”
騰骁的神色有些奇怪,他身邊的那些智囊團也是如此。
看起來,這只造翼者早就把仙舟的法律給研究透了啊……難不成,他早就想過自己或許有一天會被仙舟抓住,于是為了保命而未雨綢缪地先成了仙舟對豐饒民法的專家?
在衆人之中,白珩是最震驚的那個。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雖然她因為屢屢毀壞星槎被沒收駕照,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考科目一二三四,從而對羅浮的道路交通法了如指掌,但在其他的法律方面,她的了解程度甚至還比不過一個豐饒民……!
白珩大為震撼,決定從今天晚上回去之後開始知恥而後勇,争取在下一次上戰場之前,進修成為羅浮法律專家。
從戰場上回來,此刻站在她身後一點,正在感受着一條毛茸茸的、蓬松無比的尾巴在自己的腿上掃過來、掃過去的鏡流:“……”
她敢打賭,白珩絕對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提婆這麽馴順的态度還是蠻令人滿意的。
騰骁和水居者政府首腦又分別問了一些問題,每個問題都獲得了回答,當他們問起倏忽的時候,提婆偶爾會對幾個問題搖頭,說他也不知道,如果想要知道具體細節的話,需要去問如今孔雀天使軍團的軍團長鳴霄才行。
态度整體比較誠懇,但是,能夠從他那邊獲得的消息其實并不很多,其中要緊的只有兩條:
一,他們投放倏忽身體碎片的行為已經有整整一個月了。
雖然倏忽要求他們将自己所有的碎片灑滿整個塔拉薩星,而他們到現在為止也還沒有完成這個任務——不過,剩下的倏忽身體碎片其實也不多了。
只剩下大約三分之一。
“以倏忽的力量”——對自己的這位老對手非常了解的騰骁将軍嘆息,說道,“現在的他,應當已經可以做到将整個塔拉薩星球變成自己的部分,讓所有伊須磨洲人變成他的果實與花卉。”
情況緊急,危在旦夕。
第二條,同樣不是個很好的消息:
倏忽和他們約定的時間是在潮騷月到來的第一天。
也就是,三天之後。
提婆他們這些造翼者,原本是打算在最後的這幾天時間裏多撒一些倏忽身體碎片的——他們在剛開始這麽做的那兩天,動作相對比較小心,所以撒出去的量不是很多,後來才因為逐漸熟悉了這顆星球,而變得藝高人膽大起來。
這就是能從他那邊獲得的全部關于這一次倏忽行動的信息了。
視頻會議先行結束,水居者政府首腦需要完成對整個塔拉薩星球上所有居民的通知、安撫等工作;而羅浮那邊,救援的軍隊正在集結,求援的消息也已經發向了同樣距離塔拉薩星不算太遠的曜青,騰骁上了飛船,他把鏡流也帶上了。
景元、應星、令夷三人互相對視,各自默契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去。
應星要制造金人,令夷則要培育植物:這兩者是屆時一定會用在戰場上的東西。
這些是要給伊須磨洲人們用的。
畢竟,伊須磨洲人不能指望着全靠仙舟火力馳援吧?
一直以來,他們都說自己是岱輿仙舟的後繼者,并且為此甚是驕傲,那麽現在,他們也需要表現得像是岱輿那麽勇敢。
至少,文明的子嗣,需要擁有保衛家園、守護親人的膽識與自覺。
沒有什麽外援是永遠能靠得住的。
公司的道德水平着實堪憂,伊須磨洲文明未必永遠是他們的“朋友”;
仙舟翾翔過寰宇,遲早有一天也會遠行;
唯有靠着自己挺過血與火的淬煉,文明才算是真正從幼兒時期步入成熟。
*
在将提婆關回去,和幾個貼着他放,只要他敢掙紮就能當場把元氣還沒有恢複過來的他炸死的土豆雷關在一起之後,景元把提婆那氣急敗壞地叫嚷着讓他們把土豆雷撤掉,至少撤掉二分之一的聲音抛諸腦後。
只要這只造翼者始終都那麽怕死,那他就不會是什麽威脅。
後面的叫嚷聲中已經帶上了咒罵的語句,景元充耳不聞,并想起對方在被他質疑“這麽怕死,你還是個戰士嗎”的時候,那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宣稱:
豐饒民哪有不怕死的,不怕死的都應該去仙舟。
有一說一,确實有點道理。
但是就眼下的情況來看,從心性上和仙舟更有點兒相似處的造翼者幹脆利落地死在了深海,雖然也在不經意間幫了仙舟一點兒忙吧……
但是從白給的程度,以及能夠為仙舟帶來的便利之多這一層面上衡量,對方還真不如這個自稱最是正統的豐饒信仰者來得厲害。
反而是“豐饒”,在幫助巡獵。
啧,這是何等的可笑。
不過,也不只有這個“豐饒”在幫助巡獵了。
透過門上的玻璃看到室內整齊擺放的花盆,以及上頭那郁郁蔥蔥生長良好的植物時,景元微笑起來:
看着這些植物,他對一名兇名在外的豐饒令使即将到來這件事,竟也沒有多少畏懼。
那些造翼者帶到伊須磨洲來的倏忽身體碎片,現在全都被扔進了培養基,正在做為肥料,供應着植物茁壯且茂盛地成長。
令夷的那些提議,水居者政府一條都沒有拒絕。
從用植物幫助伊須磨洲人自衛,到用植物吸收、捕撈此時興許已經遍布整個伊須磨洲的、屬于倏忽的豐饒之力。
水居者政府有什麽能不答應的呢?
他們早就知道,潛入的造翼者只是開頭的開胃小菜而已,而哪怕本體不出現在這裏,也會靠着那些播撒下去的身體碎片來到此地的倏忽才是正餐。
天地良心,光憑着他們,就連這些造翼者都不好抓。
于是,在徹底清楚天曉得已經撒下了多少的倏忽身體碎片,與死馬當活馬醫,一邊搜尋倏忽身體碎片,一邊讓植物來先頂着那随時有可能出現的直面豐饒令使的危險之間——
這兩個其實都沒有那麽美妙的選項理由,二選一,水居者政府的首腦最終選擇了後者。
岱輿這個“前車之鑒”,一直都沉在伊須磨洲的水下,每一個水居者在很小的時候,就都會被帶到這沉沒的仙舟之前,了解宇宙的浩瀚、文明的燦爛,以及世界的無情、兇險。
很少能有世界比塔拉薩星球上的伊須磨洲文明更懂得什麽叫豐饒民的災害。
所以,等過會兒,他們會用專車接令夷去往海邊,種下密密麻麻的蓮葉,和做為武器的植物。
景元輕輕拍了拍令夷的肩膀。
紅發的狐人少女沒有擡頭,而是一遍繼續種菜一邊輕聲道:“我有點緊張。其實我已經不怕步離人了,但是我以前沒見過倏忽。”
曾經令夷是懼怕步離人的,畢竟那時候她的命掌握在這些狼主的利爪之間。
但後來,或許是實驗做多了吧。
習慣了步離人肥料之後,什麽狼毒、什麽步離戰首,都已經完全無法給她帶來恐懼了。
甚至,還有點想笑。
然而倏忽,她還是會畏懼的。
那可是令使……是和騰骁将軍打得有來有回,被殺很多次,但次次都不死的怪物。
她聽說在蒼城覆滅的那一場戰鬥中,倏忽活化的妖星羅睺讓無數仙舟人口鼻中生出金色的枝葉,快速堕入魔陰。
那……這一次呢?
他又準備了什麽?
景元将掌心按在她的肩頭。
他的手心很熱,那熱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格外令人安心。
“這一次,将軍還能殺了他——或許,如果你的植物胃口夠大,我們還能在倏忽的屍體上種菜?”
應星同樣頭也不擡,但他接話得非常順暢自然:“你不是還想在建木上種菜嗎?從位格上來說,建木要比倏忽更厲害,先用倏忽練練手,也挺好的。”
令夷手上的動作停頓了半秒。
然後她笑起來:“好的呀,先在倏忽的屍體上種菜,以後再往建木上種菜,我一定能種很好!”
*
“我等莳者,皆出一心……啊,鳴霄,你來了。”
巨樹睜開了眼睛。
無數的眼睛,每一顆吊在樹上的頭顱都睜開了眼睛,它們的嘴巴說話,發出無數人的聲音,音調卻是奇異的相同。
“你從呼雷那裏來,你們聊得很開心?”
鳴霄——這名十二翼的造翼者擡頭與巨樹對視,他看起來渾然不懼面前詭異且強大的存在——他對巨樹說:“倏忽,時候到了,你應當行動起來,然後,履行這場交易。我們造翼者已經提前支付了價格。”
他并沒有回答倏忽的問題。
倏忽微笑,他的每一張臉都微笑,那其實是個很美麗的笑容,如果它沒有一模一樣地出現在無數張或老或小、或男或女、或美或醜的頭顱上的話。
“善哉,理應如此,羽人,如汝所願。”
巨樹的枝條伸展,像是伸了一個懶腰,又仿佛是神明的無數條手臂舒展開來,展現出能夠表現出更多、更強大法力的法相。
金色的光芒在這巨樹的周身萦繞,那些懸挂在樹上的頭顱,這些臉龐露出不同的表情,哭笑怒喜,将衆生之相俱攬含其中。
“我将降臨,傳播生之喜悅,又一顆星球即将獲得拯救,回歸無上長生主、千手慈懷藥王的懷抱,進入衆生至高之樂園。一切有情衆生,當斷生老病苦。”
“吾為慈懷首徒,當代藥王而行,伊須磨洲衆莳者應喜,為吾等同登極樂。”
鳴霄看到,倏忽的枝條似乎要穿透隔絕萬界的虛空,如同當年令他們驕傲的窮桑樹一樣,串聯起遙遠的世界——不,甚至比那更強大。
倏忽要強行在虛空中,用自己的枝條構架起一座橋梁,讓塔拉薩星上的分身與本體相連。
一分鐘過去,倏忽保持姿勢不變。
兩分鐘過去,倏忽仍然保持姿勢不變。
二十分鐘過去,倏忽情況依舊。
鳴霄皺眉,很是奇怪。
難道是樹老了,困得快,伸了個懶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