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緒

第40章

第40章

火光沖天,濃煙彌漫。

三層小樓被烈焰包裹，如同一只明亮的火炬紮在街口。

“起火了！”

“老天！”

“快救火！”

防護罩外狂風肆虐，大雨滂沱,防護罩內火光熊熊，人群出現在火場外,引發一片嘈雜。

尖銳的哨音響起,一隊治安員接到警報迅速趕來。

來人分成兩隊，一隊負責驅離人群,另一隊駕駛飛行器降落,在火場前架起能量炮。

“散開！”

兩駕飛行器左右分散,數名治安員背向穿過人群,劃出一道弧線,驅使人群退到弧線另一端。

三名治安員單膝支地,從飛行器上取下部件組裝能量炮。

炮口凝聚白光，光束瞬間激發，燃燒的建築被擊穿，在衆人眼前轟然倒塌。能量爆裂堆起蘑菇雲，坍塌的建築淹沒在光中,就此灰飛煙滅。

待到光芒散去,烈焰早已經熄滅,黑海蛇的酒館不複存在,原地只餘一片焦黑。

最後巡視一遍火場，治安員開始收隊,在離開之前分派人手，有意查明大火起因。

“認真查一下,這場火是怎麽回事。”

“明白。”

“黑海蛇的名聲向來糟糕，他們得罪過太多人。霍菲爾德死後,他們又在城內橫沖直撞，新仇加上舊恨，有人趁機報複也未可知。”

“有道理。”

“那就查一查他們的仇人。”

隊長一錘定音，在場治安員悉數領命。

飛行器陸續升空，魚貫穿過暗夜下的街道，沿途拖曳出白色光影，短暫閃亮，很快與路燈的光融為一體。

大火熄滅，失去看熱鬧的興趣，人群接連散去，各自呼朋引伴去找樂子。

回望一片狼藉的街口，各種猜測出爐，有的相對靠譜，有的純粹是胡亂臆測。無論如何，今夜的酒桌上，酒徒們都會有新的談資。

伊斯特和梅麗混在人群中，看着大火燃燒又熄滅，親眼見證黑海蛇的酒館徹底消失，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俨然是兩個合格的旁觀者。

“回去吧。”

人群穿過街道，中途開始分流，進入不同的酒館和旅店。

途經一條小巷，伊斯特和梅麗閃身進去，動作避開衆人，沒有引來絲毫注意。

在他們離開後，幾名倉鼠人出現在巷子裏。

由莫斯帶頭，兄弟幾人熟練地清理足跡，在空氣中潑灑一種綠色粉末，專門掩蓋伊斯特和梅麗出現過的氣息和痕跡。

“今夜沒有任何人來過這裏。”莫斯收好剩餘的粉末，将袋子捆紮回腰間。他再三叮囑自己的兄弟，務必要對今夜的事情保密。

“放心吧，莫斯，我們懂得規矩。”

“伊斯特老爺慷慨大方，我們一定會閉緊嘴巴。”

倉鼠人清理幹淨小巷，确信沒有任何遺漏，各自拍了拍手，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進入午夜，暴風雨始終不見停止跡象。

海面上浪潮洶湧，加爾什城屹立在風雨中，防護罩流淌金光，隔絕狂暴的沖擊。

城內居民大多入睡，在鯨群的歌聲中沉入夢境。

商業街內依舊熱鬧，随處可見外來的船員和旅客。醉醺醺的酒徒發生口角，打架鬥毆時有發生，治安員們疲于奔命，尖銳的哨音響個不停。

一片喧嚣之中，伊斯特的酒館顯得分外安靜。

店門緊閉，門上挂着歇業的牌子。有一些熟客找過來，見狀也只能掃興而歸。

酒館內，梅麗解下頭巾，坐在吧臺邊研究拿到的通訊器。幾只八爪機器人在酒桌間滑動，盡職盡責地清掃地面，不放過任何角落。

吧臺後，伊斯特取出兩只酒杯，為自己倒了一杯甜酒，另一杯推到梅麗面前。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我要去找主人。”沒有任何猶豫，梅麗脫口而出。她看着推到面前的酒杯，凝視杯中倒影，眼底跳動着雀躍。

伊斯特搖晃着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狹長的眸子看向梅麗，瞳孔中映出微光，使人難以讀懂。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你的意見？”梅麗将酒杯拿在手裏，輕嗅甜酒的氣息，卻沒有喝一口的打算。

“我不建議你去找他，至少不是現在。”伊斯特又将酒杯倒滿，杯中倒映出他的雙眼，瞳孔顏色失真，不再清澈，而是枯骨一般的灰白，“地下城毀滅之後，不死族消失，如你我這般流浪的種族不在少數。”

梅麗盯着他表情不善，語氣中充滿諷刺：“你的祖先背叛不死族，勾結外人入侵地下城。結果如何，你們也只能流浪。”

“我不否認。”伊斯特放下酒杯，迎上梅麗兇狠的目光，“背叛者必受詛咒，在煎熬中結束生命。你也看到了，梅麗，我是最後一只白狼蛛。”

梅麗嗤笑一聲，并不同情伊斯特。

“這是白狼蛛應得的！”

發誓效忠不死族，因不死族而存在，卻無恥地背叛主人。違背以鮮血立下的誓言，理當予以償還。

她的心思毫不遮掩，嘲諷和輕蔑寫在臉上。

伊斯特看在眼裏，發出一聲輕嘆。

“我在設法彌補，梅麗。”

“誰知道呢？白狼蛛向來狡詐，沒人能猜透你們的心思。”梅麗聳了聳肩，不無惡意地揣測，“或許你想博取憐憫，重新獲得不死族的血，讓白狼蛛得以延續。”

伊斯特沒有試圖為自己辯解。

這是祖先釀成的惡果。

在黑狼蛛的眼中，白狼蛛永遠不值得信任。

“你可以不相信我，我能理解。但我真誠建議你不要馬上去找他，那很可能給他帶去麻煩。當年逃出地下城的族群很多，你可以嘗試着聯絡他們，告知他們仍有不死族存在。”

“聯絡他們？”梅麗的表情逐漸嚴肅，猜測伊斯特的真實用意。

“不死族終将返回不死城，這是城市毀滅時留下的預言。”伊斯特加重語氣，雙手按在吧臺上，傾身靠近梅麗。陰影籠罩下，寶石耳扣浮現微光。

“聯絡更多人，讓他們成為主人的力量。”

“黑狼蛛，不死族的忠誠守衛者，這才是你應該做的。而不是莽撞地找上去，不計後果，甚至給主人帶去麻煩。”

梅麗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妩媚的杏眼突然變色，成為可怖的複眼。

她不相信伊斯特，始終對他保持懷疑和警惕。但是，她必須承認對方的話有一定道理。

“我會考慮。”

“你很明智，梅麗。”

伊斯特舉杯對她輕笑，梅麗卻對他冷哼一聲，跳下高凳離開吧臺，不忘拿走藏匿飛船秘鑰的通訊器。

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二樓，伊斯特看到她留下的酒杯，沒有任何情緒地勾了勾嘴角，拿起來倒光酒液，反轉杯口扣進水槽。

與酒館相隔半條街，安娜五人提前在旅店前彙合。

“安娜，為什麽這麽急？”

“你難道沒有收到消息？”

“什麽消息？”

裏昂被問得愣住，後續趕來的烏韋和喬也是滿頭霧水。

萊格觀察安娜的表情，經她提醒點開通訊器，看到發過來的消息，不由得視線一凝。裏昂三人湊到一起讀取屏幕，終于明白安娜為何如此着急。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回房間。”

五人沒有在大街上久留，先後走進旅館，在裏昂的房間中彙合。

房門關閉，确定聲音不會外傳，裏昂才放心開口：“十二區發出通緝，為什麽是十二區？”

“你認真看，文件中不是通緝，而是宣告有囚徒越獄。”烏韋認真解讀消息內容，糾正裏昂的說法。

“有什麽區別？”

“區別很大。”安娜接過烏韋的話，打開屏幕将文字放大，“假設發出通緝令，就是越過議會行使權利，能夠這麽做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伊戈爾，另一個就是艦隊總指揮。”

她的話音落下，房間裏登時陷入沉默。

“艦隊總指揮死了，伊戈爾獲罪被送進監獄，沒有人能再越過議會行使權利。十二區的舉動是在挑釁，但沒有觸碰底線，沒有和議會徹底撕破臉。雙方一定有分歧，甚至是不愉快，只是還沒到動手的程度。”

烏韋認真分析，指出幾人面臨的困境。

“這件事對我們很不利。越獄的事情傳開，議會為保存顏面，遲早會發下通緝令。在那之前，我們必須進入安全的地方，躲避開追捕，讓議會無法觸碰。”

十二區的動作将他們逼進角落，通緝令一旦發下，他們将寸步難行。

五層的囚徒背景雄厚，脫離樊籠重獲自由，不會在乎任何通緝令。他們卻不行。萬一被抓住，等待他們的只會是更加漫長的刑期。

“我決定離開巨星。”萊格最先做出決斷。

他進入艦隊服役時，指揮官嚴珣已經入獄，旗艦主動進入休眠，在外的戰艦保留番號，卻與旗艦割裂，很難産生歸屬感。

在同行的日子裏，其餘四人不只一次提到艦隊駐紮的衛星城，将那裏視作目的地和庇護所。

萊格對此保持沉默，如今正好說出自己的打算。

“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萊格慶幸自己做出兩手準備，在之前的拍賣會上留到最後，用大量晶幣買下一艘單人飛船。

對過路加爾什的船主和商人來說，單人飛船既不能載客也不能運貨，買下來十分雞肋。

萊格卻正好需要。

這種飛船小巧輕便，可以在巨星上飛行，也可以進行星際跳躍。準備充足的能量石，他就能前往一個相對偏遠的星球，躲避即将到來的追捕。

“你有計劃嗎？”喬随口問道。

“我準備去原始星。”萊格考慮許久，心中早有腹案。巨星外的原始星不計其數，沒有準确坐标，想找到他無疑是大海撈針。

“好吧。”

“我們尊重你的決定。”

裏昂四人也做出決定，他們要去名為浮光的衛星城。那裏不歸議會管轄，從創建之初就屬于第三區，既是嚴珣的領地，也是第六艦隊旗艦的駐紮地。

“既然如此，就在這裏分開。”

“祝彼此好運。”

五人在監獄中結盟，逃出十二區後一路相伴，雖然各懷目的，出生入死的交情作不得假。

“日後再見，希望你還活着。”裏昂握拳捶打萊格的肩膀，悶聲悶氣說道。

“你也一樣。”萊格勾住裏昂的脖子，反捶他一拳，笑容爽朗，“如果在鬥獸場遇見，放心，我一定還會押注你的對手。”

“你這個家夥！”

嚴肅的事情談完，五人平分從城內購買的物資。

“天亮後，大雨應該會停。明天防護罩打開，我立刻動身出發。”萊格站起身抻了個懶腰，扛起分到的物資，“應該沒時間告別，就在這裏說再見吧。”

分別總是傷感，不如表現得灑脫一些。

萊格朝同伴擺擺手，記下幾人此刻的表情，随即大步走出房間，直至房門關閉，一直沒有回頭。

他回到房間後，躺在床上打開通訊器，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設定三顆星球坐标。這些星球完美避開第一區，分別屬于第二區和第三區。

巧合的是，其中一顆原始星由維米爾家族開發，已經被荷斯送給谷緒，作為幫助他離開囚室的謝禮。

萊格來回滑動屏幕，對比三顆星球，最終定下目的地。

“總之，先離開巨星再說。”

打定主意，萊格熄滅光屏，最後檢查一遍晶幣和物資，合衣睡在床上，為即将到來的漫長旅行養精蓄銳。

夜色漸深，海面上風雨大作。

黑浪翻滾洶湧，掀起丈高的水牆，不斷壓向孤懸海中的城市。

深海中傳出怪聲，沉悶厚重，像是岩層崩裂，在飓風中層層疊加，距離海面越來越近。

鯨群變得不安，游動的速度明顯加快。它們的歌聲發生改變，不再靜谧安詳，湧動着焦躁與敵意。

龐大的暗影逼近水面，恐怖的觸手無盡延伸。對比之下，加爾什城和巨鯨都變得渺小。

鯨群快速聚集，繞着六芒星游動，有力的尾部掀起浪流，威脅水下的暗影，不許它繼續靠近。

轟！

巨響聲中，一條觸手排開水面，砸向游動的鯨群。

巨鯨不甘示弱，利用速度與對方周旋，張開巨口咬向觸手，用強悍的力量保護着光芒籠罩的城市。

城主府內，谷緒閉上雙眼卻毫無睡意。

他從床上坐起身，邁步來到窗前，聆聽鯨魚變調的歌聲，耳畔是古怪的巨響，心情始終無法平靜。

焦躁似霧霾籠罩，鋒利的指甲彈出指尖，滋生出殺戮的欲望。

指腹擦過指甲邊緣，漆黑的雙眼落向窗外。

風馳雨驟，浪潮洶湧，海面下藏着一頭巨獸，在暴風雨中現身，随時将要破水而出毀滅世間所有。

危機感降臨，每一根神經都開始戰栗。

“究竟是什麽？”

谷緒推開窗扇，強大的精神力向外釋放，撲向廣闊的海洋。煩躁如潮水退去，潛伏的殺機逐漸變得清晰。緊張感充斥大腦，這讓他無比着迷，興奮感油然而生。

“海裏有東西。”

黑發遇風撕扯，黑眸中醞釀風暴。精神力張開大網，好似無窮無盡。

目标似在反擊，谷緒的額角有些刺痛，他毫不在意，任憑痛感加劇，精神反而更加亢奮。

水裏的東西很強大。

不是陸地上的生物，也不是任何一種蟲子，味道應該不錯。

他舔了舔牙尖，殺戮盡頭是對吞噬的渴望。

巨鯨的歌聲戛然而止。鯨群游動速度減慢，彼此間發出短促的聲調，聲音中充滿疑惑和不解，還有忌憚和畏懼。

明确感受到威脅，仿佛被捕食者盯上，海中的巨獸萌生退意。龐大的身影飛速潛入水下，消失在暗淵底部，再也不敢輕易露面。

城主府的花園裏，半水妖采摘大捧玫瑰，歡笑着抱在懷中。

玫瑰的刺劃傷皮膚，她們毫不在意，結伴來到噴泉旁，摘下花瓣投入水中。

花瓣飄散在水面，花汁融入水中，浸染開大片殷紅。

半水妖們手拉着手，赤足在夜色下起舞。歌聲随風傳出，妖嬈的身影倒映入水面，随池水流動發生扭曲。

池底掀起波瀾，水珠飛濺，覆上雕像聚成水線，有生命一般向上蔓延，少女的衣裙、手托的石盤乃至盤中的海獸頭顱都變換顏色，包裹絲絲縷縷的鮮紅。

歌聲傳入城堡，喚醒了城主的淺夢。

費岚推開落地窗走進露臺，單手凝聚熒光，灑向花園中的美人。

鲛人是海洋的霸主，他們的力量被所有海族歌頌。

熒光幻化成流星穿梭而過，纏繞在半海妖身邊。光尾分散星輝，點綴她們的長發和裙擺，在夜色下熠熠生輝，如夢似幻。

“感謝您的恩賜，我的主人。”

鲛人的力量融入體內，半海妖們歡笑着旋轉，裙擺飛揚，柔情編織成誘人的網，比星月更加耀眼。

“我的美人們，你們總是讓我心情愉悅。”

費岚單手一撐跳出露臺，縱身落入噴泉。

短暫沉入池底，他從灑滿花瓣的池水中現身，耳緣凸起骨刺，兩條長腿變成魚尾，尾鳍仿佛流動的輕紗，鱗片浮現金屬光澤，如同晶石雕刻。

濃重的烏雲綻開縫隙，月光自空中灑落，清冷皎潔。

費岚好心情地撩開長發，濕透的襯衫黏在身上，勾勒出勁瘦的窄腰。笑容肆意張揚，在暗夜中蠱惑靈魂，猶如引人堕落的魅魔。

他在水中轉過身，仰頭望向二樓，單手捧起池水，任由花瓣滑過指間，水流蜿蜒過手腕。

似邀請，又似玩笑。

窗後的身影離開了。擴張的精神力也随之收攏，直至完全消失。

鲛人固然漂亮，他卻完全不感興趣。

費岚歪了下頭，又看向另一扇窗後。一閃而過的銀光，還有突然降臨的壓力，讓他明白自己該适可而止。

“不喜歡嚴珣，也不喜歡鲛人，果真是無情。”

鲛人的魚尾拍打着水面，費岚突然不想返回房間，他索性靠在水池邊，枕着自己的手臂，在半海妖的歌聲中閉目小憩。

夢中的加爾什尚未套上枷鎖。

夢中的海洋湛藍無際，流淌着永恒的自由。

艾麗娅凝視水中的鲛人，白皙的手指拂過他的眉間，仰頭望向夜空，用最美的歌聲贊美海洋。

半海妖們聚集在費岚四周，敬畏着他，愛慕着他，用自己的一切守護他，寧願獻出所有。

歌聲随夜風流淌，萦繞在加爾什城主的花園中，為靈魂編織一場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