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第39章
翌日早晨, 一切似是又都歸之了平靜。
霍則衍重傷未愈,但仍是若無其事地去上了早朝,而昨晚并不安寧的蘭溪苑, 在風平浪靜過後, 倒也和過去沒什麽兩樣。
就連宮中,也依舊和從前一樣。
甚至阖宮上下的宮人們, 都還沉浸在昨日因聖上萬壽得了豐厚賞賜的喜悅中。
明明從前宮裏頭一有個什麽風吹草動,就立刻會傳遍整個宮中,而這回卻不知是怎麽了。
分明在昨日夜裏,蘭溪苑的動靜鬧得那般大,還驚動到了太醫院, 可竟是連一個字也沒被傳出去。
不論是昨夜在場的那些宮人,還是太醫院的太醫, 不知為何,竟都默契十足地對此事緘口不言。
銜霜心中雖覺得有些意外與奇怪, 但也未再多想。
只是平靜了不過半日, 這日午後,宮中便又傳出了另外一件大事——
聽聞陛下,欲立蘭溪苑的那名啞女為皇後。
此消息一經傳出, 立時便跟往無波無瀾的平靜面扔了一塊巨石似的, 很快就在宮裏頭掀起了驚濤駭浪。
雖說陛下極其寵愛那啞女一事,早已在宮中人盡皆知,但一旦涉及到立後, 便又都不一樣了。
畢竟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受寵歸受寵, 寵妃也只是寵妃,而皇後之位, 卻不是什麽人都能夠當的。
有人豔羨感慨,那個啞女,也算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不僅得到了陛下的垂青,受盡恩寵,享盡榮華,今後或許還能平步登天,坐上那個人恒羨之的皇後高位。
但更多的人還是在底下對這件事竊竊私語,他們認為,一個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低微啞女,無論如何,也當不起皇後的這個位置。
Advertisement
這個傳遍了滿宮的消息,自是也很快就傳進了銜霜的耳裏。
聽着珠兒同自己說起此事時,她不過付之一笑。
當年同樣在阖宮上下傳遍的,霍則衍将立方馥為後的事情,後來雖未成真,但說起來,好歹也有幾分可信度。
而今日的這個消息,在她看來,簡直就是荒謬至極。
這般荒誕無稽的事情,她自是不會相信,不過,宮中竟還真的有人會相信嗎?
銜霜心中雖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沒太将這事放在心上,只是繼續陪着歲歡畫她的小人畫。
她原本以為,昨日說好了要帶歲歡離開,結果卻食言沒能走成,歲歡怎麽也會鬧上一通,讓她和珠兒聯合哄上好一陣子。
但沒想到今日起來時,歲歡不僅不哭不鬧,還比往日裏乖巧上許多。
從前她讓歲歡練個字,歲歡都要磨磨蹭蹭上很久,才肯走到案臺前,噘着嘴不樂意地練了不過一小會兒,就跟她撒嬌說累了,明日再練。
但今日卻還不等她提起,更沒讓她催促,就主動乖乖地去了書房,老老實實地練了整整一個上午。
午憩過後,歲歡就拉着她坐到了院子裏的石桌前,要她陪着她畫畫。
自前些日子,她教會了歲歡握筆後,歲歡就喜歡上了在紙上畫各式各樣的小人畫,每天都要畫上好幾幅。
看着認真畫着畫的女兒,銜霜心中生出了些許歉疚。
她心裏清楚,歲歡是怕她因為昨日的事情難過,今日才會這樣的乖巧聽話。
而現下,雖說是歲歡讓自己陪着她,可實際上銜霜也知道,是歲歡在陪着自己,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哄着自己更開心些。
有一個這樣懂事的女兒,她本該覺得高興才是。
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卻隐隐地有些難受。
她的女兒還這麽小,正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原本不該這樣早就懂事的。
“娘親,你怎麽又走神啦!”
發現銜霜的神色有些悵然,歲歡用小手輕輕地戳了戳她,将手裏的畫揚起來給她看,“娘親快看!我畫得怎麽樣?”
銜霜忙回過神,仔細看了看她的畫,笑着點頭道:【好看!你這個畫的......是你和我嗎?】
“對呀,這就是我們一家人!”見銜霜認了出來,歲歡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指着畫上的幾個小人,挨個和她介紹道,“這個是娘親,這個是我,這個是爹爹!”
一旁的珠兒聽着歲歡的介紹,也好奇地看向了那幅畫,笑道:“公主畫的真好,這人還真和姑娘很是相像呢,只是這個......”
她說着,又仔細看了好幾眼,對歲歡道:“這個畫的卻不太像陛下。”
“這個畫的本來就不是他呀!”聽珠兒這麽說,歲歡有些不樂意了,“我這畫的,是我的爹爹!”
珠兒愣了愣,意識過來歲歡說的興許是在江南認的那位義父,便笑着又道:“那公主,這是不是少畫了一個人?”
“對!哎呀,我怎麽給忘了?”歲歡拍了拍手,“居然忘記畫珠兒姐姐和蓉姨了!”
聽歲歡提起她的那個“爹爹”和蓉姨,銜霜的思緒也不禁有些飄遠。
也不知徐大哥和文蓉,現在怎麽樣了?
他們在江南過得可還好嗎?
面館的生意,如今又怎麽樣了?
文蓉現下一個人照看着整個面館,會不會時常忙不過來?
銜霜想着,忽然聽到歲歡不滿地哼了一聲:“你怎麽又來了?”
她順着歲歡的視線側過了頭,看到身後站着的霍則衍時,揚起的唇畔也微微凝了凝。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走路竟這般悄聲無息。
昨日兩人之間鬧成那樣,他今日來這裏,又想做些什麽?
“你幹什麽?快把我的畫還給我!”
見自己手中的畫紙被霍則衍輕飄飄地抽走,歲歡急得從石椅上站了起來,“這是我的畫!我的畫,才不是畫給你看的呢!”
她一邊生氣地喊着,一邊跳了起來,去搶霍則衍手中的畫紙。
可她到底個子還小,接連跳了好幾次,也還是沒有夠着。
銜霜心中緊了緊,也跟着站了起來。
她是真的擔心,霍則衍會撕了歲歡這幅認真畫了好半天的畫。
不過她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将那幅畫完好無損地還給了歲歡。
“畫的不錯。”霍則衍的視線仍落在那幅畫上,忽而出聲對歲歡道。
得了誇獎的歲歡也依舊是不高興的,她的嘴巴撅得老高,疊起畫紙小心地收好,沒有再理睬他。
“還在生氣嗎?”霍則衍蹲下了身,摸了摸歲歡的肉乎乎的臉頰,罕見好脾氣地對她道,“昨日是父親不好,不該吼你,更不該朝你發脾氣。”
“今後不會了,你能原諒父親這一回麽?”他說。
歲歡用力地拍開了他的手,沖他嚷道:“我才不會原諒你,不止是我,娘親也不會原諒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又氣呼呼地糾正他道:“還有,你也不是我父親!”
眼看着歲歡跑開,銜霜也下意識地要跟過去看看,卻被霍則衍攔住。
“讓她去看看吧。”他掃了珠兒一眼,對銜霜道。
其實他昨日,原本想着将這個慫恿她出宮的宮女貶入永巷,再另派一個得力宮女來她身邊伺候。
但他心裏也很清楚,一旦他真的這麽做了,銜霜只怕會更加恨他,這個結果是他所不願看到的,于是這件事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朕今日來,是有件事情,想要問過你的意見。”他仿若昨日兩人間什麽事都未曾發生一般,溫聲同她道。
銜霜不以為意。
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竟還需要問過她的意見?
若霍則衍當真在意她的意見,注重她的看法,便也不會像現下這般,将她拘在這裏了。
珠兒福身應了句“是”,又對銜霜道:“姑娘,那奴婢去了。”
霍則衍卻忽然叫住了珠兒,再度出聲道:“今後不必再叫‘姑娘’了,該改口稱你們主子一聲‘娘娘’才是。”
聞言,銜霜與珠兒皆是一怔。
看着珠兒應聲離開,銜霜蹙着眉問他:【陛下将才同珠兒說的那話,是何意?】
霍則衍并未在明面上回答,只是不自覺地勾了勾唇,從懷中拿出一冊圖紙遞給她,同她道:“銜霜,這是內務府新遞上來的鳳冠樣式,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銜霜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将那冊圖紙擱放在了石桌上,按捺不住比劃着問他道:【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
“朕的意思,你應當很清楚才是。”霍則衍看着她,對她道。
許是擔心銜霜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補充提醒她道:“朕昨日說過,會立你為皇後,是認真的。”
聽着霍則衍的話語,銜霜隐約也有了些印象,他昨日,的确是這麽說過。
不過那時,她只當他是為哄自己留下随口一說,并未當真,更未曾放在心上。
她垂着目,比劃着同他道:【我昨日也同陛下說過,我出身低賤,當不起皇後這個位置,還請陛下令擇後位人選。】
“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霍則衍面上的笑意僵了僵,忙急聲對她道。
銜霜擡眸看向了他,直截了當地同他比劃:【可是我不願意。】
“為什麽?”
看着她的比劃,霍則衍只覺得喉頭有些發堵。
“朕只是想讓你做我的皇後,我的妻子,只是想要給你一個名分......銜霜,你為何不願意?你從前,不是最在意名分了麽?”他搖着頭,輕聲問她道。
銜霜默了默。
在霍則衍眼裏,她從前,很在意名分麽?
或許霍則衍并不會相信,自己從前跟着他時,并未奢求過什麽名分。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算是個太貪心的人,不敢奢求妃位,更不敢奢求皇後的位置。
那個時候,她唯一自不量力地去奢求的,就是期盼着,霍則衍能夠對她有些真心,哪怕只是一點點。
然而,到後來她悲哀地發現,她所抱有的那個期盼,不過只是癡人說夢罷了。
她在那麽喜歡霍則衍的時候,都沒想過要當他的妻子,當他的皇後。
如今早就不喜歡他了,又怎麽會還在意這個所謂的名分,在意這個皇後的位置?
皇後母儀天下,亦是六宮之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或許無數個人想坐上這個位置,或許在他們眼中,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于她而言,那個位置是枷鎖,是囚籠,代表着她今後一生,都會被困禁在這個地方,直至死去。
不,皇後就連死了,也是要和皇帝合葬在皇陵的。
霍則衍見她不語,以為是自己那話讓她心中有了松動,便又道:“銜霜,朕已經命人去着手修繕鳳儀宮了,不日應當便會完竣,這段時日,就先委屈你還暫住在蘭溪苑,屆時朕再安排你搬進去,好不好?”
【不必這樣麻煩了。】聽着他的話,銜霜只是搖頭。
“不麻煩的。”霍則衍忙道,“你放心,朕會安排好這一切,你屆時只需要住進去便好......”
“陛下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打斷了他的話,“我早晚都是要離開這裏的,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左右兩人昨晚已經将話說明了,她在霍則衍面前,也算是徹底地撕破了臉。
既是如此,她現下,反倒沒什麽好怕的了。
霍則衍靜靜地看着銜霜,只覺得心口處又開始發疼。
她不願意做自己的皇後,更不願意繼續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該知道的。
一陣風拂過,險些将石桌上放置的那冊畫有鳳冠樣式的圖紙吹落。
他拿着那圖紙,想起自己今日來找她的目的,還想要說些什麽。
銜霜卻似是預見了一般,對他道:【還有這圖紙,也請陛下拿回去吧。】
【我不需要的。】
霍則衍緊緊攥着那圖紙,終究沒有說話。
他何嘗看不出來,銜霜這是在趕自己離開了,但卻仍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朕身上有傷,吹風便疼,你就不陪朕進去坐坐麽?”他盡量使自己放低了姿态,嘗試着以示弱的方式,讓她對自己再心軟一次。
銜霜知道,霍則衍所指的“傷”,便是他昨日按着自己的手,捅的那一刀。
【陛下傷既未愈,吹不得風,今日便不該出來的。】她同他道。
見她神色漠然,一句也不過問一下自己的傷勢,霍則衍覺得,自己的傷口處,似是又忽然泛起了一陣尖銳的痛意。
他隔着外袍,按着自己的傷口,聲音帶着幾分澀意:“朕只是,想來和你說說話。”
【我同陛下,該說的,不該說的,昨日都已經說過了。】銜霜卻只是道,【現下應當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看着她轉過了身,同昨晚一樣,走得離自己愈來愈遠,直至消失在自己眼前。
霍則衍踉跄了一步,顯得有些許狼狽。
是啊,銜霜已經沒什麽話可對他說了,也根本不願意再同他說些什麽。
可是他來時,看見她和歲歡,還有那個宮女之間,分明有很多話說。
看着她笑意盈盈,和她們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樣子,他甚至不敢走上前,不敢驚動到她。
因為他很清楚,只要她看見了自己,那溫和恬靜的笑意便會立刻煙消雲散。
霍則衍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下這般挫敗過。
他從前一直驕傲的,即便身陷诏獄,跌落塵埃時,骨子裏也仍舊是高傲的。
可如今面對着銜霜時,他從前最在意的驕傲與顏面,似乎都早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他一次次退讓,一次次低頭,一次次伏低做小,可她好像,始終都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她真的不再愛他了,就連他們的女兒,也不肯認下他這個父親。
他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也明白這一點,可在看到她的冷漠與疏離時,卻仍舊是接受不了,心痛欲裂。
不要緊。
他在心中寬慰自己,她仍會成為他的妻子,他的皇後。
總歸餘生之路漫長,終有一日,她會慢慢接納他,會重新喜歡上他。
立後的消息傳出不過短短幾日,宮中卻不知從何時起,忽而間變了風向。
若說先前那些人只是在底下議論,蘭溪苑的那啞女身份太過低微,雖得陛下垂愛,但也恐怕還是難堪皇後之位。
而現下卻是在紛紛議論,蘭溪苑的那位有貌無德,不配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