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2章
事實上,也的确是随她。
因為在那過後,霍則衍便由得她去了。
他沒再同她交談過一句話,自也不會再有閑心去管她是否還一路跟着。
銜霜亦不敢主動去打擾他,只默默地跟在一行人中,落在旁人眼中,仿若是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就這麽跟着流放的隊伍走了近五日,天氣也一日日的愈發寒冷了起來。
行至一座僻靜冷清的山嶺時,已然下了足足一日有餘的雪。
聽獄卒們說,此處正是巽州的雀嶺山,離京已有将近百裏之遙。
天色已暗,風雪卻仍未停歇,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勢,但路還是不能不趕。
銜霜估摸着,今日的晚食只怕是又泡了湯。
流放途中饑一頓飽一頓本就是常有之事,更遑論眼下正處在這荒郊野嶺之地。
好在她有先見之明,中午發放飯食時,她沒有舍得将那兩個面馍全部吃掉,而是省下了一個,寶貴地用油紙包了起來,為的就是現下這樣的不時之需。
她從行囊裏摸出了被油紙包着的面馍,躊躇了一下,還是走到了霍則衍跟前,小心翼翼地把面馍遞給了他。
“做什麽?”看着又來找自己的銜霜,霍則衍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從銜霜的比劃中,他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卻沒有伸手去接,“我不吃。”
被霍則衍拒絕,銜霜并不意外,但她想起他中午用飯時似乎也沒吃多少,便大着膽子比劃着勸道:【這樣冷的天,走出去估計還得用上好些時辰,公子吃些東西,身子也能更暖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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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則衍現下自是沒什麽耐心去猜測她的那一長串比劃,只是見她仍拿着面馍杵在原地,似是硬要将那面馍塞給自己一般,心中也愈發不耐起來。
“滾開。”他拂開衣袖,将她手中的面馍打落在地,“我說了不吃。”
銜霜的手僵了僵,看着霍則衍已向前走去,而周遭有幾個人聽到了将才的動靜,或好奇、或同情、或看笑話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火辣辣的。
她有些難為情地蹲下身,将雪地上的面馍撿了起來,撣去了上面沾染的雪水和泥土,咬了幾口,慢慢咀嚼着已然變得生冷發硬的面馍。
雪仍在下着,踩在厚厚的一層積雪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時不時有獄卒交談上幾句,被皚皚白雪覆蓋着的叢林之下的異樣聲響,亦隐匿于其中。
是以,當有數十名身着玄衣的蒙面之人舉刀向着隊伍襲擊而來時,人們大多措手不及。
這是有人預謀行刺?銜霜的心中登時生出了這個可怕的念頭,吓得連連後退了幾步,手中剩下的小半塊面馍也掉在了地上。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行刺顯然出乎了衆人的預想,來得太過猝不及防,甚至有獄卒尚來不及抽出自己身側佩戴的長劍。
霍則衍反應迅疾,砸開了手中戴着的鐐鏈,踢開撲身而來的刺客,奪過其手中的刀刃,反刺了過去。
一時間,刀劍交錯,漫天飛雪中混雜着濺射出的淋漓鮮血,雪色與血色交融,被霜雪鋪蓋着的地面亦被染上了一片殷紅。
銜霜于京中長大,幾時見過這樣駭人的情景,吓得幾近屏住了呼吸,對着揮刀向自己撲來的刺客,一時竟險些躲閃不及。
身側忽然有人猛地拉過了她,只瞧見刀鋒明晃晃地從眼前閃過,伴随着一陣清冽的風聲。
她看着霍則衍一劍刺穿了那刺客的身體,仍是驚魂未定。
方才若不是霍則衍,自己也差一點就成了這刀下亡魂,她後怕地撫了撫心口,正想着向他道謝,卻聽他嗤笑了一聲:“還真是個只會添亂的累贅。”
銜霜咬了咬唇,知道他說的是自己,但她也無法反駁他此言為自己辯解。
畢竟自己不通武藝,在适才那般危急的時刻,也沒能給霍則衍幫上什麽忙,反倒是他眼明手快,在刺客的尖刀下救了她一命。
自己這一路跟随着他,本意便是想幫襯他,照顧他,可眼下幫不上忙也就算了,卻還給他添了麻煩。
如若不是霍則衍自幼習武,武功高強,遠在那群刺客之上,他們二人今日怕是便要絕于此處了。
不過銜霜也并沒有多少時間去難受,她望向霍則衍時,驚懼地發現一名倒在他身後的刺客還未死去,不死心地正欲支撐起身子從後襲擊,而霍則衍現下還尚未察覺。
銜霜來不及多想,慌亂之中,她拾起了剛才打鬥時掉落在地上的一把匕首,用力地向那刺客身上砸了過去。
這回刺客被她擲中,尚不及發出一聲哀號,便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看起來似是徹底沒了生息。
看着那刺客身上汩汩冒出的血,銜霜被唬了一跳。
她顫顫巍巍地蹲下了身子,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發覺他是真的死了後,指尖有些微微發顫。
她殺人了?她方才竟是殺人了?
“別看了。”身後忽而傳來了霍則衍的聲音,“你适才若不殺他,他便要殺你。”
銜霜依言站起了身,卻尚未回過神來,直至身後人再度出聲:“再不走,是準備等着他們的人追趕上來麽?”
“當然,你若是想留在這裏送死,我也不會攔你。”他頓了頓,又對她道。
銜霜恍過神,她看着滿地狼藉,猶豫了一下,還是比劃着問霍則衍,他們怎麽辦?
見她指着三三兩兩倒在地上的獄卒屍骸,霍則衍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卻也只是淡淡道:“他們都已經死了,如此也好,為我省去許多麻煩。”
聞此,銜霜心中不免有些難過,她雖只與這些人相處了不過幾日,但眼見他們慘死于刺客刀下,又屍橫此地,到底有些心生不忍。
她還想比劃些什麽,但霍則衍似是已隐約有些不耐了。
“不多時,今日雀嶺山遇襲一事便會傳至京城,屆時他們的後事自有朝廷料理。你眼下更應當擔憂的,是你我能否平安走出此處。”
他一面說着,一面縱步向前走去,銜霜見狀,也趕忙擡起步子,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着,與地上的斑駁血跡交相輝映,直至向前走了很遠,空氣中彌漫着濃重血腥味才漸漸消散。
兩人沉默着走了很久,銜霜終是忍不住問他:【剛剛那些人,是朝廷派來殺公子的嗎?】
霍則衍看了一眼她的比劃,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她想要問什麽。
“那些人确是來殺我的。”他的聲音很是平靜,看起來不像是對此次遇襲感到意外的樣子。
但銜霜聽了此言,情緒卻略微有些不平穩。
她有些不忿地問他:【為什麽?陛下既已下旨判了公子流刑,又為何要在暗地裏下此殺手?】
為什麽?自是因為斬草要除根,為了永除後患,他們怎麽可能會真的留下他的性命?
但霍則衍也懶得再将這些話說與銜霜聽,如此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當真是愚不可及。
只是今日派遣刺客前來殺他的人,究竟是當今的皇帝,還是他的那位好弟弟,也尚未可知。
想起庶弟霍則桓,霍則衍的眸中添了一縷寒意。
他在此前從未想到過,他那個一向在府上恭順有禮的庶弟,有一日竟會同外人勾結,聯合構陷自己的父兄。
銜霜見他面色陰郁,只以為他是因刺殺一事心情不好。
她想起先前他同自己說過的話,心下有些不安,比劃着問他道:【那他們還會再派人來嗎?】
霍則衍剛要開口,身子卻微微晃了晃。
銜霜趕忙上前扶住了他,隔着外衣觸碰到他溫熱的手臂時,面頰不禁有些發燙。
她下意識地望向了他,見他眸色不虞,又慌亂地松開了手,卻發現自己的手心處竟有一片殷紅血跡。
霍則衍受傷了?
她心中一緊,細細看向他的手臂處,果不其然見其臂間的衣物被刀劍劃破,染上了一層暗紅的血跡。
因着他所着的衣物顏色偏暗沉,她又一直走在他的後頭,竟是将将才發現此事。
霍則衍覺察到了她的目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臂處的傷,記起這應是适才與刺客交手時不慎所傷,便掩了掩袖袍,不以為意道:“不過一點小傷而已。”
見銜霜走近了自己,霍則衍皺了皺眉,他一向厭惡生人的靠近與觸碰,現下也不例外。
他毫不遲疑地想要揮手推開她,卻發覺自己手臂處不知為何失了力道,竟連擡起亦是吃力。
眼看着她已然将手搭放在了自己的臂處,并要伸手去翻看自己的袖角,霍則衍的聲音染上了一層愠意:“你做什麽?”
他擡起眸,怒目看向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奴婢,卻正對上了銜霜蓄滿了淚水的眼眸。
順着她的視線,霍則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臂的傷口處。
不過是一道不深不淺的刀傷,就連他少時習武所受的傷,都遠比這要重得多。
他的眉頭擰得更緊,語氣不耐道:“有什麽好哭的?”
就為了這點小傷?至于麽?
銜霜聽了他的話,慌忙拭去了眼尾的淚珠。
她從肩上的行囊中翻找出了一條幹淨的絹布,向霍則衍比劃道:【奴婢替公子包紮。】
“不必了。”他睨了她一眼,冷冷道。
銜霜搖了搖頭,她雖一向畏懼霍則衍,但眼下這樣的情形,也實在一時顧不得許多。
因手中失力的緣故,霍則衍推不開身側的女子,見她低着頭為自己包紮傷處,移開了視線,罕見地有些咬牙切齒道:“我說不必了,你是聽不懂麽?”
銜霜心中有些害怕,卻仍未停下手中的動作,待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色的絹布固定好,方朝他福了福身子,【奴婢适才逾越了,還望公子恕罪。】
霍則衍冷哼了一聲,背過手邁步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徹底地黑了下來。
月色被烏雲籠罩,餘下一片漆黑,直令人近乎有些目視不清前路。
雀嶺山的夜晚,比起白日還要更加寒冷。
銜霜緊緊裹着身上單薄的棉衣,企圖讓自己稍微暖和一些。
她一邊不住地向自己手中呵着氣,一邊緊緊跟着前面那人的步子,天實在太黑了,她怕慢了幾步,就看不見霍則衍的身影了。
見他忽而扶着山道間的枯樹停了下來,銜霜亦止住了腳步,比劃着問他道:【公子怎麽了?】
他沒有說話,面色卻慘白得厲害。
銜霜覺察出幾分不對,猜想着興許是今日在風雪中走了太久,霍則衍身上又受了傷的緣故。
她思量着,小心地詢問他:【公子,不若先在此處歇上一夜,也好養些精力,說不定等到明日再行時,這風雪也停了呢。】
霍則衍本不想在此處再做耽擱,但眼下身子有礙,一時間也的确再難前行,便應了一聲“好”。
然近處并無廟宇或是山洞可暫做停留,銜霜廢了好些力氣,也只在灌木林後找到了一個不易被人發覺的矮洞。
她心下不禁有些為難,不太好讓霍則衍同自己一起擠在這昏暗窄小的矮洞裏暫避風雪,但附近也确無其他更好的栖息之處。
遲疑了少頃,她才猶猶豫豫地比劃着和霍則衍解釋,末了又比劃道:【委屈公子了。】
不過好在霍則衍也只是朝裏打量了一眼,對她道了句:“進去吧。”
裏頭比銜霜預想的略微寬敞一些,勉強也能使兩人暫在此處栖身。
為了不讓寒風刮進來,銜霜用一堆樹枝枯草勉強堵住了洞口,但許是由于洞內本就潮濕,仍舊陰冷得厲害。
于是她又去拾來了一些枯木枝幹,想着能不能按着古人的法子生火取暖,只是火未生成,一旁的霍則衍卻忽而開口問她道:“你要生火?”
她點點頭,比劃着同他解釋,自己想讓洞穴裏更暖和一些。
“也好。”他說,“火生起來了,那些人來找我們也更方便。”
聞言,銜霜愣了一下,随即反應了過來他話裏的意思。
她剛才的确沒考慮到這一處,生火會讓追兵更容易發現這藏身之處。
【是奴婢思慮不周了。】她有些愧疚地同他比劃道。
“罷了。”他阖上眸,不欲再與眼前這個愚昧無知的啞奴多言。
而銜霜抱着腿縮在洞角處,悄悄去看身旁的的人,心中仍在思忖着,這洞內這樣陰冷,霍則衍又受着傷,要是再凍着了怕是不好。
她想着,從行囊裏翻找出了一件換洗的舊棉袍,借着一點幽暗微弱的光,小心地将其蓋在了他的身上。
昏暗之中,霍則衍倏地睜開了微阖的雙目,許是因着身上疲乏無力的緣故,這一次,他沒再同先前那樣拒絕銜霜的一番好意。
他摸了摸蓋在自己身上的柔軟冬衣,心緒卻有些複雜。
過去養尊處優之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了生存下去,擠在一個狹窄逼仄的矮洞裏。
就像他也從未想過,在霍家落難之時,唯一留在他身邊的人,竟會是那個他從來都瞧不上眼的啞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