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第1章
大祁承明元年,十二月中旬。
時至深冬,寒意凜冽。
今日是宣平侯府的世子霍則衍被流放出京的日子,出京的城門前,被前來看這出好戲的百姓圍堵得近乎水洩不通。
銜霜身着一襲素衣,肩上背着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行囊,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邊時不時地傳來幾句閑言碎語。
“這霍家啊,原本可是太子殿下的嫡親母族,說起來在京中也算是盛極一時,風頭無兩,想不到有一日竟會衰敗至此。”
“诶,你說話可當心些!現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太子殿下?倘若不是那宣平侯霍譽有不臣之心,與廢太子暗中勾結,企圖趁先帝病重之時逼宮造反,又怎麽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
“是啊,得虧了霍家的那位二公子大義滅親,向先帝揭露了此事,否則他們的陰謀可就要得逞喽。”
“廢太子畏罪自戕,霍譽也病死在了诏獄裏,若非當今陛下開恩,這霍則衍估計也是性命難保。”
“不過想那霍則衍當初是何等的高傲,現如今被剝了爵位,判了流刑,要依我看啊,還不如一頭撞死在诏獄來得更體面些......”
一陣刺骨的寒風襲來,銜霜被凍得打了個顫栗,将身上單薄的棉衣裹得更緊了些。
她看了一眼身邊正談論得起興的人群,雖說知曉今日來此的大多百姓都只是為了看個熱鬧,但她聽着這些話,心中仍是有些不太好受。
這才不過短短一個月不到的光景,宣平侯府霍家,就從人人稱贊的功勳鼎臣,成了人人喊打的奸臣逆賊。
他們都說,宣平侯府犯的是謀逆的大罪,死有餘辜,可銜霜卻始終不信。
她是十三歲那年進的宣平侯府為奴,迄今算起來也有了将近五個年頭。
雖說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壓根就不懂什麽朝堂之上的事情,但她知道,宣平侯平素待府裏下人最是和善,不像是他們口中那般惡貫滿盈的大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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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堅信,宣平侯府絕不會教唆太子逼宮,更不會蓄意謀反。
宣平侯是個好人,世子也是個好人,他們是被人冤枉的。
如若不是她自幼便身患啞疾,口不能言,定要開口為他們在這些人面前聲辯上幾句。
她正難受地想着,身邊卻忽然有人難掩興奮地高聲喊道:“來了,來了!”
紛亂的人群登時變得躁動了起來,銜霜亦擡起了頭,踮着腳尖,順着他們目光的方向望了過去。
雖隔着距離與人群,她還是一眼便遠遠地望見了霍則衍。
囚衣單薄簡陋,卻難掩其面容矜貴俊美。
只見他神情自若地走在站在一衆獄卒中間,仿若不是個正被押送着的朝廷欽犯,這也不是去往流放之地的路上。
亂哄哄的人群中,不知是誰起了頭,将自家菜筐裏一早備好的爛菜葉向霍則衍身上扔了去,其他人見此,也紛紛效仿。
他們與霍家,從前自然沒有什麽仇怨,甚至不少人還或多或少地受過宣平侯府的恩惠,只是那又如何?
看着過去高不可攀的人從高處跌落,看着從前不染塵埃的人陷入泥濘,有幾個人能忍住不在這個時候來踩上一腳呢?
銜霜想要去阻止這些人,想要讓他們別再這麽做,可她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女,又怎麽可能攔得住這麽多人?
她擔憂不已地望向霍則衍,如此情形之下,他卻仍舊不顯半分狼狽。
他面不改色地拂去了衣裳上的塵土,擡目掃了一眼圍在一旁的人群。
他的神情不悲不喜,卻帶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許是被此震懾,人群中安靜了須臾,不過很快又接着吵鬧了起來。
人們不敢再往他身上扔什麽東西,但口中仍是忿忿不平地罵着。
聽着此起彼伏的唾罵聲,霍則衍的面色依舊平靜,他不甚在意地往前走着,仿佛他們唾棄的那個人不是他一般。
銜霜心裏卻難受極了,她一點也不願意霍則衍聽見這些不堪入耳的诋毀和謾罵。
眼見着那一行流放的隊伍已經走過自己站的這邊,就要越走越遠,銜霜穩了穩自己的心緒。
她有些着急地擠出了亂成一片的人群,不顧其他人投來的異樣目光,向着那一行人疾步奔了過去。
“站住!你是做什麽的?”走在末尾的獄卒注意到了她,沒好氣地詢問道。
見眼前這個衣着寒酸不已的姑娘看起來還不會說話,獄卒心下更加不耐煩。
他随手推搡了銜霜一把,沖她道:“一邊待着去!擾亂朝廷欽犯流放的罪責,你擔得起嗎?別以為你是個姑娘家,老子就會憐香惜玉!”
另一名獄卒循聲望了過來,卻出言攔住了适才那名獄卒:“等等,我瞧着這姑娘怎麽好像有點眼熟?”
他端視了銜霜半晌,拍手道:“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上回那個想進诏獄看望霍則衍的姑娘?”
銜霜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的确曾去過诏獄。
那時霍家剛剛出事不久,她聽聞霍則衍進了素以人間煉獄而聞名的诏獄,心中擔憂不已,一路同人打聽着來了诏獄的所在,捧出了這幾年裏積攢下的銀錢,比劃着請求守門的獄卒為自己行個方便。
可她想錯了,诏獄是何等森嚴之所?她一無皇帝的令牌,二無顯貴的身份,自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拿刀攔在了門外。
“我記得你,明明知道見不到人,卻近乎每日都要過來,還要在門口站上個小半日,這天寒地凍的,你說你又是何苦?”
銜霜看着走在前面的霍則衍的身影,臉卻微微有些紅了。
剛才獄卒說話的聲音算不上低,她看見霍則衍似是聽見了動靜,側目望了一眼自己這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瞧見自己。
“行,看在你苦候多日的份上,今個就替你行個方便,你且去吧!”
得到獄卒的允準,銜霜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縷歡喜的笑意,她比劃同獄卒表達過謝意後,忙不疊地向着霍則衍快步小跑了去。
這一回,她走到了霍則衍跟前,他終于肯拿正眼多看了她一眼,卻也只是不冷不熱地道了句:“你來這裏做什麽?”
銜霜因他這淡漠的發問而怔了須臾,不過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他話裏的意思。
前些日子宣平侯府被抄家之時,府裏的仆從奴役也早已被官兵盡數遣散,是以霍則衍應當也沒想到,今日還會在此處看見自己。
她忙伸手同他比劃着,自己作為被霍家收留的婢女,願意追随他一同前往流放之處。
霍則衍自然看不懂銜霜的比劃,聽着耳邊那些仍未停歇的謾罵聲,他的眼底添了些嘲弄意味,冷聲問她:“怎麽,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麽?”
聞言,銜霜的面色倏地變得有些發白。
她一面搖着頭,一面急切地同他比劃解釋着,自己沒有那個意思,自己只是想跟在他身邊,照顧他。
許是看出了她并無惡意,又許是猜出了她的意思,霍則衍眸中的陰郁消散了些許,他放緩了些聲音,對她道:“你走吧,我如今身邊不再需要人伺候了。”
聽他這麽一說,銜霜心中立時更急了。
她連連擺手,想要告訴他,奴婢是公子的人,現下這樣的時候,自是要跟着公子的。
可他已經收回了視線,不再看她。
沿道邊圍着的人們聽不清兩人在交談些什麽,但見此情形,紛紛猜測起了銜霜的身份。
“呀,這莫不就是先前宣平侯府的那個啞巴通房?”有人一拍腦袋,叫了起來。
“什麽啞巴通房?”有不知情的人好奇地問他。
“這你都不知道?”那人比他看起來還要驚訝,“好像是霍則衍有一回醉酒,睡了個院裏的啞奴,這事京中不是早就傳遍了?”
“我是真沒想到,原來這霍則衍人前不近女色,人後竟是來者不拒啊!”有人掩嘴揶揄道,“不過你別說,這啞巴長得倒也有幾分姿色......”
這些話語不偏不倚地落進了銜霜的耳裏,她的面頰一下子變得又白又紅,目光卻忍不住悄悄地望向了霍則衍。
方才他們說的那些不幹不淨的話語,他應該也聽見了,也不知他有沒有不高興。
她看見他面上似有戾氣一閃而過,随後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去。
她也趕忙擡步跟了上去。
見銜霜又執着地跟了上來,霍則衍眉心微蹙,耐着性子對她道:“你也知曉,那日之事不過是個意外。”
“如今霍家已然落魄,你亦已是自由之身,去別府侍奉也好,嫁與旁人也罷,總之都不必再跟着我了。”他說。
銜霜聽他提及那日,耳垂不自覺地紅了紅。
那日之事是一場意外,她是知道的。
霍則衍不喜她,她也是知道的。
他原是那樣高傲的一個天之驕子,卻因一次醉酒,與她這個身份最為低賤的啞奴有了一夜荒唐,醒來後自是追悔莫及。
她心裏一直清楚,他厭惡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令他失了顏面,雖礙于已有肌膚之親,不得不将她收為了通房,卻在那之後從再未碰過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仍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
她知道,眼下霍家出了這樣的事情,若她再走,那霍則衍身邊就當真是空無一人了。
走過京郊後,嘈雜的人群已然散去,周遭也早已逐漸變得安靜了下來。
霍則衍側過頭,瞥見了跟在自己身後的銜霜時,聲音隐隐帶了些許不耐:“你怎麽還沒走?”
銜霜對上了他冷若寒冰的眼眸,心中不免有些委屈。
她剛想比劃些什麽,又聽他道:“你走,我霍則衍就算今日落魄了,也輪不到一個啞奴來憐憫。”
她搖了搖頭,眼眶也随之有些發紅。
見銜霜似是要哭出來了,霍則衍眯了眯幽冷的眼眸,他并不覺得自己方才所言說錯了什麽。
反倒是走在一旁的獄卒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們先前聽見了百姓們的議論,也大致明白了二人之間的關系,因着在大祁,有女眷願意陪同犯人一起流放也算是常有的事,便也默許了銜霜的跟随。
“我說霍則衍,你以為你還跟過去一樣,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啊?”有獄卒忍不住插嘴道。
“這姑娘雖說是個啞巴,但好歹長得也是如花似玉,又願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流放受罪,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霍則衍并未理睬那個獄卒,只是冷笑了一聲,過了須臾,才冷冰冰地對銜霜吐出了兩個字:“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