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第3章
尚在宣平侯府時,霍則衍有關于這個啞奴的記憶便少得可憐,倘若不是發生了後來的那一場意外,他恐怕都想不起來,府上原還有這麽一號人。
即便他事後知曉,那一夜是中了小人算計,但他到底難免因着此事對銜霜多了些許厭惡。
坦白來說,他看不上銜霜,她出身低賤,還是個啞巴,有何資格得以留在他的身邊,哪怕是以妾室的身份。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将這個令他心生不喜的啞奴收為了通房。
半年多以來,他一直刻意冷落她,甚至沒同她說過幾句話。
好在她倒也還算是安分守己,除卻那次的意外,在那大半年的時間裏,她沒給他惹過什麽麻煩,也沒讓他費過什麽心神。
但霍則衍知道,即使銜霜從府裏最下等的粗使婢女成為了他的通房,在府裏過的日子也算不上有多好。
因為有一回,他碰巧親眼瞧見了她被另一個粗使婢女為難諷刺。
那婢女話說得着實有些難聽,而她不會說話,自也無法反駁回敬,只是安靜地垂着頭,樣子看起來倒有幾分可憐。
不過當時他也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并未前去制止。
身為宣平侯府的世子,他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卑賤的啞奴去耗費心神,更何況,那啞奴還曾給他帶來過恥辱。
正因霍則衍過去待銜霜實在算不上好,所以眼下才委實想不明白,霍家如今淪落至此,過去簇擁在他身邊的人也都遠去,就連他舊時的心腹亦選擇背棄他,轉去為二弟效忠。
而她,為何還願意留在他的身邊,甚至願意跟随他一同流放。
他想着,忽然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銜霜。”
銜霜聽見霍則衍主動同自己說話,一面有些意外,一面又有些擔心他是想要将棉袍還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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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搓了搓凍得冰涼的手,問他:【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霍則衍望了她須臾,道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你究竟為何執意要跟着我?”
銜霜愣了一下,才同他比劃道:【霍家收留奴婢,于奴婢有再世之恩,奴婢自不能在霍家落難之時,棄公子于不顧。】
看懂她的比劃後,霍則衍似乎有些不信,又問她:“只是因為這個?”
她忙不疊地點頭,雖未擡頭,但她也能感覺到他正注視着自己,像是要将她整個人看穿一般,令她有些頭皮發麻。
過了好一會兒,銜霜才聽見他對自己道:“霍家以謀逆之罪被天子抄家,現下滿京上下正是人人喊打之時,你倒是還顧念着舊日恩情。”
聽到霍則衍此言,她使勁地搖了搖頭,【奴婢不信霍家會謀逆。】
“你為何不信?”
銜霜擡起了頭,看着他認真比劃道:【且不論奴婢相信先太子與老侯爺的人品,奴婢也不認為先太子與霍家有任何要反的理由。】
【太子本就是儲君,來日即位是理所應當,沒有必要冒這般大的風險行逼宮一事。】
“是啊,這樣的道理,連你都明白。”看着她比劃完,霍則衍似是嘆了一口氣,“可為何他們卻都不明白。”
銜霜聽着他的話,想起那一日京城城門前百姓們的咒罵,心中亦有些難受。
她想了想,寬慰他道:【公子莫要灰心,奴婢相信,公子定有一日能為霍家與先太子平反昭雪。】
霍則衍沒有說話。
先太子與霍家的冤屈,先帝知曉嗎?也許先帝并非不知,只是那時重病之下驟聞逼宮一事,難免亂了心神。
或許先帝一早便忌憚太子,疑心霍家,想借此事做個敲打,只是不曾想宣平侯霍譽年邁體弱,難受诏獄之苦,沒幾日便感染惡疾,暴斃而亡,而先太子又于獄中自戕以證清白。
聽聞先帝在知曉先太子自戕後不久,便病情加重,駕崩離世,六皇子梁珣恰在此時掌控了大權,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
時至今日,霍則衍怎會不知,是梁珣與霍則桓二人在暗中謀劃好了這一切。
他們能做到今日這一步,自不會讓霍家與先太子有洗刷冤屈的機會。
他心中隐隐起了一個念頭。
實際上,他诏獄時,在流放路上,這個念頭早已起過無數次了。
銜霜不知霍則衍心中所想,她擔憂他還在因霍家之冤而難過,便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對他道:【公子還是早些歇息吧,興許歇上一宿,明早起來身子也大好了呢。】
見他嗯了一聲,她亦如釋重負地倚在洞角,閉上了眼眸。
洞內雖不至于小得讓他們緊挨在一處,但與霍則衍共宿于此,銜霜卻有些難以入眠。
到底是夜裏,到底是這樣狹小的地方,到底只有他們二人。
銜霜想着,耳垂也微微發燙了起來。
黑暗中,她悄悄睜開眼,去看霍則衍,只見他阖着眼,似乎已經睡着了。
好像也只有現下這個時候,她才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着他,不用害怕被他發現。
銜霜看着他,思緒卻逐漸飄遠。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霍則衍的時候,也同今日這般寒冷,只不過不是漫天飛雪,而是大雨滂沱。
那是她十三歲那年的深冬,撫養她長大的夏婆婆因病離世,為了湊出銀錢讓夏婆婆體面安葬,她聽從了好心鄰居的建議,去京城街道上賣身。
京城街道上熱鬧繁華,人來人往,時不時也會有好奇的人走過來詢問,在發現她是個啞巴後,便也失了興趣。
沒有哪個大戶人家願意收留一個啞巴當丫鬟,銜霜能理解,卻不肯死心。
她是個棄嬰,幸而被無兒無女的夏婆婆收養,兩人相依為命數年,感情深厚,如今自是不能看着夏婆婆去後無所。
等到天上飄起了綿綿細雨,街道上的人愈來愈少,她也還是不肯離去。
雨愈下愈大,伴随着陣陣凜冽的寒風,銜霜拂去面上的雨水,蹲下了身子,抱緊了自己。
冷,她覺得好冷。
夏婆婆走了,今後她便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她想着,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她趕忙站起身,看着一輛馬車在距自己僅幾米開外的位置停下,坐在前頭的車夫緊握着缰繩,沖她破口大罵:“沒長眼睛啊?你知道你沖撞的是何人的馬車嗎?”
銜霜見那馬車鑲着金玉,繁貴典雅,不似尋常人家,便知自己沖撞的怕是位這輩子也招惹不起的貴人,心中登時害怕極了,慌忙跪了下來。
車夫見她不語,心中更加不滿,朝她嚷道:“怎麽不說話?啞巴了啊?”
看着她倉皇失措地比劃起來,車夫有些意外,“居然還真是個啞巴。”
雨水夾雜着淚水,模糊了銜霜的視線,朦胧間,她看見坐在馬車內的貴人掀開了錦簾。
裏面坐着的原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面如冠玉,俊美無俦,她從未見過這樣這樣好看的人,仿若是畫中的谪仙一般。
她看着看着就愣了神,直至他出聲讓自己起身,才晃過神。
他掃了一眼她身側放置的寫着“賣身安葬家人”的木牌,同身邊的侍從低語了一句。
侍從聽完,面色似是有些為難,“這......世子,可她畢竟是個啞巴。”
他瞥了那侍從一眼,那侍從便立時改了口,點頭賠笑道:“是,小的知道了。”
銜霜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心中正是惴惴不安之時,聽到那位公子再度開口:“再給她一把傘吧。”
那侍從依言下了馬車,遞給了她一把傘,以及一小袋銀錢,對她道:“你運氣可真好,遇上的是我們宣平侯府的世子。”
“世子說,你今後便能來宣平侯府當差了。”
她這才知曉,原來自己今日沖撞的,竟是宣平侯世子的馬車。
宣平侯世子霍則衍名聲在外,她亦早有耳聞,聽聞他非但相貌俊美無俦,更是文武兼備,是個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
銜霜看着自己手裏拿着的傘和銀錢,耳畔又響起那個侍從的後半句話,如夢初醒,忙要謝過宣平侯世子的恩典,卻發現那馬車的車輪已然行遠了。
她拿着那筆銀錢将夏婆婆安葬好後,就去了宣平侯府當差。
由于身患啞疾,不便侍奉府裏主子的身側,府上給她安排的多半是些粗活雜活,但她心中很歡喜。
因為她能時常見到那個人的身影,雖然大多時候都只能遠遠地看一眼,但于她而言便已然足夠。
她知道世子早就不記得自己了,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從未奢望過什麽。
但她有時也會想,若是自己能離世子近一些,哪怕只是聽他說上兩句話,該有多好。
所以,當府上有嬷嬷讓她去給世子送一碗醒酒湯時,她未曾多想,立時便答應了下來。
後來有婢女恥笑她癡心妄想,為了爬上世子的床不擇手段,卻害得尚未娶妻的世子失了顏面,如今被世子記恨冷落也是活該。
可事情分明不是這樣的,她亦沒想到會發生後面的事情,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世子的通房。
她是傾慕于世子不假,但卻從未想過要用這樣的方式接近他,她從始至終想要的,也只不過是在人群中悄悄地多看他一眼。
銜霜止住回想,她看着眼前已然入睡的霍則衍,心中波瀾起伏。
她知道,自己适才在他面前說謊了。
除了報恩之外,她亦是有私心的,她想要陪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度過眼前的這個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