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046章 第 46 章
晚間的山林時不時有風, 刮得帳篷頂布膨脹收縮,仿佛随時要變航的船帆。
遠處的帳篷一頂一頂陸續都熄滅了燈光,還有零星幾堆人不舍得睡去, 仍在淺水灘邊和烤肉架前流連,不時發出笑聲。
窗簾布卷了起來, 讓風可以從小格子間吹進來, 削去幾分本是密閉空間的渾濁與沉悶。
池柚鬓邊的碎發被風撩動了兩下, 她在沉睡中舉起手撓了撓側臉。
隔壁黎青和宋七月的帳篷還亮着光,在黑暗中很顯眼。兩個人的剪影映在帳篷側面,像是抱在一起看手機或是平板。愛情主題的電影聲音微弱傳來, 依稀聽見什麽我愛你你不愛我的臺詞。
白鷺洲怕驚醒池柚,沒有把她放進睡袋裏,只讓她躺在睡袋表面,給她蓋了一層毯子。*
帳篷不比海邊別墅的房間。在別墅, 兩個床離得很遠, 中間還會有床頭櫃。床頭櫃上放着包和水壺,兩邊都躺下來時櫃子上的雜物會隔絕所有視線,夜晚的人們再怎麽輾轉反側,也看不見對方的臉。
她們此刻卻沒有了床頭櫃, 離得很近。
近到白鷺洲只要伸出手, 就可以幫池柚拂開側臉上的碎發。
白鷺洲之前在心裏想過,就算讓池柚和自己住在一起, 在房間裏距離夠遠, 池柚也不會冒犯進自己的私密範圍。
可這頂帳篷,似乎打破了她的私密範圍。
她慶幸池柚在進帳篷之前就已經睡着了。
如果池柚這時候還醒着, 她可能真的會難受到需要坐到帳篷外面去。
從小到大,因為那條殘疾的腿, 她生命中的親緣情緣都寡淡得讓她心如止水。長輩們不怎麽親近她,她也沒什麽朋友,大部分時間都自己一個人待着。所以她習慣了孤獨,習慣了在空間內獨處,那些俗世期待的熱鬧,反而會讓她感到不适。
白鷺洲翻了個身,目光不經意地落向近在咫尺的池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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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裏沒有亮夜燈,很黑。但有一縷月光從窗口灑進來,鋪在了池柚的臉上。
池柚很輕地呼吸,身體淺淺地起伏,睡着了也是一樣的乖巧,幾乎不怎麽翻身。睫毛長長地伏在下眼睑上,鼻子秀氣,嘴巴也秀氣,皮膚白得仿佛裹了層牛奶。
如果呼吸得深一點,就可以聞到她頭發間清甜的香氣,像是某種水果,也像是某種生葶狀草本小花。
沉睡的池柚,安靜得恍若一片月光下的秋花園。
白鷺洲想象起這片秋花園升起太陽的樣子。
如果池柚睜開雙眼,就是最好的太陽。
半晌,白鷺洲忽然意識到,她想象着池柚睜開眼睛的場景時,自己并沒有覺得哪裏難受。
她翻了個身,仰躺着,看向頭頂的帳篷布。
……為什麽呢?
是因為她知道,池柚很懂事,就算醒來了也不會吵到她,只會柔軟地看一會兒她,然後就轉過身去繼續睡覺嗎?
還是因為,她明白池柚對她的追逐一直都很有分寸,也很尊重她,只要她表達一點不舒服,池柚就會自覺地退到讓她舒服的距離?
又或是因為,其實她自己也根本不在意池柚以醒着的狀态躺在她的身邊。
就算吵一點,沒有退開距離,她也不會覺得難以忍受。
很安全。
她腦子裏又出現這個詞。
盡管這個詞語出現在喜歡解剖生物的池柚身上顯得有點荒謬。但白鷺洲十三年前就知道,池柚的天性裏有一把刀鞘,不僅是對世間所有人,更是對她。
她也一早就發現了池柚對她的百依百順,而後很久,她回想起來,更意識到了池柚對她的這份縱容有多廣闊。
池柚好像,可以任由她将她們兩個的關系擺弄成任意樣子。
她冷漠高遠,池柚就耐心地做一個溫柔的追求者。如果她願意接受對方,池柚就會立刻和她在一起,成為全世界最好的陪伴者。她不願意接受,池柚就離開。
而她既不願意接受、也還是想和池柚保持聯系時,池柚也甘願答應她,改變她們的關系,去努力喜歡別人。
池柚就像一只很乖很乖的小貓,你把她抱到沙發上,她就在沙發上卧下。你把她抱到地板上,她就在地板上蹲住。你把她放在哪裏,她就停留在哪裏。要是有一天你呵斥她走,她也會聽話地消失在第二天的清晨。
可是小貓也不會走很遠的,你一叫,她就又回來了。
你說別進門,她說,好,不進。
你說,別進門,也別走。
她說,好,不進門,也不走。
白鷺洲發現,被池柚愛着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如果池柚對她的感情是“愛”的話。
她從未想象過自己有一天會擁有一段愛情,因為有着血脈相連的親情都讓她如此失望,她難以想象一段沒有任何原始紐帶的感情能有多麽令人向往。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她過往的追求者們表過再真誠的衷腸,最後也不過是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悄然放棄。
可是池柚對她的守望太堅定了,三年,這麽久,足以一對小情侶分分合合暧昧拉手親吻上床許多次的時間,在她一次回應也沒給的前提下,池柚都從不曾改變過心意。
她從未被這麽堅定地守望過。
或者說……
她從未被這麽堅定地選擇過。
她開始有一點能想象和池柚談戀愛的樣子。
如果池柚真的愛她的話,她們在一起,她就會很安心。她會覺得這是一段大概率不會分手的愛情。她将獲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只有池柚這個人才能帶來的安全感。
她們的生活會很和諧。雖然她廚藝很好,可是她很多時候都懶得做飯,她可以和同樣廚藝很好的池柚商量着能不能一三五你做,二四六我來。
有什麽誤會,她也不用鬧太久的別扭,只需要問出前半句,聰明的池柚會猜出後半句,然後仔仔細細解釋給她聽。就像今晚向她解釋去找夏星眠的原因那樣。
她們會很少吵架。
她還可以因為池柚的紐帶,偶爾和她的朋友們約在一起玩。那兩個可愛的舍友,那個很有意思的黎青,還有一直追在黎青後面跑的宋七月。
她們可以再參加一次什麽別的旅行團,再找到一個這樣漂亮的山谷,在黑夜的溪流間,打着手電再抓一次魚。
她不想抓魚的時候,就盡可以任性地不抓,坐在溪邊看月亮。
池柚會陪她的。會坐在她身邊,用枯樹枝在地上緩緩地繪畫她的血管,說放心,我守着你,哪兒都不去。
還有,最重要的。
她會擁有一個,世界上唯一會挂念着她腳踝痛不痛的人。
白鷺洲又側過頭,看向池柚。
月光裏,好眠的女孩吸了吸鼻子,夢呓了句什麽。
像束在白色包裝紙裏的栀子花。
這束花有理由讓人相信,聞到栀子花香的人,此夜也定能得到一場好夢。
……如果花兒是真的愛她就好了。
如果,她能找到那把可以丈量對方靈魂的尺子就好了。
白鷺洲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如此安然又舒适地幻想着一段親密關系的到來。她終于意識到,她的內心深處,正在期待着能夠有機會真正地面對這段感情。
她也從來沒有像這樣,渴望着池柚真的可以變得成熟。渴望着,池柚有朝一日能夠用成熟的心智叩問清楚自己的內心,确定這是一份“愛情”,然後再鄭重地向她表白一次。
不要再叫她“老師”。
不要再用“您”這樣的敬詞。
平視着她,平視着白鷺洲這個人,作為伴侶,而不是仰望一座高山。
月亮漸漸西落,月光斜斜地蔓延進來,照到了白鷺洲的手腕上。
就像晚間那條串聯起她們皮膚的水痕一樣,月光爬過了池柚的手背,海浪一般,湧上了白鷺洲的腕骨。
白鷺洲攥了攥手指,閉上眼,平和地感受手心裏再次翻湧起的酥麻。
她給自己定下的底線,老天沒眼力見地,幫她打破了一次又一次。
由于她今晚想得太多太深,也終于敢面對一些真實的心緒,所以,她也忽然知曉了之前那個所有人都不懂的問題的答案。
——為什麽那麽抗拒,卻又會稍稍逾距。
為什麽堅決到連碰一下皮膚都不可以,卻又忍不住靠近池柚,散發善意。
她驀然間全明白了。
她給自己定下了嚴苛的底線,但事實上,這條線同時給了她另一種放縱的理由。
因為在她的潛意識裏,只要她不踏過那條底線,那麽,她可以允許自己做一點點超出理智的事。
比如知道了池柚在這個旅行團,她也還是拎着行李箱加入了。
比如在海灘上,主動走過去幫池柚烤肉。
比如允許池柚住到自己的房間來。
比如在池柚生日那天,帶她去買衣服。
比如在深夜時,一個人悄悄地幫池柚洗掉外套上的油漬。
比如陪池柚看海裏的“屍體”。
比如珍藏起那只粉色的海螺。
比如問起池柚為什麽會去做菜做了一個小時。
比如願意和池柚以及她的朋友們一起抓魚。
因為這些事情模棱兩可,可以說是越界的,也可以說是普通師友關系中會發生的。然後她就在這些模棱兩可的細節裏,窺視着她們兩個人可能會擁有的愛情的模樣。
她無法跨過道德底線的,不敢去偷取的,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只要她還堅守着那條底線,還沒有與池柚皮膚相接。
她可以允許自己放肆這麽一點點。
她會一邊放縱着自己的靈魂在某個禁忌地域下陷,一邊和自己說:沒事的,我的身體還在線內。
我的原則沒有變,師德沒有變,要走的這條路沒有變,一直以來堅持的目的地也沒有變。
我只是,在行走時随手摘了一朵野灌木叢裏花期很短的花。只是分神擡頭,看了一眼別的路上,那輪不屬于我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