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044章 第 44 章
池柚看見了白鷺洲的僞裝, 可她看不穿那層僞裝下的東西是什麽。
但不論如何,都不影響她對白鷺洲說出實情。她不是那種有話悶在心裏不說的人,吃飯的時候不提, 只是因為覺得害羞。畢竟白鷺洲本人在場,又那麽多人, 說她跑去拍照什麽的确實……不太好意思。
不過此時只有白鷺洲和她兩個人, 白鷺洲又開口問了, 她就不會再矯情什麽。
“對不起,老師,我可能有點冒犯。”
池柚先道歉, 再進行解釋。
“我确實去主動給夏姐姐做了菜,還看着她們吃完了,所以去的時間久了點。一個原因是,确實也想帶一份給您吃。另一個原因是, 我想讨好夏姐姐, 這樣就可以請求給她的手拍張照。因為,因為……她的手……”
白鷺洲的目光還落在那些戲水的人身上。
池柚嘆了口氣。
“她的手,和您的好像。”
白鷺洲望向遠處的眼睛忽然忘記眨動了一秒。
池柚撿起一根枯樹枝,在面前的砂石灘上随手劃動着, 聲音很小很糯。
“一直很想拍一張您的手, 您睡着的時候我不能拍啊,因為那樣不尊重您。您醒着的時候我也不敢, 您是邊界感比較足的人, 我想,碰到都不可以的話, 您應該也不會願意讓我拍照的。我……不會畫畫,找不到什麽能留下它的方式了, 我就是覺得……很難得,那麽像,夏姐姐也不介意,那就……”
白鷺洲偏過一點頭,用餘光看着池柚的枯樹枝在地上劃動。
池柚還在嘟嘟囔囔地解釋。
聽着那語序有點黏糊混亂的解釋,白鷺洲忽然發現,池柚無意識劃着的,是一條熟悉的紋路。
Advertisement
細細長長,蜿蜒而下。
中間開始分支,仿佛分流的小溪,水流綿綿,映着冷月和滿空星辰。
運着風,運着露,淌向未知的遠方。
白鷺洲認出來了。
那是自己右手手背上,血管的形狀。
枯樹枝輕輕地劃開細密的沙石,窸窣聲響沿着一寸一寸的摩擦而起。粗粝的質感,像是同時落在了她的手背,順着她的血管,一點一點,緊緊地撫摸下去。
她的血肉深處開始發癢。
然後枯樹枝每走一厘,她耳後的雞皮疙瘩與紅暈也鋪開一厘。
白鷺洲閉上眼睛,左手覆上了右手的手腕,輕輕攥住。
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明明那個人坐在離自己有段距離的地方,也沒有碰到自己,只是拿着一根最普通不過的枯樹枝在地上劃了幾下。可她好像在被陌生的指尖觸碰,山風帶來溫度,流水像被攪亂的血液,酥麻的錯覺沿着手背向上,順着某一條去往心髒的血管,緩緩奔騰。
或許奔騰不該配上緩緩這樣的副詞。
但就是這樣的感覺。
不像河川,更像是海洋。
裏面的浪花慵懶地翻起小卷,不緊不慢地,侵蝕向海岸線。
白鷺洲發現,來到這片叢林一天了,她這一秒才開始享受周圍的一切。
蟲鳴,溪流,人群,篝火,炊煙。
燈,雲,月亮,靜谧。
她又一次久違地感覺到了安全感。
因為池柚說的那一句她追着夏星眠,只是為了那雙和她很像的手。也因為池柚低着頭,在地上下意識地畫她手背的血管形狀。
違背了她本心的安全感,應該令她感到無地自容的安全感。
池柚解釋完了,無聊地用枯樹枝杵着地面。小心地看了眼旁邊的白鷺洲,沉吟片刻。
“嗯……老師,您餓嗎?”
白鷺洲睜開眼睛,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因為放松,嗓音帶了一點啞。
“還好,怎麽了?”
“看您晚飯都沒怎麽吃,我給您夾的菜都……”
池柚扔掉枯樹枝,眼皮垂下去。
“是不是我夾太多了,把您的碗占滿了,您又不喜歡吃,不好意思吃別的?我以為那個菜您會喜歡的,下次我做別的菜好了,或者您是……”
不願意吃我做的任何菜嗎?
“沒有,只是今天不太餓。”
白鷺洲輕聲說。
“明天吧。你做的土豆絲還剩了一些,涼着也可以吃,明天我當做早飯。”
池柚笑了,松了口氣。
“您願意吃就好。”
白鷺洲又陷入了沉默。
池柚也不知道說些什麽,踢弄腳邊的小石子。
過了大約十來分鐘,白鷺洲開口道:“去和她們玩水吧。”
池柚:“我……想多陪您一會兒。”
白鷺洲:“陪着我很無聊。”
池柚:“不無聊。”
再次沉默。
白鷺洲蜷起右手,食指中指與大拇指細細地摩挲,忽而握緊,又忽而放開。手背裏面還是麻麻的,那微妙的感覺難以消退。
手機鈴聲打破了寂靜。
是池柚的手機。
池柚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來,小聲地“喂”了一句,緊接着很有禮貌地喊“媽媽”。
池秋婉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小柚子啊,這幾天玩得怎麽樣?都沒想起來和我打個電話,是不是玩得特別開心啊?”
池柚怕吵到白鷺洲,連按了幾下音量鍵,将池秋婉的問句控制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大小,“對不起,忘了給您打電話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起身走遠了一些,駐足在一棵大樹下。
池秋婉:“吃得怎麽樣,有沒有生病,和朋友們還融洽嗎?”
池柚乖乖地依次回答:“吃得很好,沒有生病,很融洽。”
池秋婉:“沒有拍幾張好看的風景照或者合照什麽的?”
池柚:“我明天就拍,拍好以後發給您。”
想象到電話這頭池柚溫順的模樣,池秋婉笑了起來,嗑起瓜子。
“對了,還想問你個事兒呢。你們這次旅行不是那個姓黎的女同學組織的嗎,還是她想着給你過生日,你和人家相處得怎麽樣了?”
池柚知道池秋婉的言外之意,便說:“媽媽,黎師姐已經有女朋友了。”
池秋婉:“這樣啊……我之前不是聽你說,要過什麽第一階段,想喜歡別人來着,還尋思黎同學挺不錯的樣子。沒事,正好。”
池柚:“嗯?”
什麽正好?
“你還記得柴靈,柴醫生嗎?”
喀嚓一聲,池秋婉清脆地咬下一顆瓜子。
池柚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
三年前,她沒法對牆說出“我喜歡你”的時候,在柴靈那裏就診過半年。
“前兩天我在路上碰到柴醫生了,和她聊起了你的事。她挺關心你的,我把你的近況都和她說了說,她還挺驚訝的,很欣賞你堅持這麽些年。她說你這個女孩子真的挺好,很喜歡你,所以知道你的想法以後,她主動和我介紹了一個适合你的人。”
池柚愣了愣。
池秋婉喝了口水。
“就是她的堂姐,名字叫柴以曼。”
池柚感覺嗓子有些幹,吞了吞口水。
卻還是在發幹,越來越幹。
“我覺得确實很合适。你馬上要研究生畢業了,我看你沒有要在醫科大讀博的念頭,國內的醫院你也沒什麽興趣,所以我想支持你到國外去發展。以曼也有要出國的意思,你倆剛好搭個伴,可以慢慢接觸起來。”
池秋婉停頓了一下。
“嗯……以曼也挺喜歡你的。她是個作家,以前寫書搜集資料的時候搜到過你發表在國家刊物上的論文,對你很有好感。而且,她是你喜歡的類型,就是……你應該知道我什麽意思。”
池柚當然知道母親的意思。
池秋婉想說的是,這位柴以曼,各方面條件都很靠近白鷺洲。
池秋婉:“我一會兒把以曼的照片和微信名片發給你,你要是覺得可以,就認識一下。”
“……我還沒有想好。”
池柚深吸一口氣。
“我沒有做好準備。”
池秋婉沉默片刻。
“小柚子。”
她認真地喊池柚。
池柚有點顫抖地呼吸。
池秋婉:“你知道你和白老師不可能的,對吧?”
池柚咬住嘴唇。
池秋婉:“五個月前你就已經知道了,不然你不可能說要試着喜歡別人。你已經做了快半年的準備了,你還想要做多久?這半年你一直待在地下室,我很擔心你,你明白嗎?”
池柚的眼眶紅了。
池秋婉嘆氣,“我知道,你不想還沒收拾好自己感情的時候就去耽誤別人。可是你總有一天要收拾好的,以曼知道你所有的事,她不介意。你試着邁出第一步,好不好?”
池柚:“媽媽……”
池秋婉:“我不是逼你馬上接受,我把她聯系方式發給你,你想通的時候再加她吧。”
挂斷通話後,池柚果然收到了一張照片和一個微信名片分享。
池柚沒有點開照片仔細看,也沒有去點那個微信名片。
她鎖屏了手機,匆忙地擦了一下眼角。
天空的雲被微風不知不覺地吹移了位置,不知什麽時候,遮住了大半邊的圓月。
星辰也展露了新的一批,光芒淡去,被雲分裂成不完整的銀河。
遠處,朋友們戲水打鬧的動靜還未停止。
池柚轉過身,看向白鷺洲。
白鷺洲還坐在那裏,沒有玩手機,也沒有看風景,只是低着頭,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腕輕輕摩挲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
她怎麽會不知道呢。
她怎麽會不知道,她和白鷺洲是沒有結果的。
電話挂斷的那一剎那,她就知道她這幾天的夢做得太深了,深到幾乎要忘記了白鷺洲那晚在白柳齋和她說的話,也幾乎要忘了自己做出的承諾,忘了答應過對方要努力去喜歡上別人。
但讓她難受的是,其實她的大腦底層依舊清楚即将要來臨的道別,只是這一刻才被清清楚楚地挖了出來。
她都明白的。
這次旅行,真的是一份最後的禮物,讓她能和白鷺洲再次短暫地近距離接觸這麽白駒過隙的時光。
她的潛意識都明白要告別了,所以看見和白鷺洲相像的手,都想要拍下來作為紀念。
也想在最後的時間裏多陪陪白鷺洲。
不去和朋友玩,不去休息睡覺,就靜靜地和她一起坐在小溪邊,看月亮。
可是她的心有一部分真的還沒有說服自己,似乎缺少了什麽儀式一樣。
就好像她攻讀了好久好久的一門課,她沒辦法讓它就這麽不清不楚地結束了,她甚至沒有等來一場期末考試,沒有一張試卷,沒有一位改分的批卷者。
她不跨過一扇門,不邁過一個看得見的門檻,就不願意面對這八天旅行結束後的現實。理智不願意,慣常收斂的情感也不願意。
沒有讓她放棄的一個具象的預兆,她就理所應當地選擇了逃避。
等一個預兆吧,要不然。
池柚望着白鷺洲清冷的背影,眼底的光跟着樹影一起輕輕搖顫。
否則,十三年,怎麽勸自己就這樣結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