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回音-2
第84章 回音-2
“你……用了亡靈魔法?”
這個問題落入耳中, 阿洛第一反應是想要苦笑。
他早該想到的,只要迦涅複活所有問題就會奇跡般地解決,有如童話故事那樣——現實并不會遵循故事的夢幻邏輯運作。
而且他已經知道了,鑽研出最可能成功的複活法術、施展複活魔法, 這些魔法層面的難題根本不是最艱難的。
魔法生效後, 迦涅的身體在數個小時內逐漸恢複心跳、呼吸和溫度, 阿洛那時的狂喜有多濃烈,之後的不安和惶恐就多頑固。
迦涅的身體‘活’了, 但她沒有立刻醒來。
一天, 兩天, 三天, 十天……
阿洛像被懸而未決的結果吊在深壑上方,下面或許是萬丈深淵,也可能因為迦涅睜眼瞬間變成無害的棉花糖雲海。
他不知道她徹底蘇醒的那天是否會到來,也不敢去細想蘇醒的會是迦涅還是怪物……
等待的每日每夜,每分每秒,竟然比他被恐懼驅使着研究複活魔法的那段時間更加煎熬。至少那個時候他還有個可以為之努力的目标。
施術之後最開始的幾天,賈斯珀和阿洛一起煎熬。但他畢竟還有奧西尼族內的事務要處理, 很快不得不回流岩城去。
于是只剩下阿洛一個人在充滿希望的不安中沉浮。
嚴格說來, 他并不是真的獨自一人。奧西尼家的人造生命、迦涅的管家貝瑞爾在賈斯珀的安排下住進了這座大宅, 負責照顧迦涅。
但貝瑞爾固執地遵守着主人此前的指令,除了絕對必要的情況, 基本不和阿洛交談。
即便貝瑞爾有談興,一個為侍奉奧西尼族人而生的人造生命, 一個将自己隔絕在社會之外的絕望之人, 他們湊到一塊兒又能有什麽好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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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唯一的交點是迦涅,而在這種時候談論迦涅過往的生活細節, 只讓他更加痛苦。
阿洛只能給自己找些事做。
他于是動手修整宅邸剩餘的廢棄部分,在花園裏移植四季都會輪流成為美景的灌木和花草,還有一次次地到貝殼形的水晶棺材邊上去,整夜整夜地以為聽到了蘇醒的聲音,從淺眠中驚醒……
終于有一次不是錯覺。
稀薄晨曦點亮的水晶棺材裏有影子在動。阿洛先看到的是一只搭在邊緣的手,而後是探出來謹慎張望的頭顱。
那一刻他幾乎就要确定複生魔法成功了。那副認真端詳魔法陣的表情他見過太多次,只可能是本人。
但或許他僅僅是看到了想看到的東西。
懷疑自己、推翻自己的雙眼雙耳得出的結論,這對阿洛而言已經如呼吸般自然。他想要立刻沖上去确認,卻在原地一動不動。
只是看着。
就算是幻覺,就算是怪物,她至少睜開眼動起來了……
這些事,所有的事,迦涅離開後他漫長得宛如極夜的時間,她一無所知,也無從知曉。
對她來說,毅然決然地轉身面對雷龍大概更像是昨天發生的事。
阿洛偶爾照鏡子時,已經很難想起兩年前自己是什麽樣子。但迦涅的時間還停留在原地。她仍是那個在生死時刻冷靜地決定犧牲自己的迦涅·奧西尼。
所以她不可能知道,她剛才的那一個小試探、還有此刻警醒的質問對他有多殘忍。
阿洛深吸一口氣。
“你真的想現在就談論這個問題?”他用開玩笑的語調問。
迦涅怔了怔。他很努力掩飾,但她還是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絲受傷的失落。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又用眼神丈量阿洛與她記憶中模樣的變化大小,忽然問:“我死了……不,你帶我從那個異世界回來,已經過去多久了?”
阿洛即答:“一年十個月二十二天。”
她的雙眼驚訝地瞪大,不知道是驚異于他竟然在這麽短時間內就找到了複活她的正确方法,還是驚訝竟然已經過去近兩年,而他把日子記得那麽清楚。
她垂下眼睫,嘴唇猶豫地抿住了。
“那……先不談你對我做了什麽,”她嘆息似地說,擡眸看他時神色轉而再次變得嚴肅,“但是,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阿洛的心弦不禁再次緊繃起來。
“我要沐浴。現在。”迦涅一臉認真地說道。
這次輪到阿洛驚愕地瞪圓了綠眼睛。
“用清潔咒和洗過澡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心情上也有很大差別。”她理直氣壯地補充。
阿洛失笑,但又明顯松了口氣。
“遵命,”他好像差點順口叫出一聲大小姐。
迦涅瞪他一眼,他笑着閉上了嘴。
※
在阿洛眼裏,似乎因為她死了一次,洗澡也成了高危事件。
迦涅的身體确實還沒适應複生的狀态,軀體與意識宛如一對沒協調好步調的齒輪,時不時會錯位。去浴室的路上,她在新修葺過的平整走廊上差點摔倒,而且是兩次。
這直接導致阿洛大為緊張。
在浴室門外,他反複叮囑她要小心,什麽都可以慢慢來,還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泡澡泡到暈過去。提醒到這地步他到底還是不放心:
“事情不巧,貝瑞爾今天在奧西尼宅邸打理你家。她到午後應該就會回來,不如你再等一等……”
阿洛難得那麽黏黏糊糊的不爽快,迦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不至于連洗澡都要幫忙。你要是真那麽擔心,那就在門外等着,我不鎖門。如果我真的暈倒跌倒了,我一定會大叫求救的,行了吧?”
黑發青年一噎,綠眼睛無措地閃了閃。
然後他唐突地別開臉:“也行。”
迦涅清楚看到,青年留長的黑發間,他的耳朵紅了。
原本完全沒事,一旦看到,她就無端也突然面熱起來。
她用力哼了一聲,急匆匆往浴室裏走,但她現在不聽話的四肢總在走神的時候犯病,她踩上分割走廊與走廊的淺淺一線門檻,腳下頓時一個踉跄。
從旁邊伸出一只手,準确有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穩穩扶住她。
四目相對,阿洛擡起眉毛,一臉‘我說吧’。
迦涅卻已經想到別的問題上:“啊,浴袍,還有換的衣服……”
“裏面準備好了,”頓了頓,他有些刻意地補充,“貝瑞爾之前幫忙挑的。”
“哦,哦……”
他不解釋還好,多說的那後半句讓那種古怪的感覺又湧上來了。迦涅沒看他,這一次分外小心地走進浴室,反手将門掩上。
這間浴室也明顯不久前整修過。和她醒來的房間、剛才走過的走廊一樣,都與她記憶裏沙亞宅邸的失修狀況大相徑庭。
迦涅一邊解開衣服上的系帶,一邊緩緩走向牆上懸挂的橢圓形立鏡。
素色長裙堆疊到地,她站在原地,望着鏡子沒動。
鏡面映出的軀體因為長時間不見光頗為蒼白,也比她記憶裏瘦了些微,從胸口向下,甚至隐約能看清皮膚下肋骨的輪廓。除此以外,她看上去和以前似乎沒有什麽顯著的區別,就連頭發絲都被打理得很好,沒有毛躁。
完全看不出來這身體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是一具死屍。
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想這些多少有點病态,迦涅縮了縮脖子,決定今天先不去考慮這些生死的大命題。
她現在只想好好洗個熱水澡。
“迦涅?”阿洛這時突然在門外喚。
“啊?”她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她大概呆站得有點久,他聽不到動靜,疑心她這裏真的出了問題,她立刻揚聲道,“我沒事。”
“嗯。”
浴室保留了原本的小浴池結構,相當古典。迦涅小心翼翼地步入水池裏,溫熱的水流淹沒過肩膀,她惬意地嘆息一聲。
隔着一道虛掩的門,這聲嘆息、還有入水輕微的蕩漾聲,阿洛依舊聽得很清楚。
他下意識轉過身,像是要回避。他随即想到門本來就掩着,而且也不知道他要避什麽,頓時懊惱地僵住。
他挨着牆面緩緩地坐下來,用力閉上眼,好像那樣就能将想象的閘門也狠狠關上。他很快沒話找話轉移注意力:“水溫可以嗎?”
迦涅好像也有點驚訝,隔了半拍才回答:“正好。”
過了一秒,她同樣唐突地來了句:“你把這宅子好好整修過啦?”
“嗯。”
“那你現在總算不繼續住在那個客房套間裏了。”
阿洛沉默了好幾秒:“我的房間還是在老地方……”
“那……”
“主卧室就是你用的那間房間。我用空間魔法把那裏和工房連在一起了。”話出口他就有些懊悔。這話容易有歧義。或許也不完全是歧義。但他應該說得更委婉一些的。
不過他至少沒直接坦白,在等待她醒來的日子裏,他經常直接睡在水晶棺材幾步外的地上。他總害怕會錯過她醒來。
好半晌,迦涅才不輕不重地來了個:“哦……”
水聲更加響了,阿洛猜想她受不了這古怪的對話,用這種方式代替詞句表明她還好好的。
在阿洛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忽然又說:“你的頭發長了不少。”
阿洛意識到她剛剛大概在清洗頭發,所以才只有水聲。
“你不喜歡?”
她驚訝地沉默了半拍:“和我喜不喜歡有什麽關系?我說不喜歡你就剪掉?”
阿洛有點口幹舌燥,嘴唇翕動了兩下才出聲:“看情況。”
迦涅哼了聲:“其他人怎麽看你的新發型?”
他恍惚了一下:“其他人是指?”
“衛隊的那群?”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們了。”
阿洛想了想。這其實不太準确。
得知他從黑礁歸來之後,芬恩和雷一起上門來找過他,阿洛那個時候滿心都是複活迦涅的事,隔着門和他們說了幾句,就找了借口把兩人勸回去了。艾爾瑪也寫信詢問他什麽時候到衛隊據點來,還提到露露最近曾經經過千塔城。但他忘記回信了。
過了許久,迦涅才輕聲問:“那麽……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裏?”
“我在黑礁待了一段時間。”阿洛簡潔作答。
她沒有追問下去,從水聲判斷她似乎從浴池裏站了起來。啪嗒啪嗒兩聲,是打濕的腳踩在地磚上的細響。
“小心不要滑倒。”他忍不住提醒,話出口又覺得怪異。倒好像他一直聚精會神地從門後的聲音細節裏判斷她洗到什麽階段。
迦涅似乎沒多想:“知道了。”
阿洛聽到織物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站直了:“那你慢慢來,我也去洗漱一下。”
“嗯。不過,我好像有點餓了。”她聽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以她的家教,承認自己饑腸辘辘有些丢臉。
他不禁莞爾:“我知道了。”
※
迦涅一身清爽地出來,阿洛已經等在門外。他也換了身衣服,剛才披散的頭發整潔地束在腦後。她忍不住繞到他背後,伸手撥了撥他的發尾。
小時候,在她還能摸得到他頭的時候,她有時會揉他的腦袋。那時她就覺得,他的頭發比她的硬,蓬蓬的手感很好。
他現在束起的小辮子摸上去也像是什麽動物順滑而硬挺的尾巴。
阿洛低眸盯過來,迦涅立刻縮手。他一揚眉,先忍不住笑了,而後抓着她的手往他的發梢去:“想摸就摸。”
她有點別扭地掙開了:“我不想摸了。我想吃東西。”
“好,好,遵命。”
阿洛常年生活自理,貝瑞爾在廚房留下了不少食材,做頓早飯自然不是難事。
“煎蛋配烤豆子和雞肉香腸,還是要火腿雞蛋三明治?”阿洛熟練地操縱着廚具飛來飛去,一邊回頭問。
迦涅坐在餐桌邊,有些百無聊賴地來回晃蕩着小腿:“你猜?”
他笑着重新面對煎鍋:“那就是都要。”
她鼓了鼓臉頰,沒反駁。她總不能承認自己現在餓得能吞下一頭牛,喝了一杯加奶不加糖的紅茶也只是稍稍安撫了胃袋。
阿洛在架子上翻找了一會兒,把一個金屬罐子隔空送到她面前:“先墊墊饑。”
迦涅驚訝地看着精美的餅幹罐,千塔城這間烘焙工坊的杏仁餅幹是她為數不多喜歡吃的甜點心:“你怎麽還想着去買這個?”
“貝瑞爾帶來的,她希望你醒來就能配着紅茶吃上。”
迦涅用力咬了口酥脆的餅幹,低下頭去。
阿洛餘光一瞥間,看到她悄悄用手背擦眼淚。他不動聲色地轉了回去,佯裝不覺。
過了半晌,她清清嗓子:“你還好嗎?”
他怔然回身。
“什麽?”他的嗓音有些啞。
迦涅坐在廚房餐桌邊,雙手捧着茶杯看着他。她的眼睛和窗戶透進的夏日晨光是一個色系,都是澄澈明亮的金。這色調讓她看上極度不真實,像個過于美好的幻夢。
但她又真真切切地坐在那裏,等着他給她做好早飯。她大概實在餓極了,根本顧不上細嚼慢咽的禮儀。因為吃得快,她的嘴角沾了一粒餅幹屑。那甜蜜的碎屑好像也在早晨的光線裏成了一顆星星。
這場景像跨越房間的一柄飛刀,擊中阿洛的心髒。
他也無法解釋清楚,但眼前的景象讓他驟然間難以呼吸。他分辨不出攥住他胸口的窒息感究竟來源于痛苦,還是過度的喜悅。
或許兩者都有。
因為已經失去過一次,讓他幸福的場景反而會喚起惶恐。他害怕失去此刻,不知道要怎麽承受再一次失去。他于是無法享受喜悅,甚至可以說對此難以忍受。
他只能轉過身去。
細碎的腳步聲繞過餐桌,到了他的背後。
黑發青年瞪着煎鍋裏成型的煎雞蛋,繼續指揮鍋鏟,就像一無所覺。但他的手在不明顯地發抖。
“阿洛。”迦涅叫他。
他的身體動了動,沒回頭。
“剛剛我腦子裏有點亂,所以好像忘說了……不談具體的過程,無論如何,”
一點點的重量前壓到他的後背。
迦涅輕輕把額頭抵上來,像是擁抱的前置動作,但除了這一點挨在他後心的倚靠,沒有更多的接觸。
“我回來了。”她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