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回音-1
第83章 回音-1
迦涅感覺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
深深的、寧靜的、無夢的好一頓安眠。
她做夢般睜開雙眸,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微微浮動的米白色紗幕。
這就是死之帷幕?——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迦涅才想起來,是啊,她已經死了。
生命最後時刻的記憶緩慢地流淌, 在眼前展開, 遙遠又清晰, 她意外地十分平靜,即便那絕對不是什麽好回憶。
所以這就是帷幕女士為所有亡者編織的迷夢?等到這短暫的清醒終結, 她就會連記憶也失去, 然後——不, 不對。
邪惡的利器貫穿她神魂的痛苦記憶複蘇了。
也在這個瞬間, 剛才仿佛消失不見的感官也随着痛覺的記憶醒來,迦涅隐隐察覺到軀體的重量,也清晰連貫地想起:艾澤用朽壞之槍把她的靈魂和精神釘在了軀體裏,她得不到解脫,無法通過分割生死的帷幕,自然也到不了彼岸。
理應如此。
那麽現在是怎麽回事?她是什麽狀态?
迦涅困惑地瞪着真實得仿佛觸手可及的紗幕,動了動眼珠。自己鼻尖的輪廓在視野中隐現, 她還看見了紗幕垂落的起點、一個熟悉的玻瑞亞樣式的床帳頂。
這死後的幻覺細致真切得不可思議, 倒好像她真的還擁有一具實在的身體。她才這麽想, 便忽然聞到了淡雅清幽的香薰氣味,似曾相識。
迦涅更加驚訝了, 用力抽了兩下鼻子。馥郁香氣愈發明晰。
她又聽到了兩聲鳥鳴,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切如此真實, 但又因此像個等她勘破的幻象。
畢竟她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沒人能在透支燃盡生命力後存活。
Advertisement
幹脆坐起來看看。視野變幻, 迦涅低頭,看到衣袍的褶皺, 以及下方膝蓋和小腿的輪廓。她翻轉指掌,仔細端詳,從手背到掌心,都是她十分熟悉的、她自己的雙手。
她摸了摸順滑的裙子布料,又掐了自己一下,無論是微涼的光滑綢布觸感,還是輕微的刺痛,全都親切又真實。
迦涅往這張‘床’的邊緣摸,觸手冰冷堅硬。她低頭多看了一眼,發覺自己醒來的這張寝具古怪極了。
它通體以水晶雕刻而成,貝殼似地朝下深深凹陷。由于這個高度差,人躺在裏面根本看不見身體兩側的東西,就算坐起來,她的腦袋也只堪堪探出邊緣,要爬出來也很不方便。
簡直像個豪華浴缸,又或是……
一具棺椁。
迦涅不确定這棺材是否也是死後幻覺中有象征意義的一部分。她雙手撐着雕刻成海浪形狀的棺材邊緣,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她的腿腳不是很聽使喚,這麽簡單的動作都有些生澀。
但她在跨出去之前就停下了動作。
貝殼形态的水晶棺材下有東西。
那是一個龐大複雜的魔法陣。
細密繁複的線條微微發黑,宛若灼燒留下的痕跡,顯然已經發動過一次。
幾乎是本能地,迦涅開始解讀組成魔法陣的玄奧符號。
陌生的術法,沒有見過的符文組合,一部分符號她能勉強辨認出來源,大半都是惡魔族的,十分古老,只是看着就讓她的頭腦隐隐脹痛。
魔法陣中每個關鍵部分具體的神秘意義,還有它達成的效果都不明。
即便如此,迦涅也能判斷出來:這是個極其強大精妙的術法,從構思到對魔法的理解都讓人驚嘆,每個符號、每筆線條全部恰到好處,沒有任何浪費,一切為了引導向理想的結果。
是個極盡完美的、有如教科書範本的魔法陣。
這個魔法陣在棺材下,所以她是施法對象?她現在是什麽情況?誰施的法?……
迦涅始終蒙着一層渾噩霧氣的思緒突然掙脫了束縛。她對身體的感知前所未有的鮮明。她扶着古怪的寝具邊緣爬出來,小心避開不踩在魔法陣的關鍵位置上。腿腳還有些乏力,她于是靠在水晶塊邊上,首次認真打量四周。
紗幔從繞着棺材的四根床柱上垂落,其中一面床幔挽起,露出外面房間的模樣。
那是一間陌生卻又無端熟悉的卧室。
有個人站在四五步開外的地方。他似乎從剛才一直在那裏,但她竟然到現在才察覺對方的存在。
在看清這人的模樣之前,迦涅就認出了他。
是阿洛。
但他又和她記憶裏的那個阿洛很不一樣。不僅僅是他那頭長了許多的黑發,或是那因為消瘦而加倍深刻的五官,他整個人給她的感覺極為陌生。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身姿有些僵硬,死死地盯住她。
阿洛的綠眼睛好像比以前顏色更深了,不,純粹是因為他的瞳孔張得很大,翠綠色的虹膜被逼退成一圈細環,于是眼眸顯得幽深。
他用目光鎖定她,像在探究地觀察她,高度專注又戒備,有隐隐的興奮,卻又不興奮過頭,好像他足夠悲觀,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不知從何來的絕望。
誰都沒有動,但迦涅感覺到迫近。
阿洛像是要用眼神将她拖進瞳孔裏生吞活剝,那幽邃的瞳仁深處有什麽攢動着,蓄勢待發,讓她感到危險。
只有在那個滿月節慶典過後的深夜,只有那一次,阿洛·沙亞給她過這種危機感。
“阿、洛……?”迦涅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低啞又僵澀,音節之間有不自然的停頓。她的喉舌好像忘記了怎麽震動發音。
黑發青年張了張口,看口型是叫她的名字,但他沒能發出聲音。
“發生了什麽?我到底——”這句話她就說得流暢很多。
阿洛沒作答,瞬息間他就到了她面前。
下一刻,迦涅被抱住。
她嵌進他的懷抱裏,嚴絲密縫,不留間隙。
亂了拍子的呼吸急促地在她頭頂響起,同樣不穩的是近在咫尺的心跳,砰砰地在他發燙的胸膛裏拼命地撞擊。他的手臂用力又用力,掌心無意識的在她背脊上移動,下巴和鼻尖深入發絲磨蹭着,像在确認擁抱的觸感不是一戳就破的幻覺。
迦涅有點反應不過來。她的雙臂愕然僵在那裏,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找到阿洛的後背,安撫似地、示威似地拍了幾下。
“有點痛……”她悶聲說,“還有,我快沒法呼吸了。”
阿洛好像愣了一下。
他随即低笑出聲。
這一聲笑輕飄飄的,卻不知為什麽聽上去沉重又黑暗。
他稍松弛了一些懷抱,眼珠小幅度地來回移動,瞳孔裏始終被她小小的影子占據。盯着她的時候,他的綠眼睛亮得驚人。
“你是真的,對嗎?”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我還能是假的?”迦涅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
阿洛又笑了。這次他的眉眼都彎出歡喜的弧度,他很少笑得那麽開懷,甚至有一絲傻氣。
這笑極具感染力。迦涅也不由自主微笑起來。可不知怎麽,綻開笑意的同時,她的眼眶開始發燙發酸。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阿洛的臉上剛才一直完全沒有笑意,只有某種冷硬并且極具攻擊性的東西,所以她才在第一眼覺得他陌生。
但說實話,現在這樣仿佛眼睛裏只裝得下她的阿洛,對她而言是另一種陌生。
他擡手,像要捧住她的臉,又像要擦掉她還沒掉下來的眼淚,最後卻只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側頰。
動作輕柔緩慢,小心翼翼,宛如她是什麽易碎品。
“嗯,确實不像假的。”他喃喃地說。
随着這句話,阿洛像是再也站不住似的,身體脫力地向地上陷落。
迦涅吃驚地看着那麽高大一個青年,就在她面前頃刻間委頓下去,幾乎是跪倒在她身前。
她身體裏的傳承已經不見了。魔法陣,棺椁,阿洛的異樣表現……迦涅單手撐住身體,半坐在水晶棺材邊緣。她一只手與阿洛的牽着,低頭看着他伏在她膝頭,蹙起眉心。
某個猜想浮現腦海。她不太喜歡那個念頭。
“阿洛,我——”
“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難受?”阿洛打斷她,一連串的問題迎面撲來,“餓不餓?還是說你想先喝點東西潤潤嗓子?對了,衣服冷熱怎麽樣,要不要換一身?”
連環發問的同時,他緩緩站起身來。
無論是說話還是動作,他始終沒有挪開視線,半秒都沒有,一直盯着她。
迦涅遲疑了半拍:“我好像是有點渴。”
“好,我馬上回來。”阿洛這才松開她,急匆匆地往門邊走。到了門邊他不放心地回頭,與她對上眼神,好像才又安心了些微,重新推門離去。
他确實馬上就去而複返了,身側飄了兩個托盤,擺了水晶瓶子、全套茶具還有點心。
可迦涅已經不在剛才的地方了。
一眼望去,卧室重新變得空空蕩蕩。
阿洛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哐當——!浮空術失效,餐具和托盤墜地,鬧出一陣凄楚的巨大動靜。
他站在滿地狼藉中央,對于橫流的茶水和瓷器碎屑無動于衷,只扯了扯嘴角。
片刻前還神采奕奕的眼睛重歸幽寂。他不敢細看水晶棺椁的方向,反而低頭審視自己發抖的雙手:“哈哈,果然……”
“阿洛?怎麽了?”
阿洛渾身一震。
迦涅的聲音從紗幔後傳來。
他這才發現,環繞棺椁的簾幕生動地揚了起來,一陣清風溜進了房間,而他之前沒有開窗。
阿洛臉上露出與膽怯相近的期待神色。他沒有立刻循聲去找,反而按了按耳垂,好像對自己的聽覺缺乏信賴:“迦涅?……你還在嗎?”
他的尾音有一些顫抖。
“嗯?我在陽臺上。”
咔嚓,咔嚓,阿洛踩着碎屑繞過床柱,撥開紛飛的帷幕向前走。
通向陽臺的玻璃門朝外敞開着,攜帶着草木氣味的風就是從這裏湧進來的。
阿洛動作忽然加快。他一閃身就到了陽臺上。
銀發披散的身影靠着圍欄站着,每一根飛揚的發絲都在晨曦中閃光。初夏活潑的清風将她的衣袖和裙擺都灌滿,像啓航時鼓起的滿帆。
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會飛起來,撥開霧氣彌漫的海浪,前往他抵達不了的彼岸。
阿洛下意識朝背影伸手。
“你還好嗎?剛才好大的動靜。”迦涅在這個時候回轉身。
阿洛的手垂落身側。
“沒什麽,不小心打翻了東西。”他說。
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金瞳微微閃動。
“發現有個陽臺我就出來看看。原來這是你家,但裏裏外外都大變樣了。”她側頭看了看陽臺下郁郁蔥蔥的花園。
蹩腳的謊言。阿洛在心裏笑,笑他根本不需要戳穿的拙劣借口,也笑她敷衍地粉飾意圖。
可某一部分的他同時又忍不住想要狂喜大笑。
迦涅真的回來了。只有迦涅會這樣。她還是那麽敏銳,有一些事即便他想要回避、想要推遲面對,她也很快能想明白,甚至……
果斷以實際行動試探。
她是故意在他離開時消失的。他面對空房間陷入恐慌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
阿洛注視迦涅的時候,她也在靜靜打量他、解讀他的表情。
而後,她換了個站姿,吸一口長氣,微微仰起臉、擡手,眯着眼睛感受日光從指縫灑落皮膚的熱度。
這份微微發燙的熱意,還有穿過她發絲的清風,以及夏季的花園裏特有的浮動香氣,全都是空無的安眠裏沒有的。
閉眼又睜眼,她與他四目相對。
阿洛漂亮的綠眼睛動了動。他似乎很想從這個對視中逃離,但他還是勇敢地留在了原地,臉上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坦然。
“告訴我,我死了嗎?”迦涅輕聲問。
阿洛沒有作答。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她看上去有些憤怒,但更多的是哀傷。
“讓我猜猜,我被你複活了?”
阿洛安靜而機械地眨動眼睛。這一次,他沒有維持緘默。
“是。”他說。
她似乎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于是幹脆閉了閉眼。她可能确實亟需一杯水潤潤嗓子,吐出下個問題時,她的喉頭升起一團幹澀的刺痛。
“你……用了亡靈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