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回音-3
第85章 回音-3
阿洛一動不動, 良久,他終于應了聲:“嗯。”
迦涅感覺到他的後背肌肉發力,像是要轉身,但不知為什麽最後沒有。
“歡迎回來。”他又過了片刻才補充道, 嗓音喑啞, 有些顫抖。
一個念頭飄飄搖搖地出現在迦涅腦海裏:阿洛……不會是哭了吧?
她探身繞過去張望。阿洛果斷朝反方向別開臉。她不依不饒地換了個方向探頭, 他一手臂把她擋回去:“當心被油濺到。”
“哦,那你轉過來, 給我看看你的臉。”
“我要盯着鍋裏的東西。”
“那你就別攔着, 我自己看。”迦涅說着再次挨到阿洛身側, 才瞥到微微發紅的眼角, 一只手就驀地擋在中間,把她的上半張臉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
“嘿!”她抗議,但沒急着掙脫。
阿洛保持沉默,仍然掩着她的眼睛。
迦涅聽到煎蛋裝盤的聲音,餐具飛向餐桌的輕響,還有雞肉腸在平底鍋裏沐浴着油花發出滋滋聲。在這充滿了生活氣息的響動中,他轉向她, 似乎俯身靠近了一點, 呼吸聲隐藏在餐盤被魔法送上桌的躁動節拍裏。
阿洛已經離她很近了。她看不見, 但疑心只要自己這個時候突然踮起腳尖,嘴唇就會撞到他的鼻尖。
滿月節鬥篷下那個彌漫着果酒味道的吻在記憶裏複蘇。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然而幾乎立刻, 迦涅就想到:那個滿月節對阿洛來說,其實已經是三年多前的事了。三年, 說短不短, 說長又好像不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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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在的阿洛·沙亞來說,她究竟算什麽?
她因為這個問題遲疑起來, 眼睫眨動,猶豫地撓着阿洛的手掌心。
在迦涅主動後退拉開距離之前,捂住她雙眼的指掌便先一步忽然挪走了。仿佛從她微小的動作裏接收到了信號。
有東西被塞到她嘴邊。原來是個一口大小的迷你三明治。
“嘗嘗味道?”阿洛一臉無辜,好像投喂試吃品就是他捂住她眼睛的本意。
迦涅扁了扁嘴。雞蛋和火腿的香氣近在咫尺,要拒絕實在艱難。她于是矜持地咬下一小口,原本有意挑剔刁難兩句,卻不由自主眼睛一亮。
很好吃。
哪怕她不餓,也會覺得很好吃。
明明是很簡單的早餐菜品,卻因為在醬汁和配菜下了巧思,嘗起來就和普通的雞蛋火腿三明治有質的差別。
這家夥竟然那麽會做飯。迦涅回想了一下他找不出第二個待客杯子的輝煌戰績,驚訝又有些感慨。
“怎麽樣?”阿洛的唇角和聲調一起翹了起來。
迦涅用行動作答:她默默地把迷你三明治剩下的部分都卷進嘴裏。
原本一口大的東西分成兩口咬,她的舌尖就不小心掃到了阿洛的指尖。純粹是意外,卻顯得她意猶未盡,連他手指上的醬汁都忍不住要舔幹淨。
阿洛的瞳孔驟擴。
他空着的另一手下意識就抓住了迦涅的上臂,稍用力就能把她拉近。
迦涅的心跳聲再次吵得煩人。
下一秒,定時茶壺驀地蓋子朝上頂開一條縫,大聲尖叫起來。新的一壺茶泡好了。
阿洛唇角抽了抽,他默然松開她,轉身把茶壺蓋子按回去,那一下的力氣有點大。
“吃早飯吧。”他盡可能若無其事地說。
這微妙的氣氛持續了整個早飯時間。
“能不能別這麽一直盯着我,你自己不吃嗎?”迦涅終于忍無可忍。
“我在吃。”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我長了眼睛,你盤子裏的東西到現在根本沒動。”
“我不太餓。”阿洛叉起一塊煎蛋塞進嘴裏,機械地咀嚼而後咽下,仿佛在演示他并沒有忘記怎麽進食。
她隔着一桌豐盛的早餐瞪他。
“是真的,我現在不怎麽感覺得到饑餓。”
迦涅聞言皺眉:“你……”
阿洛将雞肉腸切成寬度整齊得有點吓人的小塊,笑眯眯地說:“但你吃得很開心,我看着你,好像胃口也變好了一點,所以你也不要太小氣,讓我多看幾眼。”
迦涅啞然,把盤子裏剩下的三明治推過去:“那你把這些吃完。”她用兩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朝向他,示意她在監督他。
“遵命。”
迦涅已經飽了,等阿洛也差不多吃完了,索性找了紙筆,在餐桌邊寫起信來。
“給賈斯珀的?”阿洛問。
“嗯,你已經通知過他了?”
他詭異地沉默了半拍:“還沒有。”
迦涅看了他一眼,沒有問為什麽。
賈斯珀會同意把她的身體安置在阿洛這裏,還有許可他對她使用複活術,這兩件事同樣讓她難以置信。但有些事顯然還是見了面直接問賈斯珀更方便。
給兄長的信很快就寫完了。迦涅念出一長串精靈語召喚信使。
她的信使是個常年神色憂郁的美麗花妖精,名字有十個音節長,并且拒絕使用任何簡稱。名字很長的妖精不愛說話,一開口措辭就極度傲慢毒辣。迦涅索性尊重祂的意願,請這位信使盡可能保持沉默,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皮膚呈美麗淡紫色的妖精憑空鑽出來,坐在一片懸空的花瓣上,盯着迦涅看了好半晌,忽然嘆了口氣:“我和你的契約中止了好一段時間,我感應不到你的靈魂,你也不再給我輸送新的魔力,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以妖精的基準而言,這番挖苦已經十分溫和。
迦涅無奈地說:“我遇上了一些事……謝謝你沒有解除和我的契約。”
花妖精聞言又嘆氣,手一攤,懶得多說話。
迦涅把卷好的便條放到妖精手裏:“給賈斯珀,麻煩你再把回信送過來。”
信使優雅地起身,花瓣宛如一葉小舟般在祂腳下輕顫起來,載着妖精消失在空氣的褶皺裏。
賈斯珀的回信沒過幾分鐘就來了。
——我立刻過來。
回信只有那麽一句。
迦涅讀完信擡頭,訝然發現信使還在。花妖精一扭腰往旁邊閃開,雪花般的信件從身後飛了出來,撲簌簌地往地上落。
“你不在的時候還是有人召喚我給你送信,我不知道怎麽處理,扔掉也嫌煩,就一直堆着,喏,都在這了。”
迦涅要道謝,花妖精已經消失了。
她用魔法将滿地的信件收攏到面前,随手翻了翻,感嘆着:“那麽多,看完天都要黑了……”
阿洛已經把餐桌和廚房收拾幹淨,回頭來了一句:“你才醒來,不需要那麽拼命。這兩年對外你在閉關潛修魔法,奧西尼家的事一直是賈斯珀在打理,你可以等他到了再處理信件。”
“讀信而已,哪裏說得上拼命不拼命的……”迦涅随口反駁。
阿洛重新落座,又把椅子朝她拉近了一點。
她暫停翻動書信的動作,訝然望向他。
“這個季節的路很好走,賈斯珀最晚後天也肯定到了,”他頓了頓,神色微妙,“你确定要把他來之前的時間都花在讀信上?”
迦涅揚眉:“那你覺得我應該幹什麽?”
阿洛一噎,眼睛別扭地閃了閃:“在太陽下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話出口他似乎也覺得這說法傻氣,連忙又補充道:
“這房子和花園都整修過了,如果你感興趣,也可以随便逛逛……”
“好啊。”
她答應得爽快,他反而愣住了。
“不歡迎?還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迦涅故意問。
阿洛哧地笑了:“最見不得人的就是你睡的那口棺材。”說到這裏,他臉上的笑意又淡了些。
迦涅閉了閉眼,水晶棺下的魔法陣仿佛在她的眼皮下燃燒。與亡靈魔法有關的任何東西無疑都‘見不得人’,稍一探究就全是禁忌。
兩個人對視着沉默了片刻,默契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帶我随便走走吧。看起來你終于舍得好好打理這宅邸了。”迦涅率先開口。
“好。”
于是兩人離開廚房,在修葺一新的宅邸中心部分閑逛起來。阿洛顧慮着迦涅的身體狀況,步子放得很慢,一直走在她身側。
即便修整過,這座老宅的中心部分也缺乏生活氣息,牆面光禿禿的,地上一塵不染,配上古典雅致的建築格局,簡直像座空置的博物館。
“上次來我就想問了,你為什麽要買下這裏?”她瞄他一眼,“不能說的話就當我沒問。”
阿洛坦然答道:“這裏的地下室曾經有一件很麻煩的漂流物。到了屋主人這代家境已經沒落,他們打算到銀庭市另尋生路,老宅卻因為漂流物的關系始終沒法出手,地下室有些值錢的傳家寶也帶不出去。
“我幫他解決了問題,他就幹脆把房子低價賣給我,也算給我一個人情。”
“不錯。”迦涅點了點頭,矜持地稱贊了一句。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在誇什麽。她打開又一扇門,探頭進去看了看。
門後房間和剛才參觀過的每一間同樣,潔淨卻也空空蕩蕩,牆紙都沒糊,四壁和天花板都宛如等待作畫的白布。
“都修好了為什麽不搬過來?”迦涅無奈地關上門。
阿洛舉目打量頭頂修複後的吊燈,這是宅子原本就有的物件。他自嘲地笑了笑:“這裏太開闊了,住起來不習慣。”
迦涅疑惑地睨他一眼。
既然不習慣,為什麽還要花費人力物力整修?她不會當着他的面點破,但她知道維修維護宅邸的花費不是小數目,而阿洛從來不是會亂花錢的家夥。說實話,他也沒亂花錢的餘裕。
或許……這兩年裏他找到了什麽致富的新途徑?
她正胡思亂想着,阿洛淡淡說道:“是你哥哥要求的。他不可能忍受你待在破敗得宛如鬼屋的房子裏。原話差不多是這樣。”
迦涅一怔,失笑搖頭:“他說說而已,你不用真的聽他的。”
“我也覺得不太合适。”
她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地轉頭。
阿洛卻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多談,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再往前走廊盡頭是通往塔樓的樓梯,那上面都還沒修過。前面右手邊那扇門就是你的房間,從這一邊也可以進去。門上有個小法術,解開的方法是這樣,……”
迦涅立刻學會了,順利解開法術。
門後果然是她醒來的那間卧室。另一邊的門恰好在這個時候打開,金發深膚的女性步入室內,與迦涅恰好相對。
金發女性沉靜的視線在迦涅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她随即行禮:“迦涅小姐,歡迎回來——”
“貝瑞爾!”迦涅快步走過去,拉住了貝瑞爾的手,沒忍住又抱了抱她。
人造生命恪守行事準則,很少與侍奉的主人有過多身體接觸。但貝瑞爾這次沒有禮貌地逃離觸碰,而是用美麗而清澈的粉色眼睛專注地凝視了迦涅片刻,這才輕柔地将她的手從自己身上挪開。
“見到您我很高興。如果我能用高興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話。”貝瑞爾寧靜地微笑,聲調一如往常。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貝瑞爾搖搖頭,轉而問:“您是否打算今天就回宅邸?說來慚愧,宅邸還沒準備好迎接您歸來,但如果我現在趕回去,只需要半天,到了傍晚,一切必定就緒。”
“當然,我……”迦涅話說到一半卻遲疑了。
她側首看向阿洛。他站在門邊,從剛才開始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說話了,只是在旁邊看着她與貝瑞爾重聚。
與她四目相對,他等了片刻,沒等來她的表示,便欲言又止地垂眸,維持不像他的緘默。
迦涅忽然間想到,他是不是之前已經想到了她可能會回奧西尼宅邸,所以才那麽別扭地阻止她立刻開始處理書信?
她張了張口。
阿洛卻在這時忽然出聲:“你剛剛蘇醒,身體狀況還不太穩定,以防萬一,先繼續留在這裏觀察幾天比較好。”
迦涅恍然發現自己等的就是這句話,順勢點了點頭:“可以。”
“既然這樣,這間卧室裏需要添一張真正的床鋪,您覺得呢?”這是來自貝瑞爾的建議。
迦涅看着貝殼造型的水晶棺材沉默了一瞬。繼續睡在裏面确實有點奇怪。
貝瑞爾無言地看向阿洛。阿洛舉起雙手,忽然又變得幹勁十足:“房間裏的其他東西挪到另外那間主卧,床本來就在那裏,那麽做比較好。”
他轉身往外走,想了想又倒退回迦涅身邊:“你到花園裏去走走?這裏布置好了我來找你。”頓了頓,他的聲音低下去,綠眼睛卻直直地與她相對:“我們到時候好好談一談。”
“好。”迦涅懶得繞路,直接從露臺上飛到了樓下的花園裏。
阿洛在她施展浮空術時明顯有些擔憂,但她在空中飄浮的身姿一如既往的從容潇灑,他看了片刻,見她安穩落地,便也終于放心,轉身去忙重新布置房間的事。
眼下正是玫瑰和薔薇的時節,迦涅繞着打理得當的花叢轉了轉,在花架下落座。從花葉間灑落的陽光耀眼卻不刺目,空氣中浮動的玫瑰香氣生機勃勃,她臉上不由自主帶了點笑意,左右看了看,伸了個懶腰。
她大概确實沒完全恢複,這麽活動了半天,竟然就有了些微倦意。
在花下打個盹也不錯,也好給之後和阿洛的談話養精蓄銳。這麽想着,她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時,她居然站在礁石嶙峋的海岸邊,灰黑色的海水延展開去,深入茫茫的灰白色霧氣。
她下意識要環顧四周,卻在轉身時猛然頓住。
靈性的直覺警告她不要回頭。絕對不要。
——她無法承受的、無法理解的什麽存在就在那裏,在她側身就會觸及的距離。
“不用那麽緊張,我沒有惡意,”徐緩的語聲在迦涅身後響起,“不過,你不回頭是對的。人類大都難以承受直視我如今的樣子。”
迦涅的嘴唇分開了,她想答話,但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她立刻緊緊閉上嘴。
過了好片刻,她才擠出聲音:“帷幕的主人、迷霧海的主人……您希望我怎麽稱呼您?”
身後的聲音仍舊很平和,卻仍舊讓迦涅難以抑制地感到恐懼。祂溫和地應答:“直接叫我一聲女士就夠了。”
沒有否認。那麽,那麽在她身後的、讓她進入這場夢境的,真的是……
迦涅盯着翻騰的迷霧,不知什麽時候,原本在遠方的霧氣已經到了近前。從這個距離看,迷霧海的灰白霧氣簡直就是一團生命體,在感應到主人的氣息後忙不疊地靠近。不知道為什麽,霧氣踟蹰着,始終與迦涅所在的海岸保持了十多步的距離。
大概是她身後那位阻止了霧氣。
畢竟對于所有生命來說,迷霧海的霧是遺忘的帷幕,在黑礁的大霧天去岸邊的人,無一例外的消失了。
迦涅對抗着幾乎要讓思考凍結的恐懼,努力思索着打開局面的方法。可對方如果是擊敗了龍族的真神,她的手段只會顯得可笑。她或許稱不上虔誠,但至少可以表現得誠懇。
她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氣,盡可能鎮定地清聲問:
“那麽,最尊貴的女士,您……為何召見我?”
半拍勇敢的停頓。
“您是來糾正我死而複生的過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