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迷途-4
第78章 迷途-4
菱形鏡子破開拳頭大的洞。
阿洛盯着破洞裏露出的首飾盒。
巴掌大小的正方體, 夜幕般隐隐閃光的黑色琺琅外殼,銀色螺紋鑲邊,首飾盒仍然是被封存到鏡子後時的模樣。銀質鑰匙躺在兩片鏡子碎屑中間,低調地散發着光澤。
他恍惚地朝首飾盒伸手, 手掌卻被不規則的破洞卡住, 玻璃碎裂處的切口又在他手上割出幾道血痕。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木然甩掉手上的血珠,施展法術将鏡子複原, 而後将一整面鏡子挪開。
首飾盒和鑰匙拿在手裏, 比他記憶中要沉重。
阿洛雙手捧着這兩樣小物件, 迷路似地在盥洗室裏繞了一圈, 而後才忽然想起自己要做什麽似地,腳步虛浮地挪到外間房間的長桌邊上。
他正對着首飾盒坐下,打開機關,鄭重地将鑰匙對準鎖孔。
鑰匙緩慢前探,阿洛的手指卻忽然開始發抖。
錯失入口好幾次,鑰匙終于順利地伸進鎖孔。
向前推進到底,第一下, 或許因為他用的是鮮血淋漓的那只手, 他竟然沒能擰動鑰匙。一個荒謬的念頭順勢冒出來:
他說不定根本打不開這個盒子。還是打不開, 和之前一樣。
而這就意味着,由雷見證簽訂的那份契約尚未失效, 以及更重要的……迦涅的生命其實還沒有終結。
阿洛甚至來不及切實感受到狂喜迸發,機括就彈開了。盒子解鎖的聲音清脆利落, 仿佛在嘲笑他的妄想。
封印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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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約失效。
迦涅确實已經死了。
也在這一刻, 阿洛才意識到,他以為自己已經被迫面對并且接受了迦涅的離去。但其實根本沒有。
無法呼吸的心悸再度來襲, 他眼前發黑,動彈不得,肢體的知覺逐漸變得遙遠,唯獨自己費勁的喘息清晰響亮,像在旱地上溺水。
但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能感覺與迦涅靠近。他們之間的鏈接已經只剩下他的哀悼。
更為可悲的是,他好像終于對悲恸也有了耐性。過了那麽一會兒,阿洛就逐漸從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抽離出來。
他正靠在那間圓形書庫的門板上。
上次他随意放下的那本《抵達迷霧彼岸——死亡與新生九論》還在原來的位置,觸手可及。
新生。
阿洛的呼吸再度變得急促。
他情不自禁擡臂探向這本暗紅色皮質封面的手抄本,卻又唐突地縮了回去。‘我最讨厭那些在書頁上留下不知道什麽污漬的家夥。’他耳畔忽然響起迦涅的抱怨。
“哈。”阿洛啞聲笑,開門暫時回到了廚房餐桌邊。
清理包紮完手上身上的血污和傷口,他回到伊蓮的秘密書庫,迫不及待地抄起《抵達迷霧彼岸》翻開。
‘死亡是什麽?這是個僅有絕少數人能回答的問題。因為知曉答案的人大都沒有機會為其他人解惑。而這本小書的作者恰好是個例外。
‘給心急的讀者們一點開胃小菜:死亡是一種離散。而新生,或者說,複活,則是重新聚合。這是作者對死亡與新生的定義。
‘本書将分九個部分,到最後一頁時,希望讀者如果在那時返回上一段落,他們會驚喜地發現,他們完全理解了作者給出的定義。
‘對于死亡與生命這樣的話題,從空泛的巨大概念入手不合适,也缺乏趣味。因此,第一卷記述了作者的親身經歷,交代了作者是如何抵達另一邊,而後意外返回。第二卷則包含了作者在回歸之後對于如何在其他地方複制新生奇跡的經驗,與許多的教訓。第三卷是對于第一卷的死亡體驗更加深入、更為哲學的探讨。
’從第四卷開始,本書或許終于有了一些指導手冊的意味。第四卷獻給新生的理論。第五到第八卷,分步驟詳細解釋了肉|體、靈魂、精神、以及将三者統合的可行手段。第五卷,一些防腐建議,以及從頭重塑身體的思路。第六卷,降靈術。第七卷,複原精神的可能性。第八卷,一切前置步驟都準備好了,之後該怎麽做?
‘第九卷是作者計劃外的章節,是對一些常見誤解、污蔑和指控的反駁和辨析,對于初次接觸生死領域的讀者來說,從那裏讀起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洛迅速讀完了序言,擡頭深呼吸。
複活。
操弄生死是不可能的愚行,只會招致比死亡更可怕的後果。亡靈魔法是危險的禁忌,是妄圖達成神明之舉的冒渎——
這是寫在每一本魔法體系概覽中的谏言,也是阿洛接受的古典魔法教育之中,為數不多他不曾撼動的基石。
複活迦涅,讓她死而複生。
只是直面這個觸犯禁忌的念頭,就讓阿洛的心髒砰砰地加速用力跳動。
在此之前,他沒有考慮過這個選項,但它似乎一直在意識的邊緣攢動。而現在,随着他打開這座書庫,這個念頭終于正大光明地現身,在他的太陽穴之間灼灼燃燒。
他能做到嗎?複活真的可能麽?
艾澤想要複活伊利斯,可他選定的代價是算計親生女兒,故意置她于絕境。如果他要複活迦涅,他是否準備好做出類似的選擇,付出……相近的邪惡代價?
但是,但是……阿洛禁不住地想,艾澤已經對迦涅用了朽壞之槍。
艾澤以他的方式做好了‘複活’她的準備。如果迦涅的靈魂和精神确實還被固定在死亡的軀體上,他就可以跳過艱難的兩個步驟,直接進入最後的複活環節……
又一個但是:哪怕朽壞之槍确實達到了艾澤想要的效果,他試圖複活迦涅,必然要反複嘗試确定方法萬無一失。
然而朽壞之槍遺失在了那個危險的世界,他該在哪裏弄來靈魂和精神已經遭到固定的實驗材料?所以,他要先學會達成與朽壞之槍效果相近的魔法,然後再做實驗,很多次實驗……
他要從哪裏找來可供他反複殺死複活的實驗體?
阿洛抹了把臉,迫使自己掐斷這一縷暴走的思緒。他對自己使用了好幾個驅除精神影響的咒語,這才重新看向手中的‘小書’。
他從封面到封底翻了一遍,沒找到正式署名。作者只在序言最後的簽名位置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神秘的圓形符號。
阿洛并不知曉有哪位法師用這作為自己的簽名。
作者身份不明,更加可疑了。
理智在警告他,讓他立刻扔掉這本誘人的書,轉身離開。亡靈魔法和他自創的機械魔法性質完全不同,觸犯的也是完全兩種禁忌。那畢竟是自惡魔承襲而來的知識,而惡魔魔法對人的影響……神官伊蓮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即便如此,阿洛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連松手任由書籍落地都不能夠。
“我先看看它怎麽說。”他喃喃自語。
只有完整了解了一種學說,才有資格評判它是否站得住腳。
阿洛立刻被自己說服了。
※
阿洛來到賢者塔塔頂。
無論他與上次踏足此地時心境有何不同,也不管外面千塔城的一年四季如何風雲變幻,這裏始終相同,不受任何侵擾:
沒有窗戶的環形走廊,右手邊的牆面素白無暇,足有一人高的鐵黑金屬棱從牆上探出來,包裹着長明不滅的巨大火炬。
這些火炬有如神殿的立柱,沉默地支撐着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廊。
終日燃燒的木材材質特殊,沒有煙氣,還散發着淡淡的馨香。于是火炬長廊今日也徜徉在恒久的靜谧中,除了訪客的腳步聲,只有牆上火焰傳來偶爾細微的爆鳴。
這裏有種與幽隐教堂和傳火神廟相近的崇高氛圍。
對于法師來說,火炬長廊也确然是神聖的。
——左手邊的牆面上,映照在潔淨光焰下的是一幅幅全身肖像。賢者塔建立以來的每一位魔導師都在這裏。
阿洛向來不太喜歡這裏的氛圍。
他緩慢地沿着走廊向前踱步,目光從每一幅畫像的主人臉上掃過。每次有白發金瞳的肖像主人出現,他的胸腔內都會猛地一突。
這裏有太多畫像屬于在其他地方看到過面孔的先賢,包括奧西尼家的先祖們,他們全都可以歸為他背棄并且致力于挑戰的‘古典學派’。
阿洛從這些畫作前經過時,總會覺得畫中人注視他的眼神略帶譴責。
尤其是現在。
他站在決斷的分叉口,只要一步,就會邁上受這裏絕大多數法師唾棄的道路。
在伊利斯·奧西尼的畫像前,阿洛終于駐足。
畫框中的伊利斯比他所知曉的那個要年輕一些。她略微側身看向畫框外的臉容平靜,唇角眉梢有幾不可見的弧度,透出經過歷練的沉穩。
那或許是她人生最幸福安穩的時期。
阿洛默然轉身,繼續向前走。
這一段走廊牆壁上他眼熟的人越來越多。當然,絕大多數人在面對他的時候,表情遠沒有肖像裏那麽莊嚴平靜。理所當然的,沒有艾澤。
阿洛皺了皺眉。他竟然還記得艾澤,這本就是一件怪事。難道神明并沒有注意到他離開玻瑞亞又回來?
終于,長廊即将到盡頭。
倒數第二幅肖像屬于阿洛。
與自己的全身肖像面對面感覺相當古怪,尤其是堪比鏡子般逼真的畫像。
畫中的阿洛穿着深綠色的合身長袍,難得系好外袍金屬扣帶,沒有像往常那樣松垮地披着。他發梢帶卷的黑發梳得還算整齊,沒戴高高的法師帽,而是單手将它拿在手裏。
他的身後是迷宮花園某個亭子的立柱。他的站姿看似不費力,背脊卻挺得筆直,顏色與衣袍相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畫外,微笑帶着點輕慢。
看上去在邀請畫外觀衆進來和他打一架。
晉升魔導師的那天他應當意氣風發,非常快樂。但阿洛想不起來那時具體的感受,一點都不。
肖像畫的逼真色彩甚至讓他感到有一絲疑惑:他真的在那麽鮮亮的世界裏生活過?記不起來了。
從某一刻開始,他眼裏的世界是褪色的,缺少了一層。
阿洛故意停頓了好幾秒,這才将視線轉向下一幅肖像。
他知道那屬于誰。和許多年前認真的玩笑一樣,他們各自的肖像毗鄰着挂在意義非凡的長廊牆上。
而上次離開千塔城前,他因為賭氣,明知道迦涅的畫像已經裱好展示出來,愣是沒有過來看一眼。
于是,玻瑞亞最近晉升的最後一位魔導師的身姿終于映入阿洛眼簾。
有那麽一瞬,阿洛世界的色彩好像回來了。火炬長廊的肖像畫都栩栩如生得吓人,又是真人大小,恍惚間就仿佛與本人面對面。
阿洛急忙後退了一步,險些被自己絆倒。
拉開距離,畫框變得更加明顯清晰,提醒他面前的只是技藝高超的畫作。可阿洛還是無法挪開視線,幾近貪婪地盯着畫中人。
猩紅色華袍曳地,迦涅側身站立面向畫外,面向他。
他下意識先避開了畫中人的臉,反而看向她的衣着和肢體動作。
綴有七色寶石和符文飾牌的金鏈纏繞,略微勾勒出她的腰身——恰好與伊利斯那幅肖像非常相似的角度和動作。
她的雙臂微曲,将晨息戰矛捧在臂彎中。正裝禮服衣袖上半部分收緊,大幅的衣料自肘部如花朵散開,幾乎垂落到地,堆積出優美的褶皺。
仿佛被人叫出名字回頭,迦涅側首看向畫外,表情動作都自然,卻也有些冷冷的。
驕傲、自信、帶刺,吝于施舍笑容,這才是那個他記憶裏的迦涅·奧西尼。
他又聽到來自遙遠過去的回響,抑或是他喃喃的自語聲:
‘你猜我們兩個,會是誰先‘挂’到火炬長廊的牆上?’
‘誰先誰後無所謂吧。’
‘也是。’
可他們到底還是計較起誰先誰後的問題。‘最年輕晉升魔導師的記錄’,認真想想這東西根本不值得,可迦涅争得認真,他也不由自主投入較真起來。
而現在,迦涅那場帶給他太多複雜心緒的晉升,已經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明明好不容易成了打破紀錄的新晉魔導師,她那麽争強好勝,又怎麽甘心就此停下?不應該,不應該的。況且,她寧可與他決裂、即便受他誤解也要做成的事,怎麽就輕而易舉地、剛開始就放棄了?!
不講道理的怒意越燃越旺,阿洛瞪視着畫中迦涅的金黃眼瞳,想要逼出一個答案。
可只有他的視野逐漸濕潤模糊。
他憤憤地與閉眼的沖動對抗,反而用力睜大了眼睛,盯着畫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輪廓,直到雙眼愈發發熱發酸。
然後,他終于還是又看見了。
記憶與模糊的畫作重疊,他見到了他因為害怕會在夢中重演,于是不敢真正入眠的光景:
爆裂的華光傾斜而下,迦涅略微擡起下巴,金瞳亮得讓他心悸。
畫作到底是畫作,還是比不上她在他噩夢裏的樣子真實。阿洛自虐似地想。他不禁低低地埋怨:
“我還以為在流傳後世的肖像裏,你好歹會笑一笑。”
“笑着容易顯得不莊重啊。”熟悉的嗓音說,漫不經心的,又理所當然。
阿洛整個人凍住了。
他屏息凝氣,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首。光影幢幢,依稀有眼熟的輪廓在那裏,讓他的心跳仿佛也要停止。
濕熱的東西離開雙眼眼眶,他的視野逐漸清晰。
空無一人,只有火炬在安靜地燃燒。
是幻覺嗎?還是迦涅确實在某時某刻說過這句話?又或者……因為朽壞之槍或是什麽別的原因,她的鬼魂其實一直在近旁?
阿洛分不清楚。
也不需要分清楚了。
他只知道他必須再次見到她。她的聲音,她的體溫,她發間的香氣,乃至于她帶來的刺痛與困惑,他全都渴求。
所以他決定好了。阿洛對着畫中人笑起來。他會複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