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迷途-3
第77章 迷途-3
賈斯珀那一刻确信, 阿洛想要狠狠還他一拳。
但阿洛喘着氣瞪視他良久,突然就轉身,旋風般地沖了出去。
賈斯珀最後帶人在南塔樓找到了他。
迦涅從小住在這裏。正式繼任家主之位之後,她沒有搬進伊利斯此前居住的區域, 只拟定了計劃, 要趁她前往千塔城辦事期間重新布置南塔樓。
新布置還沒完工, 塔樓的主人再不會歸來檢閱成果。
阿洛一動不動地坐在迦涅的卧室外,靠着牆蜷縮起來。
卧室門上的機關被暴力拆解, 凄慘地散落在地。房間門板大敞, 屋子裏面的陳設卻沒有動過一分一毫, 還是賈斯珀十多日前命人封存這裏時的樣子。
賈斯珀不确定阿洛是已經進去看過一圈出來, 還是根本無法步入門後。
腳步聲清晰可聞,停在阿洛身前,黑發青年木然縮在牆根,甚至沒有擡眼看來人。他的臉色比剛才更難看了,眼睑半阖,整個人緊繃着隐隐發抖,似乎在壓制難以忍受的痛楚。
算了算時間, 阿洛已經頂着發動的魔法烙印在流岩城待了超過半日, 瀕臨昏厥在情理之中。正常情況下, 被驅逐的人在烙印的折磨下,甚至堅持不到半小時。
賈斯珀沖身邊的法師點了點頭。
那人立刻在地上用礦物粉末混合液畫出魔法陣, 又在關鍵位置擺上香料、黃金和特制蠟燭。
“麻煩你站起來……”法師走近,第一次看清了黑發青年的臉。他明顯怔愣了一下, 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賈斯珀——
哪怕消瘦疲憊, 阿洛·沙亞還是很好認。
他的畫像畢竟登上過玻瑞亞大小印刷物。在流岩城,在他被驅逐之後來到奧西尼家的人也都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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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斯珀神色沒什麽變化。那名法師只能加大音量, 試圖把奧西尼家最有名的叛徒喚起來。
阿洛依然毫無反應。
賈斯珀耐心耗盡,直接過去把黑發青年半邊拽起來,淡淡瞟随行的法師一眼。那人連忙從另一邊幫着把阿洛架起來,半帶半拖地把他拉到魔法陣中央。
“開始吧。”賈斯珀果斷松手。
阿洛像一具木偶,直愣愣地往地上摔。落地時他的身體因為撞擊抽搐了兩下,很快再一次整個人從膝蓋向內卷縮。他好像已經徹底封閉了對外的感知。
咒語念誦,魔法陣亮起,淡藍色光輝水波般一次次地掃過阿洛,洗滌着看不見的印跡。
法術即将完成的瞬間,他猛地睜開眼睛,第一反應便要沖出魔法陣。
但他撞上了事先布置好的透明屏障。
就是這麽一耽擱,魔法完成,陣法熄滅。
灼燒的疼痛與烙印一起徹底消失,就仿佛不曾侵擾過他。這是一種嶄新的空洞感受。阿洛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秒,兩秒,他突然箭步到賈斯珀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
他嗓音變調,對着賈斯珀失控怒喝:“我根本沒有求你……我什麽時候允許你給我洗去烙印?哈,這就是你的歉意?可你為什麽要現在告訴我?”
指掌收緊,他幾乎是掐着賈斯珀的脖子吼:“為什麽是現在?!是因為你一個人承受不住罪惡感,所以也要讓我一起承擔?我不接受!我不需要你所謂的彌補!”
施術的法師驚駭地僵在原地,賈斯珀還算鎮定,仿佛沒有被人扼住要害,側首給對方一個眼色,那人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立刻快步離開了。
“如果你每次過來都要昏倒半天,會很麻煩,”賈斯珀冷淡地說,“你接受我的歉意與否,加急叫人過來幫你洗掉烙印是最合理的做法,這點并不會改變。”
頓了頓,他的聲音裏浮現一絲不明顯的疑惑。
“我能理解你不願意接受我道歉,但繼續留着烙印……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阿洛慘笑一聲,嚯地松手,賈斯珀倒退兩步靠着牆壁咳嗽。
身體松快輕盈得讓阿洛感到不适。他轉過身,往卧室門後看了一眼。
情緒和生理上的痛覺都失靈。剛才就是這樣,他站在門邊,看着仿佛凝固在迦涅離開那刻的陳設,除了烙印灼燒精神的痛意,什麽都感覺不到。
充斥腦海的是荒謬的幻想:
如果賈斯珀沒有發現阿涅特·加羅這個假名,如果賈斯珀沒有向伊利斯告密,如果他在《十一條宣言》上簽字的事無人察覺;
甚至于說,如果他能放棄那一腔熱血,沒有在宣言下簽名聲援,如果他一直待在流岩城、當奧西尼家忠實的學徒……
只有‘如果’的上半句,沒有下文。
即便是臆想,阿洛也無法具體想象出他放棄了怎樣的可能。
不存在假設。只有冰冷的、如水銀般緩慢在他血管裏爬行的現實。
而表明他被驅逐身份的烙印,原本是與他在流岩城度過的歲月、與迦涅一起的日子的最後一絲聯系。
現在,他就連那份痛楚也失去了。
“葬禮……”阿洛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單詞。
賈斯珀竟然聽懂了他在問什麽:“死訊公布前,她都會待在那間房間裏。那張藤床會保持她的身體完好。”
“希望你能說到做到。如果你想瞞着我下葬——”阿洛收聲,面無表情地轉身而去。
賈斯珀皺了皺眉。
阿洛·沙亞剛才的神色,讓他罕見地感到一陣寒意。
※
阿洛走在千塔城老宅失修的走廊上。
離開不到半個月,他忽然覺得這座宅邸有些太安靜了。
他回家了,這是玻瑞亞最接近‘家’這個定義的地方。但阿洛仍舊放松不下來。
通往客房區域的走廊漫長得讓他暈眩,他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他沖進自己居住的套間,用肩膀撞開盥洗室的門。
黑色石質水盆裏無論何時都滿溢着清水。
阿洛雙手扶在邊緣,毫不猶豫,一頭将臉紮進水裏。
他沒有試圖換氣,而是任由水下缺氧的感覺擠壓着胸肺。不可思議,這麽埋在冷水裏的時候,他反而好像能呼吸了。
剛才與希爾維會面後,窒息感幾乎要将他淹沒。
阿洛猛地直起身,水花四濺。他眯着眼睛看向水盆上方的鏡子。
菱形鏡忠實地映出阿洛此刻的模樣:他上半身幾乎濕透了,一粒粒的水珠從頭發眼睫、從他的眉骨鼻尖上滾落,打濕他的衣物,鑽進領口。
他泡過水的皮膚濕潤,卻泛着有些病态的蒼白。但真正不對勁的是他的表情。
哪怕眼睛都要差點因為進水睜不開了,阿洛的眉宇仍舊松弛地舒展着,唇角微微翹起,自信又懶洋洋的。
這是他剛才去見人時維持的模樣。
賈斯珀交給阿洛辦的事情十分順利。阿洛先行寫信給希爾維報了平安,一貫支持他的賢者閣下立刻和他約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
從希爾維的視角看來,神秘的行游商人在被羁押到賢者塔的當天就離奇消失。一起失蹤的還有抓到他的阿洛,以及白天短暫到場過的迦涅。
兩人失蹤的消息沒有大規模擴散,但當事人突然歸來,無論是希爾維還是其他賢者都迫切需要一個說法。
阿洛給希爾維的說法絕大部分都是事實:那名商人變成了一道異界之門,将兩人拖入了艾洛博。他們嘗試着利用嫁接手段,用傳送回流岩城的符文召喚門。
經過許多次失敗嘗試,他們終于成功了。迦涅損耗了大量魔力,又在穿梭世界的途中險些與他失散,受了一點傷,現在正在流岩城靜養。
當然,阿洛沒忘了補上:奧西尼家為了穩定人心,對外的說法是迦涅正在專心鑽研魔法,但十二賢者議事會無疑應當知曉真相。
希爾維好生感慨了一番,慶幸兩人運氣沒有差到極點,竟然能成功返回。她對新魔法保持着幾十年如一日的旺盛好奇心,對艾洛博的現狀、還有他們成功發動的傳送魔法都很有興趣。
但或許是看出了他的疲憊,她沒久留阿洛,只讓他先修養好,改日再遞交一份關于他們魔法嘗試的報告,供議事會所有人傳閱。
為了讓自己的表現足夠逼真,阿洛在去見希爾維之前,對着這面鏡子對自己使用了催眠。
他完全相信了自己的故事版本。直到歸程,他偶爾瞥見馬車窗戶上自己的倒影,精神暗示才終于解除了。
他立刻想起了所有。所有虛構的情緒——冒險過後的興奮,回到熟悉環境的放松,對于未來高漲的期待,瞬息間全都如潮汐退卻。
然而催眠狀态下的表情就像是一副惡毒的面具,怎麽都取不下來。面具下的人反而快要窒息了。
阿洛盯着鏡子裏的人,喃喃自語:“你在笑什麽?”
滴答。
又一顆水珠砸在水面。
腦海裏有什麽東西被這小水滴砸碎了。
“你笑什麽!!”阿洛擡手,一拳砸中鏡子。
咔。鏡面與鏡中人的微笑都生長出蛛網似的細痕。
但這還不夠。阿洛再次重拳前推,一下,兩下,砰砰捶打冰冷的鏡面,直至它和他的笑容都扭曲破碎。
鏡子邊緣還完好,勉強照出阿洛的身影。只是正中部分、鏡中人的頭顱位置,那裏只剩下玻璃一片密仄地反着光的裂口。
他的指節被割破了,黏膩的赤紅留在鏡子上,血珠順着崎岖的鏡面滾落。
血珠淌落線條的位置恰好,彷如貫穿模糊人影半邊臉的一道刺目淚痕。
回到玻瑞亞後,他還沒有流過眼淚。阿洛恍惚地想。不,即便在那之前,他也很久很久沒有為任何事哭過了。
正如他記不清上次睡覺是什麽時候。
阿洛空洞地瞪着面前的殘鏡。他的視線無目的地徘徊,偶然又必然地紮進了血痕的更深處。
鏡面受擊最嚴重的地方豁開了,像一道傷口。仔細看,就能發現這道缺口後并非石板牆面,反而隐蔽地朝後凹陷進去。
阿洛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擴張。
他完全忘了,那個從甘泉鎮的神官伊蓮房間裏偷來的首飾盒,就藏在這面鏡子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