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迷途-2
第76章 迷途-2
阿洛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噼啪的火星作響就在近處,暖流熏得他臉頰發燙,他機械地轉動脖頸,直直望進一臂距離外的壁爐。
眼珠轉動,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牆壁。他緩慢地撐着地支起上半身, 沒有印象的新房間, 不是賈斯珀的會客廳,也不是剛才那間有藤床的……
像有一根細長的銀針從太陽穴紮入腦海。阿洛用力閉了閉眼, 切斷了這個念頭。
哪怕只是在記憶裏, 他也不敢回到那間屋子。他無法具體地去回想那間房間的任何一個細節, 只有一片模糊。
不僅僅是不敢, 而是純粹的做不到。
至于他怎麽會在這片火爐邊的地板上躺着?阿洛沒有記憶了。
“沒想到我還有親眼目睹你昏過去的一天。”冷冷的嗓音從旁邊傳來。
阿洛盯着壁爐裏跳動的藍色火苗看了好幾秒,才轉向聲音來處。
賈斯珀站在兩步開外的地方,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不受控的情緒噴湧而出又遭壓制,賈斯珀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對方可能看到他的臉就想給他來上一拳。阿洛保持沉默,等待着賈斯珀率先表明意圖。
“起來。有事得由你來做。”賈斯珀果然下命令。
阿洛于是站起來,聲音沙啞:“要我做什麽?”
“你在花園裏遇到的雜役, 他驚動的所有人, 還有剛才施法搬運你的人, 現在他們全都聚集在隔壁房間。把他們與剛才的事有關的……還有與你有關的記憶都去掉。然後再催眠他們離開,忘記來過這裏。”
阿洛點了點頭, 沒有多問半句,推開隔壁房間的門走進去。
大約二十分鐘後, 他重新回到賈斯珀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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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
賈斯珀眯了眯眼睛。他走到門邊, 略微打開門往外看。受到催眠暗示的仆從們閑聊着往外走,仿佛剛剛結束一個無關緊要的內部集會。
“确定記憶都清除幹淨了?”
“不放心的話, 您可以之後自己想辦法确認。”
賈斯珀回轉身,阿洛還是那張麻木無表情的臉,似乎完全不覺得剛才自己的口吻有多無禮。賈斯珀不由深吸氣,确認房門關死了,快步穿過房間,打開對側牆上的另一扇門。
這樣就回到了他的起居室。
阿洛在原地停留了好半晌,等到賈斯珀有些惱火地站在門邊回頭,他才終于回過神,默然跟上去。
“迦涅的死訊必須先捂住,”賈斯珀阖上會客室的門,語調柔和卻堅決,“否則奧西尼家內部,乃至于整個魔法界都會亂套。”
‘死訊’讓阿洛的瞳仁劇烈收縮了一記。他站得更加直了,好像不這麽用力繃着,身體會随時垮塌下去。
賈斯珀等了片刻,阿洛仍舊緘默,他只能又多說一句:“我需要你配合保密。”
阿洛缺乏起伏地回答:“好,我會保密。”
賈斯珀嚯地抄起桌子上的水晶鎮紙,他花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沖動,沒把這重物沖着阿洛那張傀儡般木讷的臉扔過去。
“你擺出這幅死人樣子是給誰看?!”
阿洛盯着青年指間的鎮紙看了好幾秒,忽然笑了兩聲。
賈斯珀的臉色和聲音都冷得像冰:“笑什麽?”
“她在十三塔衛隊的辦公桌上,也有一個水晶鎮紙。好像和你手裏這個差不多。”
蘇醒後阿洛就緘默得異常,此刻他忽然又健談起來,只是聲音像中間挖空的的容器,吐出每個詞語都虛浮而空洞。
他說到這裏扯了扯嘴角。
“有一次,她也差點忍不住用鎮紙砸我。”
賈斯珀繃緊唇線。水晶鎮紙忽然變得硌手,他默然将它放回原位,壓着視線道:“你還沒有給我一個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要知道所有,才能決定之後該怎麽做。”
阿洛大步來到賈斯珀面前。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伊利斯與艾澤的長子,那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剖開的專注得可怕,竟然讓賈斯珀後背泛起淡薄的寒意。
黑發青年用這種怪異又瘆人的态度注視了賈斯珀良久。
“另一個箱子是不是在你手裏?艾澤的內應是你麽?”他唐突發問。
賈斯珀皺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艾澤的內應?……那個人和這件事有關?有人和他一起策劃謀害迦涅?”
“我不确定能不能相信你。在那之前,我不能告訴你發生了什麽。至少不是全部,”阿洛眨了眨眼睛,聲音有一絲波動,“否則她的犧……她堅持保護的,就沒有意義了。”
“如果你在懷疑我和親妹妹的死有關,那麽我可以發誓絕無此事。”
阿洛扯了扯嘴角:“誓言說服不了我。被我催眠,或者誠實藥水,你選一種。”
賈斯珀無言瞪着他,似乎難以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居然要用到刑訊般的手段确認話語真假,這對賈斯珀而言無疑是莫大的侮辱。
阿洛提出條件後就不再說話,等待片刻後,索性轉身走到窗口背對賈斯珀,一副‘否則免談’的架勢。
賈斯珀很快下了決斷:“我選誠實藥水,但你也必須喝。”
阿洛點了點頭:“很公平。”
賈斯珀身邊就有誠實藥水,他拿出未拆封的兩管扔給阿洛,涼涼地嘲諷道:“确認一下我沒動手腳?”
阿洛竟然真的依言仔細檢查了一番。賈斯珀嘴角的抽動都快要壓不住了。
賈斯珀率先飲下一劑藥水。
“你知不知道艾澤這個人?”
“知道。迦涅和我提過他突然靠近她的事,但我對這個自稱是我們父親的男人毫無印象。你這麽問,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是罪魁禍首?”
阿洛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你手頭……”他頓了頓,探手在皮囊裏摸了摸,搬出了艾澤的那個木箱子,“你對這東西有印象嗎?”
“沒有。”
“你在流岩城見過類似的箱子嗎?”
賈斯珀思考了片刻:“我沒有印象了。”
“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記憶有問題?”
賈斯珀驚異地頓了頓,漫長的一拍停頓後,他無法自控地給出答案:“小時候我經常會做一系列連貫的夢,在夢裏的時候我确信那都是真的發生過的事,但等到醒來,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後來我讀到,如果曾經被施過修改記憶的法術,就可能會有類似的情況。
“所以是的,我懷疑過我遺忘了某些事,但我沒有試圖探究。”
“為什麽?”
“我在這座城堡裏長大,接觸的人都受過嚴密調查和挑選。能清除我的記憶的人……不是潛伏得無比成功的敵人,就是家主本人。而那時候我對母親、也對流岩城的防衛頗有信心,那麽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賈斯珀哂然垂眸,他纖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兩彎淺淡的陰影,與失眠的青色混在一處。
“如果是伊利斯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我相信她的判斷。”
阿洛沉默片刻後道:“我沒有別的問題了。”語畢,他便破開藥劑瓶口封蠟,仰頭将一管誠實藥水一飲而盡。
換賈斯珀發問:“敘述事情經過,從你和迦涅失蹤開始講起。”
阿洛将背脊往牆上靠得更多了一些。他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深呼吸,又清了清嗓子,這一套循環來了三遍之後,他放棄了:“比起講述,讓你直接看我的記憶更加方便。”
※
賈斯珀和阿洛臉色都很糟糕。
一個身臨其境體會絕望,另一個又重新走了一遍無法改變結果的流程。
病弱的棕發青年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推門離開房間,忘了拿平日裏随身攜帶的手爐。阿洛沒有問他要去哪裏,他甚至沒有看向門邊。
他直愣愣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任由窒息感扼緊喉嚨,忘了自己還需要呼吸。
良久,仿佛确認不會有人突然闖進來,他從背脊到脖頸驀地佝偻下去,把臉埋在了掌心。
過了大約半小時,也可能更久,賈斯珀回來了。
“傳承徹底消失從另一個角度看是件好事。”他直入主題地宣告。
阿洛緩慢地直起身看着來人,好像發現了某個陌生的新物種。賈斯珀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就恢複狀态,又變成一貫的樣子。無法理解。
賈斯珀忍耐地吸了口氣,就當沒注意到阿洛怪異的眼神,繼續說下去:
“傳承的力量不會回歸家族聖地,這意味着看守的人一時半會發現不了迦涅出事。可以追溯到大災變年代的傳承大都潛藏着神話生物的精神,而且祂們會複蘇……”
賈斯珀搖了搖頭,似乎只是将這件事說出口就讓他感到難以置信。
他無法使用魔法,但這并不代表着他對魔法一無所知。在魔法史和各種雜學知識上,他的造詣甚至可以說遠勝絕大部分法師。
他越說越難以控制情緒,語速加快:“這件事如果傳開……我都不敢想象會引發怎樣的動蕩。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幽隐教會和傳火神殿都不會幹坐着什麽都不幹。
“如果他們堅持要死守玻瑞亞的秘密,那麽在有機會找到那個內應之前,奧西尼家、你、我恐怕都會人間蒸發。”
阿洛對此反應平淡。
确切說,他什麽反應都沒有。
就好像賈斯珀剛剛平淡地對他指出,中庭裏堆了一個雪人,每年都有的那種,所以連起身一探究竟的好奇都不會有。
賈斯珀終于忍無可忍:“沙亞,你聽好了,你不是這間房間裏唯一悲傷痛苦的人。但打探教會的态度,決定是不是要将傳承變質蘇醒的事散布出去,還有尋找持有另一個箱子的那個人……這些事都必須有人去做,現在,立刻。所以你也必須立刻振作,集中精神。
“艾澤已經不在,了解那個世界發生了什麽、到過其他世界的人只有你,而且你不是一直聲稱要活用異界知識嗎?之後有你派用處的時候。”
阿洛仰頭盯着天花板邊緣的龍鱗雕花,聽賈斯珀講了一會兒,突然喃喃地說:“之前我竟然從來沒發現,你們兄妹其實在許多地方非常像。”
賈斯珀閉了閉眼,生硬地命令:“閉嘴。你沒資格說這種話。”
阿洛聞言笑了,并沒有為自己辯護。
賈斯珀久違地體會到了強烈的無力感。他從來就和阿洛·沙亞不對付,從根本上的合不來。他揉了揉眉心,加重咬字:“我剛才說的——”
阿洛沒讓他說完,鋒銳的詞句讓他有那麽一瞬仿佛回到了之前的狀态,一切正常:“我很清醒,也聽到了你剛剛說的每句話。需要我複述一遍嗎?
“哦,那就算了。我可能看上去心不在焉,也确實不在意你說的所有事。”
他環顧四周,又看向窗外的雪山與冰峰,聲音輕飄飄的:“歷史悠久的名門的未來……和我又有什麽關系?我之前醉心的研究都變得很沒意思、沒有用處了,不管是奧西尼家,還是尼西奧家要滅亡還是垂死掙紮,我當然更加沒有一丁點的興趣。”
他喑啞地連聲笑起來:“實話說,現在我對玻瑞亞的死活都根本不在乎。”
這番宣言過于直白突兀,賈斯珀面上閃過一絲驚異。
“我現在還坐在這裏呼吸,也只是因為把消息帶回來,把她……帶回來,是她會希望的,因此是我必須做的事。她到——”
阿洛磕絆了一下,但這次他終于第一次完整地把某個詞說了出來:“她到死都要守護的東西,其實我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但那又有什麽所謂?”
形貌有些枯槁的黑發青年雙手扶住椅子把手,緩慢地起身站直了。
他看着賈斯珀,平靜地承諾:“你不必把決策背後的動機和道理都講給我聽,試圖說服我贊同。你是她僅存的親人,所以你要我做的事,我都會去做。”
賈斯珀沉默地打量他片刻:“那好,我需要你盡快趕往千塔城,給你和迦涅消失虛構一個足夠可信的說法。”
“什麽樣的說法?具體指示。”
“你們兩個失蹤的事還沒來得及傳開。迦涅得到了一些啓發,在魔法上即将有突破,暫時有一段時間會待在流岩城鑽研魔法,不能露面。這是對外的說法。
“對那些需要坦白異界之事的大人物,你可以承認迦涅其實受傷了,正在修養,具體的尺度由你把握,我會視情況配合。奧西尼家內部我來應對,如果需要你打掩護,我會告訴你。”
說到這裏,賈斯珀還是忍不住解釋了一句:“內應的事要慢慢來,先穩定局勢,保證不出亂子。否則會驚動對方。”
阿洛如他所說,不做評價,不探究更多,只是一颔首:“我明天就出發。”
語畢,他就轉身往外走。
“你以前住過的地方一直空着。”
阿洛的腳步頓了頓:“不了,我到城區找個客棧過夜。”
賈斯珀沒堅持讓他在堡壘留宿。等到阿洛走到門邊,他忽然又出聲:“之後你經常會往來流岩城,你身上的烙印……我會想辦法。”
阿洛略微回眸,沒有正對他:“不必了。……留着也好。”
“不,我并不在關懷你的身體健康。我只是——如果那麽做,我心裏或許會舒服一些。”賈斯珀淡淡道。
阿洛沒什麽反應,伸出手要推門。
“去掉你身上的烙印,是我表達道歉的方式。”
“道歉?”阿洛終于徹底轉過身來。他疑惑地停頓了須臾,伸手碰了碰還有些紅腫的臉頰:“你說這個?我不在乎。”
“不,是為以前的事。”
黑發青年錯愕地沉默。他忽然明白了什麽,綠眼睛裏的光孱弱地顫動起來。
賈斯珀悄然攥緊雙拳,幾乎一詞一頓地說:“你之前……似乎對迦涅有一些誤解。但事實上,把阿涅特·加羅那個假名通報給了伊利斯、間接導致你被驅逐的人……是我。”
阿洛臉上和眼睛裏都是空白。
他聽到賈斯珀接着說:
“你六年前離開後寫給迦涅的某封信,也是被我扣押銷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