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迷途-1
第75章 迷途-1
之後的事, 阿洛的記憶并不連貫。
噴薄的濃重魔力化作漫天盛開的彩光和強風,光怪陸離,過于炫目的光刺得他視野打濕模糊,他閉上眼再睜開眼, 焰火還在綻放, 像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大魔法散逸的威壓讓人難以保持站立。數步的距離, 他跌倒又爬起來,而後再次被看不見的大力壓向地面。
通向迦涅的路途走完, 花費的時間像有一個世紀漫長。
光焰燃盡了, 天空重新回到渾噩的灰。整個世界仿佛都暗下來, 失去色彩。
沉睡不動的龍是白色。倒在龐然大物爪邊的人, 頭發是純粹的銀白,發絲遮掩一半的臉孔也是失色的蒼白。
耳鳴尖銳地嘯叫,蓋過他粗重急促的喘息,也沖走腦海裏冒出來的所有念頭。他什麽都沒有想,什麽都沒辦法想。
阿洛低下去,把迦涅抱起來。
“迦涅?迦涅……”他喃喃地呼喚,用額頭、用臉頰貼近她。
觸及的皮膚依舊是溫暖柔軟的。他一下子就說服了自己, 她施展了他不了解的大型魔法, 太過勉強自己, 立刻累得昏睡過去了,當然不會搭理他。
“對了, 回去……我們一起回去。”
兩邊太陽穴之間仿佛在擠壓收縮,他變得一次只能考慮一件事, 空間狹隘得容不下第二個念頭。
回去, 回玻瑞亞,剩下的只有這個。
想法有了, 他于是用最快速度付諸行動。
阿洛抱着迦涅往只剩半人高的門洞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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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踢到東西,讨厭的障礙物,不夠堅硬不像石頭。他應該無視阻礙繼續向前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低頭瞥了一眼。
灰撲撲的皮質儲物袋落在地上。是艾澤扔給他的那只,在他剛才狼狽前進的時候掉了。
他吃力地空出左手,将袋子撿起來挂回腰間固定好。沒有為什麽。直覺阻止他細想原因,他也沒有餘力去探究。他要做的只有和迦涅一起穿過那道通往玻瑞亞的門。
沒有再做任何停留,阿洛撲入門後。
穿越世界之間的縫隙,感官從內到外翻轉颠倒。似乎只有瞬息、但又仿佛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颠簸後,他緊緊抱着迦涅,跌落在厚厚的積雪裏。
是個晴天,天空藍得刺目,雪地也白淨得讓人想要嘔吐。
阿洛懵懵地站起來,走了兩步,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從身體內部傳來的灼燒痛。
是遭驅逐者身上的烙印。
他在流岩城。
怪不得,向來如此,當大陸其他地方還在慶祝豐收,流岩城就已經進入降雪時節。阿洛心頭驟然躍動起強烈的希望:
這樣正好,在流岩城,就可以迅速為迦涅找來可信可靠的醫生,幫助她盡快恢複。
他仰着頭環視四周,原來奧西尼家的古老城堡就在不遠處。他們在城堡後方林子前無人的雪坡上。艾澤打開的門直通他曾經的家。很合理。本就應該這樣。
他得盡快到室內去。否則迦涅會着涼的。
只是就這麽帶着迦涅直闖正門會引發不必要的騷動。她不會喜歡那樣的。
所以他得想辦法悄悄溜進去。
多年前,阿洛有過一條秘密的捷徑,從園丁小屋後的牆翻出去,方便偷偷離開城堡到城區去。那條路說不定依然走得通。
阿洛确定了方向,立刻開始行動。回到玻瑞亞他的魔力基盤重新順暢運作,他施展短距離移動法術,回避着裙樓和箭樓上可能有的機關和守衛,朝着記憶中的那條小徑靠近。
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
數分鐘後,阿洛已經站在堡壘的地界之內。花園和他記憶中幾乎沒有變化,但下過雪的花園本就是相似的。
他大步朝着堡壘的方向走,沒有試圖掩藏行跡。
哐!
他循聲回頭,一個中年人瞪着他,手裏的雪鏟掉到地上:“你……你是……”
“正好,能麻煩你帶我們去找賈斯珀嗎?我希望盡可能不要驚動其他人,避開視線進城堡。”阿洛彬彬有禮地道。
對方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倒退兩步,急忙忙地轉身走在前面。
阿洛跟着他通過仆從出入城堡的偏門。
“我……我得拜托人通知賈斯珀大人,我沒資格直接見他……”
“他平時會待在哪裏?”
這名粗使仆役讷讷地回答:“可能……可能在圖書室?或者賈斯珀大人的書房?我沒怎麽上過樓,不知——”
“好,那麽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找他。謝謝你。”
仆役剛要說話,泡沫爆裂般的一聲輕響,阿洛的身影就已經消失了。他呆滞地僵立片刻,回過神來:“來人啊!有沒有人!”
賈斯珀的生活區域還是老地方。這就好辦多了。奧西尼家的長子不喜歡身邊有太多人服侍,他生活的這片區域空落落的,偶爾路過的仆從也被阿洛輕松躲過去。
阿洛用最強力的防護罩包裹自己和迦涅,無視可能會觸發的機關,直接擡腳踢開最厚重的那扇門。
門後是會客室。
撲面而來的是另一個季節的溫暖熱意。灰棕色頭發的瘦弱青年卻還嫌暖氣不夠,他坐在窗邊,身邊的火盆裏跳動着藍色烈焰。
門板摔開的巨響驚得賈斯珀跳了起來。
看清來人是誰,他錯愕地僵了片刻,目光立刻下移,落到阿洛懷中的人身上。他的臉色大變:“你們——”
“迦涅需要治療,快。”阿洛打斷對方。
賈斯珀話不多說半句,肅容快步往門外走。阿洛立刻跟上。
兩人直接下到堡壘中心的地下二層。
賈斯珀幾乎是用肩膀撞開了沉重的門扉,一張藤蔓編織成的床鋪空置在房間正中央。閃爍的綠色光點從心形葉片上飄浮出來,空氣裏充滿了寧靜而旺盛的生命力。
不需要提示,阿洛立刻将迦涅放在了藤床之上。
那些綠色的光點立刻開始聚攏,作勢要凝結為一層半透明的殼。
“你們到底——”賈斯珀深吸一口氣,開口似乎又突然覺得現在不是盤問這些的時候。他疾步到藤床邊上,粗魯地将阿洛撞到邊上,厲聲問:“她受了什麽傷?需要哪種治療?”
阿洛似乎沒聽見。他搖搖晃晃地挨到藤床邊上,輕柔地撥了撥迦涅散亂的頭發。
就像被燙到,他的手下意識地往回縮。
迦涅的臉頰冷得像冰。
他剛才還是在戶外待得太久了。阿洛責怪着自己的過失,試圖用掌心、用加速魔力恢複的治愈法術溫暖她。對了,他還沒有回答賈斯珀。
“她用了某種大型魔法,過量透支魔力,”一邊施法,阿洛一邊說道,“但可能還有未知毒素遺留的損傷,總之先把醫生叫來。”
賈斯珀眯了眯眼睛。啪,他拍開了阿洛按在迦涅臉頰上的手。
阿洛反應不過來,直愣愣地看着賈斯珀。
賈斯珀這麽做的時候,手背碰擦到迦涅的臉頰。他頓時僵住,瞳仁驚駭地擴張。
他随即去探鼻息,而後是頸側的脈搏。
阿洛看着賈斯珀做這些動作,他錯愕地發現,在人前總是處變不驚的賈斯珀·奧西尼,這家夥的手竟然在發抖。
心悸、暈眩、耳鳴突然全都回來了。阿洛想別開視線,卻如凍僵了一般伫在原地。
賈斯珀俯身停了很久。
而後,他直起腰背,朝阿洛轉過身來。
他的眼睛其實更像父親,很淺的淡藍色,讓人想起終年不化的冰川,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冷冷的含怒,近距離盯着人的時候尤其有壓迫感。然而稍熟悉一些就會發現,他其實很難被任何人激怒。
也因此,賈斯珀真正發怒的時候反而沒有預兆。
他一言不發地看着阿洛,打招呼似地擡起手。
下一秒,阿洛的視野猛地旋轉。須臾的意識空白。而後,他發現自己的臉頰突然就貼到了地上。
灼燒的刺痛不止在身體內部,也從外部傳遞進來,在臉上火辣辣的,灼燒感在迅速膨脹。額角也傳來蜂鳴般的鈍痛。
被打了。阿洛超然地下了判斷。他被賈斯珀打倒在地。
他和迦涅一起突然消失斷聯,作為兄長,賈斯珀生氣很正常。只是沒想到迦涅這位仿佛只有一副從容溫和面孔的兄長,原來也會動手打人。
起手的姿勢有破綻,力道很強但缺乏技巧。阿洛閱讀牆上塗鴉般閱讀自己那幹癟無情緒的念頭。他不應該那麽輕而易舉地被一拳打到地上。但他就是沒有躲開。
甚至就這麽倒在地上,倒好像在等着對方趁勢再來幾拳或是幾腳。
賈斯珀也确實踢了他一腳。正中腹部,阿洛發出幹嘔般的悶哼,身體微微抽搐,卻沒有蜷縮起來,更沒有試圖閃躲。
“起來。”賈斯珀臉色更差,冰冷道。
阿洛眨了眨眼。
“給我起來!躺在地上,你想裝可憐尋求誰的諒解?”
阿洛額角抽動了一下。他掌心撐地,身形虛晃地站起來。反手擦了擦嘴角,他急促地說:“要打之後随便你打,先去叫醫——”
賈斯珀呆了一下。
難以置信與了悟同時擊中他。
“醫生?”他失聲反問,忍不住大笑了兩聲,那笑聲有些發顫,聽着無端讓人喘不過氣來,“有哪位名醫可以讓人起死回生?你如果認識,那還請你務必介紹給我!”
“起死——”阿洛低聲重複,才說了一半,他的聲音就像是被掐滅的火苗,突然消失了。
一起消失的還有他臉上的血色。室外嚴寒凍出的紅暈,與室內熱烘烘的暖氣烤出的血色,全都被一層枯槁的灰白取代了。他看上去随時會暈過去,幹燥失色的嘴唇卻還在無聲翕動着。
仿佛在反駁,在急切地列舉否定賈斯珀的證據。
賈斯珀指掌再次握緊,關節咔咔作響。
“你……”他猛地抓住阿洛,将他拽到身側,按着黑發青年的後頸,迫使他低頭面對藤床上的人,“你看清楚。”
阿洛變得非常安靜。
賈斯珀垂頭短促地深呼吸,目光落定在迦涅雙目緊閉的臉上,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你好好看清楚。”
一拍停頓。
“我妹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