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永夜-1
第79章 永夜-1
阿洛準時睜開眼。
屋裏分外昏暗, 床對側牆上的織毯糊成一團,平時他醒來的時候,上面的圖案已經清晰可見。
他在枕頭下摸到懷表,六點十五分, 每天他都在這個時段醒來。出錯的并不是他的時間感。
阿洛毫無留戀地掀開毯子坐起, 起身走到幾步外的小窗前。
窗簾是透光的苎麻質地, 今天也比往常這個時間點顏色更加暗沉。
他挑開窗簾一角張望,外面的天色灰得吓人, 大片陰沉的雲壓在海岸線上, 幾乎與遠方海面上升騰的灰霧相接。雲朵之間時不時有雪光亮起又熄滅, 雷電移動的速度太快, 來不及看清就已經出現在下一處。
阿洛扯了扯嘴角。來黑礁的第十一個月,他終于有機會見識迷霧海海岸線著名的強雷暴。
糟糕的天氣是外面的事,和屋裏的人無關。阿洛按部就班地開始新的一天。
換衣服,拉開窗簾,用昨天接好的冰冷泉水洗漱……下巴和臉頰有些紮手,阿洛往盥洗盆上方的小鏡子看了一眼。
除非必要,他現在很少照鏡子了。鏡子裏的人瘦得有些脫相, 青色的胡茬明顯。
阿洛并不想剃須, 确切說, 生活的一切瑣事都讓他厭煩。但他深知正是這些瑣碎的日常小事支撐起理智,讓他不至于在相似的一日複一日中迷失。
所以, 在達成目标之前,哪怕只是徒有其表的模仿, 他也必須做好每一件搭建起平靜有序生活表象的瑣事。
而且, 迦涅也肯定會嫌棄他胡子拉碴的樣子。
剃須的時候,阿洛難得縱容自己想了一會兒過去的事。短短的走神, 他的下颚上就多了一道血口子。
他短促地呼了口氣。即便是法師也要手動剃須,仔細想想這件事頗為可笑。讓妖精或是人造生命仆從代替自己動手是一種選擇。讓人不再生長胡須的藥水和魔咒也确實存在,只是身上其他毛發也會一并停止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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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瑞亞的魔法似乎很少能夠輕松并且徹底地解決問題。
思緒這麽一打岔,阿洛今天胡思亂想的份額就用完了。他把臉擦拭幹淨,确認了一眼桌子上攤開的記事本。
今天是他造訪萬有之館的日子。不知道雷暴天氣下,那裏的圖書館是否照常開放。
經過希爾維推薦,他來到黑礁‘閉關研究魔法’。
從島外而來的法師大都會挂靠在黑礁現有的組織下。迦涅待過的永夜修道院背靠幽隐教會,希爾維為他引薦的萬有之館沒有信仰背景,是個致力于探索魔法邊界的法師互助組織。
萬有之館的名聲不算好。
在許多法師眼裏,萬有之館的成員只在意魔法,因此在觀念和生存方式上已經很難稱為人類。也因為這污名,近兩個世紀的新成員基本都選擇隐藏身份。
沒想到賢者希爾維竟然也是萬有之館的成員。她竟然願意暴露身份,主動牽線讓阿洛利用萬有之館的資源。這兩件事同樣讓阿洛驚訝。
表面上他研究的是異界之門的成因和出現規律,希爾維以為他研究的是來往不同世界的法術,而實際上,他在自學亡靈魔法。
萬有之館的理念就是知識百無禁忌,在管制知識方面比賢者塔圖書館要開放許多。阿洛在館藏資料中找到了不少伊蓮沒機會收集的亡靈魔法珍本。
他一開始使用萬有之館的資料還很小心,總用異界之門相關的書籍遮掩亡靈魔法的資料。但他很快發現,如果不主動分享,根本沒人打探旁人在鑽研什麽魔法。
每個人都忙着鑽自己的牛角尖。
除了偶爾會被一兩個渴望聽衆的家夥纏住,被迫參加對方的魔法成果分享會,阿洛對目前的生活環境沒什麽不滿。
阿洛沒有試圖尋找迦涅在這座離島上交的那幾個新朋友。哪怕真的見面,他也不知道能聊什麽。
在他人眼裏,阿洛·沙亞和迦涅·奧西尼是曾經的同門,也是争搶過同一個位置的勁敵。
其實他現在很少會主動去想迦涅的事。
一部分是因為她無處不在。尤其在她生活過三年的海島上,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産生與迦涅跨越時間同處一地的錯覺。還有另一部分原因則更加單純,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能停下來細想自己在做什麽,否則自我懷疑與厭棄會滅頂。
至于學習亡靈魔法的進度……
亡靈魔法的理論體系并不複雜,主要障礙在于最古老的那批著述都用惡魔族符文寫就。與其他神話種不同,惡魔族的‘文字’亞種極多,每個符號能傳達的意義也十分豐富,書寫者更是經常随心所欲地對符號用法做改編,這導致惡魔語難度極大。
玻瑞亞公開流傳的幻術大多數都經過改造,已經不再使用惡魔符文,因此阿洛此前對惡魔語言的了解十分有限,只有幾個值得警惕的符號。如果要獲得第一紀元乃至更久遠的知識,他需要從頭學起。
于是前半年,阿洛的大部分時間都撲在了自學惡魔語言上。
他比照着各種通行語與惡魔語的抄本,連猜帶蒙地學習失落的語言,同時捕捉記錄任何可能與生死有關的資料名目,積累了厚厚一本索引。
學習古語言這個舉動本身就消耗魔力。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阿洛頭一沾枕頭就疲倦睡去,連做噩夢的精力都沒有。他竟然獲得了久違的平靜。
突破了語言的藩籬之後,阿洛又在尋找複活的實踐方法上遇到新困難。
原本就數量稀少的亡靈法師們基本各幹各的。這導致亡靈魔法的儀式、魔法陣和咒文數量浩大,對于哪種做法才是真正有效的,共識可以說是完全不存在。
阿洛只能謹慎地搜集資料,排除那些看起來完全是瘋狂臆想的,歸納出成功率比較高的做法。
唯一能稱得上成果的,大概就是他确認了朽壞之槍确實存在,并且外觀描述與他見過的槍尖相近。更重要的是,朽壞之槍的效果來自于某種古老的惡咒,而他在某塊塵封的泥板上找到了施加詛咒的方法。
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清晰明了:
第一,制造狀況盡可能接近迦涅的實驗體;
第二,摸索出重新鏈接精神、靈魂和肉|體的方法;
第三,嘗試确認複活可行。
第二個目标他已經有了方向。伊蓮的藏書庫在這方面尤為豐富,阿洛懷疑她或許曾經也想要複活什麽人。
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今天要搜索的書庫區域,阿洛擡眼看小火爐,坐在上面的茶壺口已經噴吐出稀薄的熱氣。他掀開餐桌籃子上蓋的罩布,捏了三個發硬的圓面包在手裏,破開堅果似地逐個用蠻力掰開,而後展平包裹奶酪的油紙。
切開四分之一的圓形奶酪表面爬了白綠錯雜的黴斑。他又忘記補上保鮮的法術了。
想了想,阿洛從桌子上拔出小刀,切掉了長黴斑的那部分,在圓面包裏各夾了一層奶酪。一邊用手指指揮茶水傾瀉進杯子,他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面包從內到外都發硬了,奶酪也有股晾幹的黏膠一般的死僵,但對他來說,吃什麽、吃進嘴裏的是什麽味道都區別不大。
等阿洛迅速用完早飯,外面已經黑沉得宛如夜晚。
篤篤兩聲,有人在敲窗。
是住在右手邊石頭小屋裏的鄰居,一位鼻子讓人印象深刻的禿頭老者提着燈站在窗外。他也是萬有之館成員,并且兩次借請阿洛去做客的名義,迫使後者聽了大半天草藥學宣講。
“雷暴要來咯,你是第一次經歷吧,今天就鎖好門窗別出門啦。”老頭并不在意阿洛隔着窗和他說話,不如說松了口氣。除了分享草藥學發現,他在奇怪的地方很是腼腆。
阿洛點了點頭:“需要用防禦法術嗎?”
“哈!”對方唐突地大笑了一聲,随即很難堪的縮了縮脖子,“沒用的。什麽法術都擋不住這裏的雷暴,但這兒的房子用的石頭有些特殊。所以一般不要緊。哦,如果有什麽要緊的東西,趕緊随身收起來。”
說完,老者就急忙忙地往自己的小屋子裏趕了。
來到黑礁之後阿洛幾乎斷絕了交際,待人接物的本能都鈍了。他怔愣須臾,而後猛地想起還有社交禮儀這回事,沖着對方的背影揚聲道:“謝謝。”
對方擡起提燈擺了擺,沒回頭。
阿洛在原地站了片刻,迅速關窗鎖門。他剛把筆記和其他重要物品全都塞進随身的儲物袋,外面便驟然炸開震天動地的雷鳴,整座石屋都不禁輕輕顫抖。
雷暴轟隆隆的,簡直像是萬炮此起彼伏地發射,又宛如最喧嚣的焰火。
刺目的亮光乍現又消失,從窗口漏進來,照得地面一小塊反複亮起。阿洛這排小屋在丘陵腰部,俯瞰面朝迷霧海深處的港灣。只要站在窗口就能看清雷暴的全貌。
雷電很快不再僅僅是雪白,更多炫目的彩光自雲間劈落,在海面上照出一道道巨大的影子。雷蛇般的電光朝着黑礁奔襲而來,卻在擊中島嶼建築物之前不可思議地彎折。
有樹木被擊中燃燒起來,但黑礁道路邊排布的水魔法魔石就是為了預防這種情況,火勢很快遭到遏制。
阿洛看了幾眼便拉上窗簾,他從床下拖出一個舊皮箱,抱着靠到窗下的牆角,呼吸逐漸急促。
他閉上眼,可雷光還是隔着窗簾和眼皮透進來,一層微薄但鮮明的色彩。和那一天讓他視野模糊的‘焰火’有那麽一丁點的相像。
而這些微的相似,就足夠讓他動彈不得。
阿洛抱緊了懷裏的箱子。這無法自控的驚駭讓他感到恥辱。難道他要一直這樣,只要沾到任何與焰火相近的東西,就變成這幅樣子?
不,不,他其實明明早就收到過最好的焰火了。
就在這個舊皮箱裏。這箱子是他從流岩城帶走的唯一行李,一路跟着沒丢,甚至被他帶上了黑礁。
但迦涅死後,他就沒打開過這個箱子,只是帶着,就仿佛它是一件他不能離開的家具。
也不需要打開。閉上眼,阿洛就能清晰構想出箱子裏的東西,和每樣物件的位置:
學徒練習符文的舊泥板,一支翠色羽毛筆,曾經還有幾封沒有寄出的信,以及……一個絨布包裹的、足有半臂長的水晶瓶。
只是知道這些東西在他身邊,他就安心了些微。
雷暴的轟鳴和震動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而後,整座島嶼驟然安靜下來。
天空仍然黑漆漆的,明明是上午,黑礁卻仿佛陷于永夜。
阿洛聽說過島上的規矩,雷暴之後,在天晴之前,不能讓燈火透出窗戶,否則會招來不祥。
他忽然就明白了‘黑礁’這個地名、以及永夜修道院名字的來處。
阿洛原本并不怕黑。但雷暴後的寂靜幽暗無端讓人難以忍受。雷光飛濺時他渴望那彩光停下,現在終于消停了,黑暗卻如一張收緊的網,勒出各種最深的恐懼,讓他喘不過氣。
來到黑礁後始終若有似無糾纏他的恐懼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孤身一人,走在一條看不到頭的路上。
而他不知道,盡頭有沒有熟悉的身影在那裏。
下定決心複活迦涅之後,阿洛就幾乎沒有給過自己任何喘息猶豫的機會。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思考自己贏面有多大,一旦那麽做,他可能就會陷入當初初次到千塔城受挫那時的狀态,失去每一天機械地驅使身體起床站起來的力氣。
可現在,他好像真的快要忍不住了。
已經快要一年了,可他連第一個實驗品都沒有。這樣下去,他要花多久?他會不會暴露?在那之前,賈斯珀會不會趁他不備讓迦涅落葬?如果她的軀體化灰,那麽——
阿洛唇間嘗到鮮血味道。他不知不覺咬破了嘴唇。
再這麽在這片喚起最糟糕設想的黑暗裏待下去,他真的會窒息。
他需要放縱一下,回想一些讓他樂觀的美好回憶。
于是阿洛急切又笨拙地摸黑打開皮箱,顫抖着摸索,尋找箱子裏固定綁好的圓筒狀物。找到了,他迫使自己的手穩定,拆開絨布,小心地将水晶瓶拿起、護在臂彎裏。
七年前,阿洛十八歲,迦涅距離十六歲還差半年。
他生日那天她笑嘻嘻的,從背後突然亮出這個在她手上顯得笨重的水晶瓶,擱在他房間亂糟糟的桌子正中央。
它看上去像個獨特的封口花瓶。。
“生日禮物。”
“這是什麽?哎,別,別說,告訴我就沒意思了。”
迦涅噗嗤笑了,擡手打了個響指:“哦對,為了達到最佳效果,還得熄燈。”
房間裏忽然多了一大團黑霧,仿佛墜入寧靜的深夜。身邊人的存在感反而因此變得更加明晰,十八歲的阿洛無端緊張起來,僵站着不動。
“你在等什麽?”迦涅催促,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心髒差點被這一戳弄出胸腔,跳進喉管。
阿洛張了張口,忽然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怎麽回答。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卻狂奔着停不下來:
其實這片黑暗就可以是阿洛非常歡迎的禮物。
只要稍微轉過去一點,低下頭和迦涅說話,就可以半是意外半是故意地用嘴唇碰到她的額頭、臉頰,甚至于說嘴唇。這個願望他不敢在她面前想,他看不清楚她對他的親昵有多少是一起長大的情誼,更清楚伊利斯很可能對繼承人的伴侶早有安排。
但現在周圍一片漆黑,哪怕知道是不該有的念頭,他仍舊有些控制不住。
七年前和現在,阿洛都謹慎地伸手,緩慢地撫摸,用手指和掌心确認瓶子的質感和輪廓。沒有任何機關,這只是一個透亮精巧的水晶瓶子。
他于是吸了口氣,仿佛只是對水晶的聲音好奇,擡手用指節輕扣瓶子外壁。
一道金光從瓶子底部升起。
光點攀升到瓶子的頂部,無聲崩裂,化作絲縷星屑散落。而後是又一道玫瑰色的光,翠綠的,銀色的,海藍的,雪白的,濃紫的……
水晶容器裏裝着夜空般的黑,那是最合适的幕布,襯托出瓶中焰火的炫麗。
這魔法小裝置看似簡單,實際上對光魔法細節操作的要求非常高。
瓶子裏的光幽幽地點亮迦涅的臉。他可能看上去太驚訝了,她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把手背到身後,左右扭了扭才說:“我按照你對艾洛博焰火表演的描述做了個小東西。大概還是比不上真家夥。
“但是,總有一天我會給你看更好的……最好的焰火的。”
那明明已經是最好的焰火了。
無論是十八歲的那天,還是七年後的現在,阿洛都這麽認為。
可為什麽那個時候,他卻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