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獻祭-3
第73章 獻祭-3
迦涅從夢中驚醒, 一睜眼就與阿洛四目相對。
“到時間了?”她立刻要起身。
他們此前約定好輪流休息一個小時,舒緩精神和身體上的倦意。
阿洛摸出懷表,像模像樣地确認時間:“你還可以再睡。”
她狐疑地眯了眯眼,劈手把懷表奪過去。入睡前她專門要來懷表留意過, 而距離那會兒的時間, 現在已經過去接近一個半小時。
“我都說了, 到時間就叫醒我,”她把懷表抛回阿洛手裏, 硬邦邦地道, “我不需要你以這種方式‘體貼’我。你如果因為困倦注意力分散, 判斷失誤, 後果那才嚴——”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斷她義正詞嚴的教訓,嘆了口氣,“你剛剛做了好一會兒噩夢,那部分睡眠時間不算休息,要扣掉。”
迦涅抿唇不語。
他遞給她一杯清水, 态度自如地追問:“所以?你夢見什麽了?”
“沒什麽……”她含糊地應答, 接過杯子時和他再次對視。
打量着別人的時候, 阿洛銳利的綠眼睛總有種奇異的震懾力。仿佛他的視線是一柄快刀,一切都在他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他看穿了她在撒謊。
或許這個時候坦白會更好。迦涅于是輕輕道:“我看到了……我可能看到了那條雷龍死前的記憶。”
很大的雨, 地面起了漫漫的灰白霧氣,如包圍圈般收攏靠近。巨龍相繼倒下, 悲憤的嘶鳴聲宛若無休止的雷霆。
夢中的視野忽然颠倒, 不遠處又一聲悲鳴。是這條雷龍的親族在凄厲呼喚祂,古老的音節組成祂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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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坦。意為白色之火。
雨越來越大了, 人類鮮明的氣味與腳步聲一起靠近,龍最後一次試圖看向天空。
不見碧空,只有同樣茫茫的霧氣。
聽她簡略描述完夢境,阿洛的臉色難看極了。迦涅搖搖頭:“不一定就是伊利斯之前看到過的回憶片段。而且即便是,那也說明不了什麽。”
見他要反駁,她搶着繼續說:“她的靈魂……還有那一縷龍的精神,都作為傳承的一部分進入過我的身體,與我的靈魂和精神産生過神秘意義的連接。或許那點關聯依然存在。當然,另一種可能同樣存在。”
——名為芬坦的雷龍沒有對艾澤說實話:伊利斯的布置是徹底徒勞的。迦涅這裏仍然寄宿着一縷龍的精神。
兩個人都沒立刻開口。
陰暗潮濕的洞窟中,氣氛頓時沉沉地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墜落。
迦涅起身踱到洞口遠眺。灼燒得焦黑的空地中央,通往玻瑞亞的門洞還在原處。但她總覺得門的尺寸比之前小了些微。
再次轉過身面對阿洛時,她又已經神色如常:“你傷勢怎麽樣?”
“我把能用的治療手段都用過了,沒什麽問題。”
“那麽我檢查一下。”
阿洛哈了一聲,卷起衣袖朝她露出小臂,又象征性地扯了扯領口,笑嘻嘻的:“你要怎麽檢查?”
他領口手上看得到的皮膚都完好如初,艾澤還有雷龍留下的吓人皮肉傷都已經消失了。
迦涅不予置評,走到高出她一個頭的青年身前,突然就一拳擊出,正中他的腹部。
“呃!”阿洛痛呼出聲,身體內蜷,險些站立不穩,額角隐約現出冷汗。
她用力挑眉,擺出冷冷的表情:“你把這叫沒什麽問題?”
“內髒和骨頭确實還在自愈……但狀況整體在好轉,沒什麽會遺留的大問題。”阿洛堅持不改口。
“躺下睡覺。”迦涅指着地上鋪好的野營床褥,命令道。
阿洛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乖乖躺下了。
下一秒,他又重新坐起來:“對了,我剛剛想到一個對策。”
她無言看着他。
“我還有不少機械裝置,可以把這個世界的大家夥們盡可能多地引到這邊來。它們領地意識很強,估計會爆發混戰。到那個時候,我們就能趁亂找機會闖關。”
迦涅思索片刻,颔首:“可以。等你休息好我們就試一試。”
阿洛訝然望着她。那副用力觀察她的神色又出現了。他在尋找謊言的痕跡。
“你怎麽一副料定了我會否決的表情?”如果成功,他們就節省了攻擊所需的魔力,現在最棘手的資源分配問題頓時就解決了。
他支支吾吾起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
阿洛抓了抓頭發,快而含糊地帶過後半句:“你會亂來,試圖一個人解決之類的……”
迦涅沉默片刻,有些突兀地笑了一聲:“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不等他作答,她便擡起下巴催促:“你到底休息不休息?”
阿洛遲疑須臾,下定決心似地吸了口氣,往後挪動身體:“兩個人擠得下。”
她愣愣盯着空出的這一個身位看了好片刻,才理解了阿洛的邀請。
“如你所說,睡眠能決定狀态。能多休息一小時也好。還有,洞口洞頂我都布置過了,有異動我立刻會醒過來。”
他提前堵截了各種提出異議的角度,迦涅索性不再多想,爽快地躺下了。
這張地鋪如果要同時容納兩個人仰卧,多少還是略顯局促。兩人各自翻來覆去了片刻,最後停在了相對側卧的位置。
迦涅壓着視線沒看阿洛,甚至又主動往前靠了些微,額頭幾乎抵在他胸口。
從這個角度,他就很難看清她的表情了。
青年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他沒有推開她。
隔着衣物,他暖烘烘的熱度直抵她這頭。迦涅不禁打了個寒顫,就像突然在雪原上走了很久,終于能烤火的人那樣。
如果不靠近熱源,她都發現不了自己原來從頭到腳都發冷。
某些部分的感官知覺凍在麻木裏,讓她保持相對平靜的同一片麻木。
“迦涅?”阿洛忽然開口。
“嗯?”
“其實……假如我的方法也失敗了,也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他的下巴擦過她的發頂,“艾澤留下的魔法材料很多,我清點過,足夠制作新的符文。我們可以躲避雷龍的追蹤,像在艾洛博那時一樣,自行召喚異界之門。把目的地嫁接為某件玻瑞亞的魔法物品的誕生地點,諸如此類……
“當然,效果肯定沒有你之前那枚符文那麽精準,我們說不定會落到其他的世界,但那樣我們至少可以擺脫現在的困境。龍也追不上來。”
迦涅一如既往,拿到任何計劃就開始尋找漏洞。
“先不論會不會成功,制作符文、開啓儀式都會消耗許多魔力,萬一下個世界同樣危險,我們仍然無法補充魔力,那時候怎麽辦?如果錯過了艾澤制造的機會,就……”
她抽了口氣,抑制住嗓音的顫抖。
“就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滴答,滴答,洞頂的水珠敲在地上。
阿洛過了許久才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但是哪怕回不了玻瑞亞,只要一直嘗試下去,總有一個世界是我們可以生存下去的。”
迦涅終于擡起頭看他。
“我不在說漂亮話。”他嚴肅極了,綠眼睛明亮而有力。
她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一拍漫長的停頓。
“你就是這點……特別讓人欽佩。”她輕輕說。
阿洛難得的正經神色一秒就碎得不成樣子,他愕然瞪圓了眼睛。
迦涅失笑。與他相遇相識以來的漫長年月流水般淌過記憶,她忽然意識到,或許是那份不甘低頭的自尊心作祟,唯獨對他,她好像一直吝于給予直白的肯定。
以致于她難得誠懇坦率地誇獎他,他反而一副見鬼的表情。
可她一直知道阿洛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哪。
從艾洛博到玻瑞亞,适應全新的環境、從頭學習全新的語言和風俗,這些挑戰沒能挫敗小阿洛。而近十年後,他再度失去一切身外之物,離開流岩城投身完全陌生的環境。他又一次存活下來,并且再度找到了全新的、合适他的位置。
了不起的生存能力。她知道是她無法感同身受的孤獨将他磨砺成這模樣。但也拜漂泊所賜,他似乎從來不缺從頭開始的勇氣。
像割開絲帶那樣利落切斷纏繞身上的東西,血緣、立場、責任、義務、情誼,他不被任何東西、任何人絆住,一直一直前進。
閉了閉眼,迦涅低聲說:“但我放不下。”
阿洛的唇線僵硬地繃起來。
她努力向他笑了笑:“我沒法想象自己在玻瑞亞以外的世界生活。”
賈斯珀還在玻瑞亞。構建起她所知曉的世界的一切都在那裏。
阿洛的眼睛裏有什麽熄滅了。
他空落落的神色化作一顆歉意的子彈,猝不及防擊中迦涅:她知道的。她在逼他放棄另一條對他而言更實際、也更有吸引力的道路。
迦涅還沒來得及吐出半個詞,阿洛就忽然伸臂将她壓進懷裏。
她沒有去探究他為什麽要那麽做,閉上了眼睛。
“我考慮過了,回去之後,你給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你如果還沒處理掉它,再補上那之後每一年的禮物的話,我不是不可以勉強收下,”迦涅唐突地聊起和此時此地沒有任何關系的話題,“啊,還有,不許現在透露你那時候送了我什麽。”
阿洛環着她的手臂加倍用力。
“別說這些。”他不平穩的氣息擦着她的耳畔飄了過去。
她就像沒有察覺似地擡杠:“為什麽不?”
他停了停才回答:“我印象很深,艾洛博流傳的好多故事裏,所有說得太早太大聲的願望都會落空。”
迦涅拍了拍他的後背:“那你也應該知道,按照玻瑞亞的說法,不講出口的願望傳火女士是聽不見的。我是玻瑞亞人,要按照我的道理來。”
阿洛的聲音在迦涅頭頂響起,輕微地顫抖着,卻如陳述既定事實般堅定:“好。那我們一起回玻瑞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