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獻祭-2
第72章 獻祭-2
“晨息!!”
迦涅高聲念出戰矛的名字。嗡的一聲鳴響, 華光從遠方深色土地上躍起,宛若拖着長尾的飛鳥,直直飛入她的掌心。
艾澤将自己化作門洞的魔法無疑複雜且消耗巨大。戰矛觸手還有些微施法留下的餘熱。
她沒有容許自己對此産生任何想法。她什麽都沒有想。她冷然反手持戰矛挽了個圓,将它當作法杖舉起來, 嘴唇迅速開阖。
阿洛默契地架起手炮, 砰砰兩枚特制魔彈落到骨龍兩側。剛才顧慮着戰場空間太少的武器現在都可以用上了。魔彈爆開之處立刻升起兩道熾熱的火焰牆, 更多的魔彈如雨落下。
與此同時,一顆小太陽般的光球自迦涅手中的矛尖噴薄而出, 旋轉着膨脹到半人大小, 豐沛的魔力令周圍的空氣微微扭曲。
她手腕一抖, 戰矛前指。
熾烈的光球轟地朝骨龍砸去。骨龍仰頭嘶喝, 節突嶙峋的白骨翅膀有力地一揮,光球的軌跡竟然為之略微偏移,眼看着要錯失目标。
“開!”迦涅厲聲怒斥。
光球随她的命令驀地裂開,十多個小光球爆燃着,從不同方向朝骨龍砸落。阿洛又一輪細密的彈雨緊随其後。
迦涅一擊出手,已經又開始吟誦長段咒文。
她吐出的音節與音節之間幾乎毫無停頓,兩柄雷霆之槍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在她頭頂成型, 電光飛竄, 倏地便激射出去, 直沖龍的頭部和脖頸。
龍翼再度扇動,掀起的狂風吹散數個光球, 但以人類的基準而言,龍實在是太大了。而那也意味着作為靶子, 它并不難命中。
光球炸開的同時, 那兩柄雷霆之槍也迅速殺到。白骨森森的龐然大物一瞬間淹沒在爆炸的烈焰和強光之中。
一擊結束,兩人并未停手等待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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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阿洛擡手在眼睑上一抹, 扣住迦涅,身形閃現,毫不猶豫地沖入滾滾煙塵正中。
不需要多餘的言語交流,他們都清楚眼下真正該做的是什麽:目标根本不是擊敗這頭雷龍,而是離開這裏!
阿洛魔法強化過的視線穿透煙霧迷障,鎖定緩慢旋轉的門。
他将迦涅抓得更緊,一個閃現便落向門洞。
“不對。”迦涅脫口而出。在施術的瞬間阿洛也察覺到異常,急忙調轉視線尋找新的目标點。
兩人的身形還沒在門邊勾勒出來,龍的長尾就從煙塵中驀地揚起,一繞一抽,布滿尖銳骨刺的尾巴猛力抽打,橫貫門洞正中。
耳畔傳來水晶碎裂般不祥的細響,兩人驚險躲過了這一擊拍打,然而龍尾掀起的勁風太過強勁,迦涅明明臨時再制作了一層護身的魔法壁,兩重防禦卻仍舊瀕臨破碎。
她的背後冒出冷汗。
如果阿洛沒有臨時轉換落地方位,他們在撲進門洞前,就會被龍尾擊中。只是碰擊的餘波就足夠打碎防護壁,如果是正面受擊……
她深呼吸。
這頭龍十分狡詐。
它也清楚對兩人來說,脫身就是勝利,因此幹脆借着受擊的煙塵布下了陷阱,長尾一繞,悄然圈住門近旁的土地,只等着他們舍身跳進來。
不給他們更多反應的時間,刺耳的龍嘶再度響起。
仿佛能貫穿精神的嘶吼讓他們的行動不受控地停滞,骨龍調轉脖頸,張開大口,眼窩中的金色火焰兇惡地跳動了一下。
阿洛狠狠咬住舌尖。痛意讓他當即脫離震懾。不假思索,他抓着迦涅就再度一個閃現,接連幾次毫無停頓的施法,飛快與龍拉開距離。
轟!
雷火自骨龍口中傾瀉,頃刻之間,銀白的雷電覆蓋了近旁百步內的土地。
黑色土地上本就少得可憐的植被直接化作焦炭,無處可去的成串雷霆宛若游蛇,發出噼啪的怪叫,狂亂地四處流竄尋找獵物。
阿洛退得已經足夠快,但還是有一縷雷電追上了他們。
電光迎面撲來,他手臂向後猛力一甩,松開了迦涅。來不及驚呼,她就被抛出去。
雷光撞上護身的魔法壁,擊碎它,嘶鳴着穿過崩解的光點,惡狠狠地紮入阿洛胸口。
“圍土作牆!”迦涅尖叫着喊出元素魔法咒語。
大地皺出一道褶子,在她視線所及之處,一道半弧形的牆砰地升起,粗暴地切斷了雷光。
青年的身體沉悶地落地,無力地委頓在牆根下下。
“阿洛!”迦涅甩出一枚治愈符文。溫熱的暖白光線籠罩阿洛,點亮他的臉容後又熄滅,襯得他愈加慘白。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嘴角抽動,似乎想對她不以為然地笑。
“沒事,被……電了一下而已,死不了。”他以氣聲說,掙紮着要爬起來。
迦涅撐住他的肩膀,視線越過土牆。
骨龍仍然在門洞近旁。剛才他們的攻擊擊碎了它胸口和右肢的一部分,骨龍正不慌不忙地抽調別處的骨骼,再次重塑身體。
一邊修複骨架,龍一邊慢悠悠繞着圈踱步,沒有任何繼續追上來攻擊的意思。
也确實完全沒必要追擊他們。
如果他們還想要脫離這個世界回玻瑞亞,那麽避無可避,他們必須直面骨龍。
迦涅低頭看着阿洛,還沒說話,喉頭忽然有些發癢,腥甜的血味在唇齒間擴散。阿洛悶咳兩聲,有了相同反應。她心神一凜,當即換了一種護身魔法。
艾澤之前為他們施加的防護魔法非常精妙強大,而現在,那層保護終于也徹底消散了。她臨時補充的普通護身咒根本擋不住環境中潛藏的毒素。
“走得動嗎?”她輕聲問阿洛。
他點頭。好像看她表情太嚴肅,他緩了口氣,低聲開玩笑:“大小姐能為我露出這種表情是我的榮幸,但現在為我哭喪真的還太早了。”
迦涅臉依舊繃得緊緊的。她盯着他的眼睛,肅然問:“雷龍的攻擊……憑你現在能使出的全力,再加上我的全力,如果把我們的魔力全都用在防禦上,吃下剛才那樣的進攻,強闖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洛盡可能平靜地說:“現在我剩下的魔力不多,你比我消耗只有更大。”
也就是說,從他剛才受到的那一小下攻擊推斷,他們不可能硬闖剛才骨龍噴吐的雷暴。
更讓人絕望的是,他們甚至無法确定,剛才那擊骨龍是否用出了全力。
“這就是神話生物。”迦涅開口自己先吃了一驚,她的嗓音竟然沙啞成了這個樣子。
阿洛身體晃了晃,卻還是倔強地站直了,不再把自己的重量靠在她身上:“我們還有藥水和符文,修整一下再想辦法。”
“但是……”迦涅遠眺門洞。後半句她說不出來。
艾澤以血肉神魂支撐着這個世界的出口。但哪怕他是賢者層級的法師,他又能在這個世界維持多久?
盯着那門洞看得越久,她才愈發切實地感受到:她匆忙相認的‘親生父親’已經不在了,他成了與人類沾不上邊的模樣,并且随時會同樣匆忙地徹底泯滅。
而從骨龍的表現判斷,伊利斯的靈魂殘片大概也遭到徹底壓制,或許已然被當作燃料耗盡。
粗重急促的呼吸聲驟然變得分外響亮,吵得迦涅的太陽穴突突地跳。
慢了半拍,她才意識到,噪音的來源在身體內部,在反複深呼吸的人其實是她自己。
剛才連環劇變沖擊下,她根本來不及撿拾起的滿地情緒終于化作無形的潮水湧上來,上漲又上漲,要将她兜頭淹沒。
周圍的世界在遠去,迦涅對身體的感知仿佛一道脆弱的堤壩,倏然就被沖垮了。
剩下的只有一個念頭:
那麽,為什麽她還在這裏?
“迦涅。”
沒有應答。她突然僵住了,雙眼略微失焦,凝望着空無的遠方一眨不眨。
“迦涅。”阿洛加重語氣。
她機械眨了一下眼睛,擡頭看向他,視線卻從他的臉上直直穿了過去。
迦涅的表情無端讓他心慌。他搭在她肩頭的指掌不禁用力又用力,仿佛害怕稍一不留神,她就會從他的指間溜走了。
他再度俯低了些許,輕咳了一聲,确保他在她的視野中央:“迦涅?我在這裏。”
她的眼睛裏終于又有他了。
“嗯。”她低聲應答,唐突地擡起手,像是要碰他的頭發,卻又飛快地縮回去。
那股難言的心慌又來了。阿洛不确定是不是因為他現在太過虛弱,因此對身邊人爆發出強烈到讓他有些難堪的依賴。
他明明看得清自己在迦涅瞳孔裏的影子,卻依舊覺得她的眼睛裏是空的。
濃重的不安難以驅散。他小心地斟酌着措辭,最後說出的只有一句:“我還在這裏。”
“我知道。”迦涅盯着他看了好幾秒,這一次是切切實實地注視着他,好像她只看得見他。認真得讓阿洛有些毛骨悚然。
“你現在肯定很——”
她打斷他,語調幹脆:“我沒事。走吧,換個地方。”
※
情況比預想中還要糟糕。
兩人倉促找了個洞窟,并不遠,一探頭就能看到骨龍和門。他們顧不上恢複體力,先各灌下兩瓶靈性藥水。阿洛又對自己使用了一枚治療符文,臉色終于沒有剛才那麽蒼白了。
而後,他們把手頭所有物資、包括艾澤留下的那個儲物袋裏的東西清點了一遍。
數量最充裕的是靈性藥水。
這類藥劑服用有嚴格的時間間隔。即便他們從現在開始不管不顧地喝空面前的藥劑,短時間內能恢複的魔力也有限。而如果要最有效率地利用好這些藥劑,則勢必要拖上好幾天,但門很可能撐不到那個時候。
不僅如此,過量服用靈性藥水還會有頭痛、意識恍惚之類的副作用。
阿洛随身攜帶的彈藥在剛才那輪狂轟濫炸中基本耗盡。迦涅還有一些攻擊符文,但打在骨龍身上估計和撓癢癢沒差別。
最有價值的是一小袋最高品質的魔石,裏面的東西攤在掌心,一只手就能包住。
如果在玻瑞亞,這一小袋子完全足夠購置兩座阿洛居住的那種老宅。
可惜此時此地,這些亮晶晶的美麗石頭用途只有兩種:裝填阿洛的手炮,或是在施法時捏碎、用來加強法術效果。
“這種魔石給我當炮彈用太浪費了,”阿洛小心地将魔石全都裝回絨布袋子裏,“如果用這些來加強防護罩,或許可以撐過剛才那樣的雷暴。”
迦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又有點走神了。
阿洛蹙眉,裝作什麽都沒察覺地重複了一遍,她垂下視線搖頭,終于做出反應:“不能把所有希望押在防禦上。”
雷龍的一縷精神就能瞬間侵占巨獸的屍體。剛才他們發動的那輪進攻足夠把堅固的堡壘夷平,然而敵人只是斷了一些骨頭。
如果闖入骨龍的攻擊範圍,要做好準備應對超乎想象的強大攻擊。
“就算是龍,也肯定有弱點。說不定艾澤留下了一柄屠龍的寶劍呢?”這話出口,阿洛就有些懊惱。說些嘲諷的俏皮話已經幾乎是他的本能。但現在無疑不合适。
迦涅卻面色平靜,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措辭。她探手伸進艾澤的皮袋,将裏面的東西一樣樣地掏出來放在兩人面前的地上。
沒有屠龍的神代兵器。
裏面一團亂絮的水晶球,指針亂轉的羅盤,液态金屬凝聚成的花朵,某種生物的頭蓋骨,一把拉不開的長弓……除了常見的藥劑和少量魔石,艾澤随身攜帶了數量驚人的魔法物品,稀奇古怪,有的看上去像是魔法材料,大部分用途完全不明。
更有幾件明顯沾染着邪異的氣息,讓迦涅大皺眉頭。
阿洛半是活躍氣氛地提議:“龍也不喜歡邪惡的氣息,說不定可以在關鍵時候,把這幾樣東西扔過去轉移它的注意力?然後我們趁機逃走。”
迦涅禮節性地勾了勾唇角。
阿洛沉默了須臾,轉而正色道:“那條龍很看不起人類,那麽不妨利用它的傲慢。”
迦涅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專心聆聽的神色。
“扔出讓它忌憚的東西也好,給它出乎它意料的一次攻擊也罷,總之要讓它因為驚訝而分神。然後将所有剩餘魔力用在移動上,用最快速度趁機沖向門後。”
她終于恢複了星點往日埋汰他的神氣:“讓龍都會驚訝的舉動?跑到它面前唱歌跳舞嗎?”
“如果有用,我不介意試一試。”
迦涅笑了一聲,在皮囊裏掏東西的動作驀地頓住。
“怎麽?”阿洛背脊微弓,下意識就擺出防禦态勢。
她沖他搖搖頭,兩只手都伸進袋子裏,抱出了一個小臂長寬的木箱子——這應當就是艾澤之前提及過的箱子,用它可以跨越不同世界保持聯絡,傳送物資。
迦涅揭開箱蓋,怔了怔。裏面居然躺着一個油紙文件袋。
艾澤提過,跨越世界的傳輸經常會時間錯亂,花很久才能收到回音。難道這是六年前伊利斯給艾澤輸送的東西,結果到現在才終于出現在這一端?
她利落地拆開袋口,卻不知道自己該抱什麽樣的期待。
然而無論她能抱有何等期望,最後都會落空。袋子裏的東西實在出乎她意料。
只有三頁紙,每頁都以工整的印刷體書寫出一行行分門別類的記錄:物品名稱,日期,地點,而後是兩個神秘交替出現的符號。
記錄的日期最早追溯到一年前,最晚的一條停在兩個月前。
這意味着箱子另一頭的送件人不可能是伊利斯。那還會是誰?另一個箱子在誰手裏?嶄新的謎題點燃求知欲,迦涅感覺自己又能呼吸了。
緊接着,她聽到阿洛喃喃地說:
“這些地名……絕大多數我都有印象。物品也對得上。這是那個神秘商人的漂流物轉手記錄。”
迦涅的反應頗為平靜。事到如今,艾澤就是那個神秘行游商人幕後之人絲毫不讓她驚訝。用各種方式打開異界之門,摸索穩定維持門戶的可能性,這是他原本計劃的一環。
至于她會遭到暗算落入異界、從艾洛博回玻瑞亞失敗,估計也都是艾澤的手筆。至少她那麽指控的時候,他沒有否認。
況且,那個商人變成門洞的過程和艾澤獻身的結果極度相近。
中毒後她立刻有了猜想,他們會落入艾洛博估計是艾澤計劃外的事。他或許原本就打算和她在這個危險的世界重逢,博得她的信任而後奪走傳承,執行他瘋狂的計劃。
但阿洛是那顆攪亂航路的小石子。
她并非孤身一人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但諷刺的是,現在艾澤已經成了他們返回玻瑞亞的唯一希望。于是她對艾澤的所有恨意在宣洩前就失去落點,無處安放。
彷徨的這一大團情緒沉沉重新包裹住她,讓她麻木而平靜。她提不起力氣再去探究艾澤的對錯,他的所有事都是,她都寧可直接擱置。哪怕要翻出來細看,時機也反正不是現在。
阿洛卻遠沒有她那麽平靜。
她的寡淡反應讓他錯愕地頓住。他深深皺眉,吸了口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意味着,艾澤在玻瑞亞還有合作夥伴。”
迦涅終于意識到他在說什麽。麻木的桎梏松弛了些微,她的思維緩慢地恢複運轉,她懊惱地繃緊唇線:那麽簡單的事,她應該立刻想到的。
與這個箱子連通的另一個箱子在艾澤的合作夥伴手裏。
那個人還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無論出于怎樣的目的,那個人很可能還會繼續散布漂流物,動搖迷霧海對玻瑞亞的封鎖。
阿洛有些激動,語速越來越快,讓人擔心他會随時喘不過氣來:
“幽隐教會之前一直對我說的漂流物網絡存疑,哪怕之前抓到了那個商人,也只能證明他賣了漂流物,卻找不出他的供貨源頭在哪。但這……這是沒法動搖的證據。他有能力調配人手在玻瑞亞那麽多地方進行實驗,能認識艾澤,或者有渠道拿到另一個箱子,而且不受遺忘影響,這說明那個人離奧西尼家很近,地位或許也很高……”
迦涅單手支着臉頰,安靜地側頭聽着,時不時略微點頭。
落入這個世界之後,阿洛始終都被艾澤壓了一頭,剛剛更是反複重傷,狼狽到了極點。
艾澤和伊利斯接連離去,他很擔心她,但又顧慮着刺激到她,于是說話和眼神都一反常态,謹慎小心多有閃躲。這些迦涅其實都知道。
現在,他終于稍恢複了些微她熟悉的神采,綠眼睛再次因為自信還有興奮閃閃發亮。
“無論如何,只要有這個箱子,就可以慢慢把那家夥釣出來。”
他說得沒錯,艾澤在玻瑞亞的內應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所以他們二人之中,至少得有一個人帶着艾澤的遺物,平安回到玻瑞亞報信。迦涅看着他,平靜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