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囚徒-7
第67章 囚徒-7
“為什麽……?你……什麽目的?”迦涅艱難地喘着氣。
一邊說話拖延時間, 她一邊試圖施展自愈法術對抗毒素。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她與魔力基盤之間的感知就隔了一層厚厚的簾幕,體內的魔力流動滞澀,放緩再放緩, 随時會徹底斷絕。
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毒藥!她幾近絕望地意識到。是從魔法層面瓦解她施法能力的特殊毒藥。更接近于詛咒。
艾澤在她身邊半跪下來, 喃喃地說:“改寫世界的規則是可行的, 我全都準備好了,施法條件和道具都有, 你看。”
他挽起寬大的法袍衣袖。
迦涅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艾澤的腕骨朝上, 手臂內外的皮膚上布滿了青黑赤紅的痕跡, 蜿蜒錯雜, 幾乎看不到原本的肉色。
乍一看像是大片駭人的傷疤,再瞧才分辨出來那都是咒文符號——她能辨識出的,她從所未見的……
這些散發着微光的魔法強化符文宛如寄生在他血肉中的蟲豸,有屬于自己的獨立意志般,輕微地抽動着,瞧着就讓迦涅有些惡心。
“你……”她說不出話來。
面前的咒文分屬各種魔法類別,功效卻似乎都與強化魔力運轉有關。有不少散發着難以掩飾的邪惡氣息, 只是看着就讓迦涅大感不妙。
艾澤卻對此一無所覺, 甚至略帶期待地看向她。
“看。”他的聲音很輕, 充滿小心翼翼的期冀。
就好像他是位與孩子在林中徒步的普通父親,偶然在前方枝頭上發現停栖的珍奇鳥兒。為了不驚飛小鳥, 他壓低聲音,用動作引導她的視線往正确的方向去, 等待她理解他的用意, 發出一聲驚喜的輕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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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涅的反應沒讓他滿意。
她只是慘白着臉瞪着他,嘴唇發紫。
于是艾澤又略微松了松此前一直束到喉頭上方的高高領口。那裏的布料下面, 同樣有咒文組成的爬蟲在攢動。
不難想象,他衣袍遮住的每一寸皮膚恐怕都被符文圖案包裹。
迦涅駭然瞪着艾澤。了悟讓她麻痹的身體愈加冰冷:
艾澤所說的施法道具就是他自己。
他将自己的軀體改造成了針對某種魔法特化過的施術媒介。
“空想魔法,奧西尼家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顫抖着擠出破碎的句子,“你要的,……是奧西尼家的傳承?”
衣袖垂落原位,艾澤對她露出疲憊的、霧氣般的微笑。
“只是借用一下。”他将她打橫抱起來,動作和語聲都驀地一頓。
他側首回望。
阿洛狼狽地靠在石窟中的某一根岩柱上,用石頭架起自己的雙臂,顫抖的手握着一把造型奇異的火槍。
同一瞬間,連串閃光的魔彈激射而出,直取艾澤的後心和頭顱!
嗡。艾澤眨了一下眼睛。魔彈的軌跡猶如被他的視線攪亂,突然轉向,每一擊都精準地避開艾澤。魔彈嗖嗖擦着他擊中石洞內部,塵土飛揚。
簡直像是一場以他為中心的精彩煙火表演。
艾澤第一次在年幼的阿洛面前施法就是這樣,比誰都符合艾洛博對魔術師的定義:沒有咒語,沒有複雜的手勢,好像什麽都沒做,周圍的現象就不可思議地因為他改變。
讓人瞠目結舌,心生向往。
而現在,當初艾澤帶給阿洛的目眩神迷全都化作壓力。
阿洛的手、他的渾身都在顫抖。不僅僅是中毒的症狀。
他知道自己正在害怕,不可否認,無法自控。純粹是身為生物的本能反應。遇到遠超自己的強者,有智生命的第一反應是感到恐懼,并且在狂飙的恐懼感催逼下全力逃命。
但阿洛沒有逃。他歪歪扭扭地靠在石柱邊,用他都覺得缺乏威懾力的虛弱語聲要求:“放……開她。”
他的手指從剛才第一波攻擊後就壓在扳機上蓄力,槍口危險地閃爍着。
艾澤看着阿洛松開扳機,再度露出“啊,我都忘了你還在這”的表情。
同一瞬間,蓄力強化過的魔彈劃出一道銳利的弧線,撞向艾澤的頭部。
艾澤清晰可聞地嘆了口氣。
“我不是為了殺掉你才把你帶回玻瑞亞的。”他說。
“不要!!”迦涅尖叫。
小彗星般的魔彈笨拙地打了個彎,調轉方向,加速朝着阿洛飛去。
砰——!
阿洛用力一踢石柱,整個人朝旁側彈出去,驚險避開魔彈正面撞擊。但散逸的沖擊力還是擊中他。
他被拍飛出去,重重撞上石洞起伏不平的內壁,骨頭斷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更大的撞擊聲将痛呼淹沒。魔彈和沖擊波瞬間震塌了大半個洞穴,阿洛怪異地在石壁高處定格了一拍,與碎石一起沉悶墜地。
他面朝下,碎屑塵土覆蓋黑發,彎折的手臂抽搐了兩下,那是人類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擺出的角度。豔麗的赤色緩慢地從他的袖子下、指掌下爬出來。
艾澤将迦涅放到她昨晚當床鋪使用過的平坦大石頭上,朝阿洛轉身。
迦涅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側身一撲,死死揪住艾澤的衣袖。
他訝然回身看她,她上半身在石頭邊緣挂着,随時會失去平衡摔到地上。他皺了皺眉,将她搬回石頭上,好像很見不得她做出這樣的危險動作。
“不,不要傷害他。無論你……要做什麽,都和他沒關系。”不需要迦涅用力,大滴的淚珠就從她的眼中滾落,在蒙着灰塵的臉頰上打濕出兩道清痕。
她依然抓着他的衣袖,哽咽地重複:“求你了,不要。”
她看上去還有聽上去都絕望極了。
對生的絕望化作水銀般的冷意,悄然在她的血管裏流淌,迦涅感覺很冷。她無聲地反複默念,試圖說服自己:
這不是真的,她沒有真的感到絕望,這是給艾澤看的表演。她沒有放棄。她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打算看着阿洛死。他們都不能死。只要不死,只要再多撐一會兒,就說不定還有辦法,能找到翻盤的機會。
“你奪走奧西尼家的傳承要幹什麽?”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中毒,她的口齒變得清晰。
“只是借用。”艾澤一板一眼地糾正。
四目相對,迦涅打了個寒顫。直覺告訴她,艾澤看透了她的主意。她知道自己正在轉移他的注意力,試圖主動挑起話題,讓他不要繼續轉身過去給阿洛致命一擊。
但他也确實沒有再去收拾阿洛。
“還給你的時候,我還會去掉裏面的詛咒。”艾澤在大石上坐下,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腿上。他發涼的指骨劃過她的額頭,撥開因為冷汗濡濕成一縷縷的發絲,好像要趁她小睡給她梳頭。
“詛咒……?”她繼續順着他的話追問。
“啊,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大災變之後,人忽然就能駕馭魔力了,你不覺得奇怪嗎?”一邊以私下授課的平和語氣說着話,艾澤一邊無比輕柔地在她的額上頰側勾畫符號。
迦涅試圖閃躲,可她的身體不聽使喚。
“你知道嗎,在某個世界我遇見過惡魔,真正的、活生生的惡魔。從玻瑞亞離開的惡魔的後代。從他們那裏我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
“大災變的始末之所以模糊不清,并不是因為神戰将古代文明灼燒為焦土,導致各地書面和口頭記錄損毀嚴重。最初的十二位賢者與那兩位女神……或者說那時候尚未成為女神的那兩位聯手,暗算了所有的精靈、龍、巨人還有惡魔。每個種族有每個種族專屬的致命陰謀。
“精靈亡于多疑,龍死于驕傲,巨人在魯莽中滅亡,惡魔……哈哈,惡魔就是惡魔,祂們付出一定代價,與女神們交易,安然退場。至于平日裏忠心耿耿的妖精們,它們迫不及待出賣了過去的主人,從精靈那裏獲得解放。”
艾澤笑了一聲。
“大災變是兩條生命獻祭數不清的神話生物,擺脫原本形态成神的儀式。死去的神話生物的哀嚎震碎了大地,那慘狀讓其他神明心生厭惡,于是他們轉開了視線。
“玻瑞亞本該就那麽崩毀的,但雙子女神心存感激,又或是不想對十二賢者毀約,祂們用迷霧海圈起一塊陸地,将內外隔絕封閉。而後所有死去生物的屍骸升上天空,充溢着神秘的魂靈和血肉像雨水散落。
“那死與生的雨下了整整七天,綿綿地降在沒有沉入海底的陸地上,通過食物、水和空氣進入人類的身體。
“于是人也能使用魔法了。而那些瓜分神話生物屍骸的人,獲得了祂們的‘遺産’——本來屬于神話生物的魔法。你當然猜得到那是什麽。”
傳承。迦涅的嘴唇無聲開阖。
“沒錯,”艾澤嘉獎地摸了摸她的頭,“那些起源真的在大災變時代的魔法傳承本質都沾染着古老的詛咒。”
跨越千年的、對于人類的憎恨和詛咒。
迦涅為艾澤描述的古老歷史顫栗起來,可同時禁不住感到疑惑:
他說的就是真實嗎?真的不是過于漫長孤獨的流浪中,從不自知的瘋狂中滋生的幻覺?
哪怕艾澤真的遇到過惡魔,惡魔講述的故事版本會不會藏着惡毒的謊言?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确鑿:艾澤對他所說的深信不疑。
他根本不給她打斷的機會,以狂熱的聲調繼續低低說着:
“所以你也應該明白了,我們熟悉的玻瑞亞誕生于一場血腥殘暴的陰謀。但這并不稀奇,到處是發生過類似事情的世界。每當有生命超越原本被賦予的極限,在世界的層面改變現實,就會多幾位我們稱為神明的存在。”
艾澤終于停下在她臉上勾畫符號,迦涅前所未有的心慌。
無論他要做什麽,他似乎真的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包括她這塊施法‘材料’,也料理好了。
“艾澤——”
艾澤置若罔聞,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倦意消失了,他藍紫色的眼睛在閃閃發亮:“所以我必須得到你身上的力量,那樣才可以打開連通所有世界的門。只要能做到那種事,我即便稱不上比肩神明,也會抵達新的層次。那個時候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
他用充滿愛意和希望的眼神和雙手觸碰迦涅的臉。
“你有伊利斯的嘴唇和下巴。她說你的眉眼和我的幾乎完全一樣。你确實是我們的女兒。不要擔心,我很快就再也不用流浪了。我會恢複賈斯珀的記憶。我會去掉那條龍對你們的詛咒,再把力量還給你。我們可以——”
迦涅深吸氣,尖利地叫:“爸爸!”
艾澤盯着她,瞳仁無措地搖晃起來。他終于暫時噤聲了。
剛才這一聲呼喚好像耗盡了什麽東西,她的聲音變得沙啞而幹澀:“可你要怎麽把傳承和我分離?它已經是我魂和靈的一部分,撕裂它,我……也會死的。”
艾澤愣了一下,随即現出被逗樂的無奈神色。他連笑了好幾聲,仿佛她說的話可愛又好笑,讓他一瞬間充滿愛憐。
“傻姑娘,我當然會複活你的,”他溫柔地說,“你母親也是。我會把你們兩個都複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