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囚徒-6
第66章 囚徒-6
艾澤第一次成功抵達異世界, 在那裏停留了兩天。
像是幸運的巧合又或許是必然,他開辟出的通道另一端,正是那個此前讓他一瞥間目眩神迷的深海世界。
他帶着奇異的海底珍寶穿過門洞,一腳踩在流岩城的露臺上, 腦袋卻暈暈的仿佛還被水波包裹。
伊利斯幾乎立刻就找到了他。
艾澤為無征兆的消失道歉, 而後開始迫不及待地分享他這兩日裏的奇遇。
她傾聽他敘述完異世界冒險, 認真打量在面前攤開的各種珍珠珊瑚還有魔法材料,笑着恭喜他完成了了不起的壯舉, 但他在她的笑臉裏看到憂慮。
“這樣的事還會有第二次、更多次嗎?”她望着他的眼睛問。
艾澤答不上來。
他知道自己應該果斷地承諾再不會冒險。那才是他身為繼承人、伴侶還有父親應當給出的答案。可有些門一旦推開就無法假裝它還上鎖。
他沒法對她撒謊。
“也許……我能在其他世界找到龍的下落, 或許可以解決你們家傳承的問題。”艾澤知道他在臨時尋找可以支撐他繼續探索異世界的借口。
伊利斯看穿了他的臨場發揮:“那是我總有一天會支付的代價, 不是需要你幫忙解決的問題。”她也同時看到他的不舍和掙紮。同樣身為法師, 她能理解他追尋未知的的熱情。
兩人相對沉默了良久,她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下次你再做嘗試,我一定要知情并且在場。這是我的底線。”
伊利斯總是他們之中一錘定音做決定的那個。艾澤當然同意了。
達成共識之後,艾澤反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再嘗試前往異世界。第一次旅行有驚無險,但他能平安回來主要仰仗的是無畏和幸運,在下一次出發前,他決意進一步完善往返的穿梭魔法, 并且着手制作各種在異世界可能會用到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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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術魔法的理論就像一座泥沼, 一旦鑽進去就沒有底。
也是那段日子裏, 賈斯珀學會叫媽媽,而後是叫爸爸了。也是在那個瞬間, 艾澤終于第一次有了實感,自己竟然真的已經是某個稚嫩生命托付信任與愛的‘父親’。
前所未有的嶄新感情包圍他, 他對于異世界旅行依然向往, 卻開始抱有不安。
萬一他回不來,他就見不到賈斯珀長大了。
艾澤一次次推遲下次異世界之行, 因為有伊利斯在旁邊把關,他總是會發現各種各樣的全新不穩定因素。他有時在心裏暗暗想,可能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前往另一個世界了。
直到賈斯珀五歲那年。
玻瑞亞的孩童最晚到了五六歲的年紀,就會展露出魔法天賦——不小心用意念把牆上的盤子摔落到地上,無意識地施展基礎的元素魔法,發脾氣時候的大喊大叫震碎了鏡子或是窗戶,諸如此類。
賈斯珀有些體弱,但是個聰明的孩子,幾乎過目不忘。
但在魔法家庭幼童身邊本應出現的那些小意外、小事故,遲遲沒有發生。
伊利斯和艾澤到那個時候才終于意識到,還有另一種他們至今為止視而不見的可能性:哪怕是魔導師的孩子,也可能缺乏魔法資質。
經過數遍精密檢查,與他們相熟的醫者給出結論:賈斯珀體內的魔法基盤殘缺。他只能當一個出身魔法家族的普通人。
送走醫生,伊利斯把自己關在卧室裏,閉門不出整整一天。
艾澤從來沒見過她情緒那樣低落。
在他看來,賈斯珀只是個普通人也沒什麽。他有一兩個沒法使用魔法的遠親,他們照樣活得好好的。
經過幾次半途而廢的争吵,還有兩個徹夜的艱難長談,艾澤終于差不多理解伊利斯為何如此痛苦。
無論是否有魔法資質,畢竟都是自己的親生孩子,都應當給予一樣的愛護。至于繼承人的問題,他們可能還會有更多的孩子。道理是這樣,但也僅僅停留于道德理論層面。許多道理在法師的世界中并不适用。
正因為伊利斯是名門內鬥中勝出的強者,她很清楚賈斯珀因為缺乏天賦,會永遠地失去哪些東西、遠離哪些機會,甚至面臨怎樣的殺機。
一想到終有一日她必須對賈斯珀解釋,為什麽他永遠無法成為雙親乃至手足一樣的人,她就想要尖叫,想要責問神明,叩問決定這個世界運轉的超凡存在。
為什麽是賈斯珀?為什麽是他們的孩子?
而艾澤在數日的混亂之後,忽然意識到:
他似乎有理由踏足再度異世界了。終于。
艾澤開始在不同的異世界之間流浪。靈性之海包裹并且分隔不同世界,靈性與魔力在不同世界的存在方式也有所不同。既然如此,那麽一定有一個世界,那裏的生命即便缺乏與魔力基盤類似的構造,依舊可以積蓄靈性、使用魔法。
他确實找到了。不止一個。
擁有群體意志、能夠施展大型幻術的水中森林,沒有實體的純粹精神态生命,還有艾洛博那樣對靈性和魔力一無所知的人類生物……
可沒有一種異世界生命的存在形式能直接成為賈斯珀的解藥。
艾澤一次次地啓程,一次次地帶着希望返回玻瑞亞,而後失望。他的世界穿梭魔法已經臻于純熟,但他感覺到的喜悅與成就感卻稀薄得仿佛不存在。
他創造的魔法是秘密,不會得到任何人的認可。
就連賈斯珀都逐漸習慣并且接受了事實:爸爸會時不時消失幾天,然後突然重新出現。賈斯珀似乎認為,爸爸在和他玩高難度的捉迷藏。稚童的誤解讓艾澤松了口氣,卻又在夜裏無法入睡。
如果連他的孩子都幫不到,沒法讓伊利斯不再時不時忽然沉默下去,他能前往異世界又怎麽樣?有什麽了不起呢?
幽隐教會不知道怎麽察覺了他的行動,嚴正警告他,禁止他私自突破神明對玻瑞亞的封鎖前往其他世界,進而威脅要将他的亵渎行徑公開。
艾澤沒有理會。
他也說不清促使他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究竟是對賈斯珀的愛,還是自私的求知欲。在異世界獲得的道具、知識讓他越來越強大,出發前他都如醉酒興奮自信,熱情和希望卻在抵達異世界後迅速冷卻破滅,循環往複。
他的狀态讓伊利斯不安,但她無法真正阻止他。
她依然沒能完全接受賈斯珀的普通。他們對此心知肚明。
而在幽隐教會把消息捅到艾澤家之後,他的雙親終于又一次對他失望了,這次是徹底地。
在他主動提議下,親子斷絕了關系,他放棄了繼承權。烏裏如願獲得了他從小渴求的身份和權力。但不知道怎麽,烏裏似乎對艾澤以這種方式在兄弟間的比賽棄權極度惱火。
為了避免牽連伊利斯還有賈斯珀,艾澤搬出了流岩城,在表面上與伊利斯因為感情破裂分居。
他退出了玻瑞亞法師社交圈,确切說,他遭到了無聲的放逐。反正他一開始就不喜歡所謂文雅社會的各種規矩。
不再有別的責任縛身,艾澤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異世界探索之中。
他第一次無意識召喚出‘門’,猝不及防被扔進未知異世界也是那時候的事。他以為那是意外,比如無意識發動了穿梭魔法。但是第二次、第三次在他回到玻瑞亞之後到來……
艾澤迅速從連續的巧合中找到規律。他意識到,幽隐教會神官門反複威脅的‘懲罰’,抑或是他隐隐一直在忐忑等待的‘後果’終于到了。
宛如從天而降的一靴子,踩爛了他已經逐漸失控的人生。
伊利斯旁敲側擊,動用各種影響力,才終于從幽隐教會和傳火神殿那裏拼湊起可信的解釋:
艾澤頻繁地出入玻瑞亞,他身上沾染上了太多其他世界的氣息。他就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玻瑞亞待得時間足夠長,他就會被不可捉摸的、潛藏在世界紋樣下的規則捕捉,辨識為對這個世界有害、需要驅逐的異物,而後強行踢出去。
他漸漸難以‘看清’回到玻瑞亞的道路,也是相同道理。他穿梭世界的魔法本質上是一種對于世界規則的觀測推演,濫用雙眼的結果就是,他進出越頻繁的世界,就越排斥被他清晰‘看’到。
當然,在神官們的口中,那不可預測、無法理解的抗力正是神明的意志。
然而即便如此,艾澤也沒有中斷對異世界的主動探索。他反而更加瘋狂、更加頻繁地在不同世界之間輾轉,不要命地尋找從未去過的新世界,尋找可能可以讓賈斯珀施法的奇跡。直到身心俱疲,魔力幾乎耗盡,無法支撐下去,他才會回玻瑞亞。
伊利斯試圖讓他停下。他們爆發了相識以來最嚴重、最傷感情的一次争執。
在他們冷戰的第二天,伊利斯告訴他,她又懷孕了。
巨大的恐懼擊中艾澤。他終于停下了。
但四個月後,他在睡夢中轉移到了異世界。不僅如此,伊利斯去千塔城辦事時發覺,他們那些舊日的共同熟識竟然不記得艾澤了。就好像她從來沒有過伴侶。
失憶如疫病蔓延,終于,就連流岩城的仆從也開始記不清主君的伴侶是誰了。
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艾澤會真正從玻瑞亞消失。
艾澤終于狼狽地再一次結束異世界流亡後,他和伊利斯有了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嚴肅的長談。
他必須改變探索的目标,尋找結束自己被迫流浪的方法。
而為此,他要盡可能少地回到玻瑞亞,持續在其他異世界輾轉,避免終有一日徹底被關在玻瑞亞外。
清除賈斯珀關于父親的記憶,是伊利斯提出來的。這也意味着,如果艾澤找不到解決方法,尚在她腹中的孩子也會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長大。
這好過他們為父親的缺席無休止地困惑,更可以避免讓賈斯珀産生負罪感——他是個相當敏感的孩子。而且這個舉動也可以讓幽隐教會放心,保障他們作為奧西尼家孩子的地位。
在必要的時候,伊利斯遠遠比艾澤狠心。
他答應了。
艾澤原本打算親手讓賈斯珀遺忘他。但他高估了自己。最後是伊利斯中途接手,徹底消除了賈斯珀對艾澤的記憶。
“我那個時候還不夠堅定,太軟弱了。那之後對我來說是無盡的流浪,為了避免動搖,我甚至沒悄悄看望過你幾次。至于你母親……她當然沒有坐着幹等我找到解決方法,”艾澤澀然一笑,“她也開始用她的方法出力。”
迦涅的嘴唇微微顫抖,她深呼吸了一下才終于擠出聲音:“我看過母親留下的手記……她的魔法專精在我出生前後有過一次轉變。她原本是空間魔法專家,卻從那時候開始專攻空想魔法。那是因為……”
艾澤沉默地點了一下頭。
而後他開始敘述伊利斯運用家族傳承的想法,一個比一個大膽激進。
方案一:在玻瑞亞空想出一片不受規則限制的空間,艾澤可以生活在裏面,不會突然被迫進入其他世界。
方案二:用空想魔法為艾澤捏造一個可以騙過所有人、乃至神明的身份,讓他能夠重新在玻瑞亞生活下去。
方案三:針對靈性之海下手,空想出一扇穩定嵌在玻瑞亞和其他世界之間的門戶,從事實層面反過來改寫規則——既然不同世界互通的門已經存在,那麽那就是規則容許的,既然如此,來往不同世界的存在就不該引發關注,艾澤就不會被認定為異物。
“前兩種都失敗了。”艾澤好像徹底失去了胃口,将沒動的冷粥放在了火堆邊。
這個小動作提醒了迦涅和阿洛,他們也将用過的碗擱下。迦涅從昨天就沒怎麽進食,反而比阿洛多吃了兩口,竟然是三個人裏喝粥喝得最多的。
收拾餐具的片刻閑暇稍稍緩和氣氛,艾澤再次開始敘述伊利斯那邊的計劃時,比剛才放松了些微。
前兩種看上去切實可行的方案失敗了,乖乖待在劃定的規則下尋找漏洞行不通。因為他們要對抗的是遠超人類魔法極限的力量。
“我昨天無法直接告訴你伊利斯為什麽會出事……一是因為我并不知道事實,我有的只有猜測。畢竟她倒下的那天——”艾澤站了起來,在洞口來回踱了幾步,才終于将後半句補完了,“我在其他世界,對她的境況一無所知。”
迦涅閉了閉眼。
“等我放在那對箱子裏的信遲遲沒有回音,我才确信伊利斯出事了。我回到玻瑞亞時已經晚了。”
“所以你覺得,母親是施展了超出限度的魔法,才會提前龍化……?”
“空想出能夠改變世界規則的門,即便是伊利斯,那也太過勉強了。我讓她不要貿然嘗試的,但她一旦下定決心,我也阻止不了她。”
殘存在奧西尼家傳承中的體驗佐證了艾澤的猜測。
伊利斯在最後時刻确實釋放了某種大型魔法。而要說大型,很難有比對世界本身進行空想更龐大精妙的魔法了。
那是神明的領域。
但伊利斯從來沒對迦涅提過半句這方面的事。或許正因為禁忌,才不想讓她知道?
見迦涅持續沉默,艾澤似乎有些焦躁,他主動補充:“那種時候我也沒出現,任由你和賈斯珀承擔了不該承擔的重擔和痛苦。我為此道歉……我沒法在玻瑞亞停留超過半小時,那點時間裏我幫不上你,說不定連說服你我是你的父親都做不到,只會讓你困惑。
“結果而言,我只來得及潛入流岩城檢查伊利斯的情況,試着施法減緩她的狀況。但那顯然——”他的語聲戛然而止。他沒有試圖再說下去。
艾澤的故事顯然講完了。
這個故事并不愉快,仍然遺留了許多未解的謎團和困惑。
迦涅有點暈乎乎的。艾澤抛來的信息足夠多,卻偏偏不夠讓她滿意。但或許,這就是她能夠獲得的、與真相最近的東西了?
“我有個問題。”阿洛忽然開口。
艾澤像是這才想起還有這麽個年輕人,擡眸看過去。
“伊利斯為了确保家族的存續,還有孩子的待遇願意明面上與您決裂,主動将您從她還有迦涅他們的人生裏割出去。我所認識的伊利斯·奧西尼閣下就是這樣務實又果斷的人。她選擇驅逐我,大概也是基于同樣的考量。”
艾澤沒說話,他注視阿洛的眼神變得專注起來。
“而那樣的伊利斯·奧西尼不可能不清楚,直接觸碰玻瑞亞最高的禁忌,會為家族還有子女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她心境上有了什麽變化,才會突然決定親手嘗試那樣危險的大魔法?”
阿洛一邊說,迦涅一邊皺緊了眉頭。
雖然有點微妙的不甘心,但阿洛說得沒錯。
剛才聽完艾澤的說法,她就隐約無法釋懷,阿洛的話語給了這份怪異感形态——她也沒法相信母親會為了讓艾澤回來,冒着犧牲掉自己的危險,進而将她和賈斯珀扔進鬥獸場中央。
“她原本沒打算發動整個法術,但是意外失控了……?”
實在很難想象伊利斯會犯低級錯誤。迦涅說着就搖頭。
這一搖頭,她腦袋裏就像有一碗水打翻了,強烈的暈眩感瞬間潑濺開來。
五感一瞬間失靈。
“迦涅!!”
她模模糊糊聽到阿洛喊她,而後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短暫失去了意識。額角和側臉抵在冰冷的東西上,啊,是洞穴地面。
可她為什麽會在地上?
迦涅掙紮着要起身,無措地轉動着脖子,試圖将發黑的視野甩清晰。
她先看到的是阿洛,他同樣匍匐在地,嘴唇發紫,身體不自然地顫抖着,痙攣的指掌按在地面,一次次在起身前便支撐不住,整個人直挺挺地摔回去。
她看向自己的肢體。同樣在痙攣抽搐。
毒?他們都中毒了?
艾澤……艾澤怎麽樣了?
眼熟的袍腳出現在她的視野邊緣。
艾澤走到她身邊,略微傾身,與她四目相對。
他面色正常,眼神清明,站得很穩。
他以難以解讀的神色盯着她,驀地擡手,似乎想把幾乎戳進迦涅眼睛裏的一縷頭發撥開。她來不及的做出任何反應,他已經在半途收手,任由手臂垂落回身側。
一口沒動的冷粥在眼前閃現。迦涅宛若被雷電擊中,渾身僵了好幾拍,才氣聲斷斷續續地問:“為……什麽?”
艾澤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稱得上悲恸的濃烈情緒。
他柔和的聲音有些顫抖,措辭卻平穩、殘酷:“我一開始就告訴你了,講故事的人往往擅長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