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囚徒-5
第65章 囚徒-5
故事的開端老套陳腐:
某個歷史悠久的法師家族有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們祖上在第一紀元晚期出過兩位傑出的奧術法師。時過境遷, 豪華的莊園衰敗了,田地的規模與在本地的影響力一起縮水。到了兩兄弟雙親這代,家族已經悄然脫離了名門行列。哪怕是一度顯赫的姓氏也不怎麽好用了。
那時候在社交場合提及他們的名姓,先會有半拍失憶般的尴尬沉默, 直到有某位博學的好心人忽然想起怎麽解圍:‘噢!是奧術魔法的那位某某的後代吧’, 頓時引發一陣貌似尊敬的喃喃附和聲。
即便如此, 有兩位名字遺留在魔法史正文、而非腳注的祖先,已經是他們家最大的財富。
強大家族的成員往往并不那麽在意伴侶的出身, 他們只挑剔魔法資質。反倒是那些只能抱守着輝煌過去的法師家族, 他們才最信奉血統的純正性, 願意沖着家名締結婚姻。
兄弟中的一人就是這種政治聯姻的結果。
聯姻是契約, 他這個繼承人是契約雙方都按部就班履行過義務的證物。另一個孩子則恰恰相反,他是一段不受祝福的狂熱愛情的意外産物。
兄弟兩人出生時背負的期望和意義迥異。相同的是,他們都資質優異,從小就展露出過人的魔法天賦。
一絲不茍研習經典、試圖複原第一紀元奧術魔法,走在正統的古典學派道路上的哥哥。
腦子裏全是奇異想法,對先賢缺乏敬意,試圖把停滞一個世紀的奧術魔法玩出新花樣的弟弟。
哥哥是背負着衆多期望的完美繼承人, 私生子弟弟則因為處境尴尬而個性乖僻。哥哥厭惡異母弟弟, 仗着身份明裏暗裏打壓他, 弟弟則用自己的靈活頭腦屢屢反擊。
故事似乎一般都這麽講。仿佛一個人的出身和童年能用來解釋他們之後人生做出的每個重大抉擇。
但這是偷懶,一種敘事技巧。講故事的人往往擅長欺騙, 最典型的故事也大都最虛假。
只有把亂糟糟的現實簡化成一個個好懂的符號,砍掉不合邏輯的部分, 前因後果才能成立, 故事的聽衆才能聽得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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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卻很少順着故事整齊好懂的模子生長。
弟弟艾澤在懂事之前,就先無師自通地懂得要痛恨身上的責任, 他想盡辦法讓雙親失望,叛逆、随心所欲,但仍然是肩負了兩個姓氏未來的繼承人。
從小就老成不出錯,随時可以頂上來繼承家業的哥哥烏裏,他才是必須自己謀求生路的私生子。
因為一本被奧西尼家仆從偷偷變賣的魔法書,烏裏與伊利斯·奧西尼偶然成了筆友。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友誼。正常情況下,烏裏很難與奧西尼家的孩子說上話,更不用說成為朋友。
烏裏在信裏有時會提及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弟弟。伊利斯應該聽了艾澤足夠多的壞話。兩兄弟的關系僵硬是事實,他們都沒少給彼此制造麻煩。
第一次聽說奧西尼家的某位小姐是烏裏的筆友,艾澤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呆子終于載在了騙子手裏,被冒名頂替的家夥耍得團團轉了?
他暗暗等着那位‘奧西尼小姐’露出真面目,等着看烏裏吃癟出醜。
但他只等來了伊利斯·奧西尼突然騎着駿鷹登門拜訪。
全家都陷入不知所措的大騷動。
不需要艾澤自我介紹,伊利斯就認出他是烏裏的‘那個弟弟’。她禮貌地和艾澤問好,但态度以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衡量,冷淡得有些過分。
艾澤對伊利斯也沒什麽好印象。能和烏裏聊到一起,可以說的話多到隔天就交換一封書信的名門大小姐,恐怕也是個腦子裏只有‘古典’、‘正統’、‘責任義務’這類東西的呆子。
但愛就喜歡降臨在最缺乏心理準備的人之間。
明明對彼此的初印象都極為糟糕,明明一開始和伊利斯更親近的是烏裏,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艾澤和伊利斯已經墜入愛河。
兩人正式結為伴侶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是各自魔法領域嶄露頭角的菁英。艾澤在伊利斯的雙親眼裏達到合格标準,而奧西尼家的地位和財力則讓艾澤家裏不可能有任何反對意見。
總之,這對戀人的結合受到幾乎所有人的祝福和認可。
烏裏除外。
艾澤覺得因為伊利斯,烏裏至今沒有原諒他。
幸福讓人寬容,又或者平庸。艾澤甚至一改之前的态度,主動和烏裏、向雙親尋求和解。不僅僅是處理家庭關系,和伊利斯成婚之後,他仿佛成熟穩重了許多,終于開始有了點繼承人該有的樣子:
整理失落的奧術魔法,到魔法學府定期授課,應幽隐教會的邀請改進一些引路人實戰中用得上的術式,積累聲譽,晉升魔導師,而後為沖擊賢者位格做準備……
直到他受幽隐教會委托,協助引路人封印某件失控的魔法物品。
在那之前,艾澤對異界相關說不上一無所知,但也不比任何受過正統教育的法師知道更多。
青少年時期,他有一陣對異界而來的獸災感興趣,拼命搜集過與之相關的知識,甚至考慮過抛下一切加入引路人。但那也只是一時興起,熱情消退,那些筆記就被扔到了閣樓深處。
他幫忙處理的是某種異界生物的骸骨。
引路人低估了這屍骸的危險性,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通向異界的門就打開了。
艾澤只來得及往門後看了一眼,引路人就取出專用的神聖武器,一擊毀滅了召喚來通道的骸骨,而後豎起魔法護壁封住了通道。
沒過多久,被隔絕在護壁後的異界之門便消失了。
可門後那雜亂又規整、絢麗得刺目的深海圖景還是留在了艾澤的腦海中,反複出現,無法驅散。
海洋在玻瑞亞是迷霧統治的禁地。沒有人知道海平面下是什麽樣子。而艾澤自小就容易受禁忌的、難解的東西吸引。
他對異世界再一次燃起了求知欲。
借着與幽隐教會的合作關系,艾澤有意識地收集異世界的知識,積極主動地參與引路人的行動。異世界是個比他想象得還要複雜有趣的巨大謎題。
觀察,搜集,記錄,他逐漸不滿足于閱讀紙面上的記錄——對于異世界的描述自失落在玻瑞亞的物品和生物拼湊而來,充滿臆測和想象。
而他想用自己的雙眼見證其他世界的真正模樣。
但艾澤并不準備舍棄在玻瑞亞的一切。他和伊利斯的第一個孩子即将來到這個世界,他設想中的異世界旅行只是他幸福生活的餘興節目,與抵達玻瑞亞的另一頭的著名療養地相近,目的地确定,有去有回。
艾澤的研究重心随之轉到通往異界的門洞上。成因?魔法性質?力量源頭?有沒有可以捕捉到的出現規律?有沒有可能控制利用?
他在所有人都知道的神話中找到了一個讓人在意的信息:
最初,衆神和神話生物都行走于大地之上,人類只是在諸多超凡存在的影子裏生存的弱小物種。大災變中衆神交戰,古老的世界四分五裂,廣袤的土地沉入海底,僅存的那片陸地便是現在的玻瑞亞。除了兩位女神,其餘衆神都與神話生物一起遠渡靈性之海,斷絕與此地的聯系。
靈性之海的彼岸……會不會是某個異世界的代稱?
所謂的靈性之海,又是否就是隔開不同世界的存在本身?
艾澤一頭紮進古神話的舊紙堆裏,似乎突然打算當魔法史學者。
魔法曾經是神話生物和神明的特權,但現在人類已經能夠駕馭魔力,并且不斷創造新的魔法。以此類推,既然神祇和神話生物可以跨越阻隔,前往想要前往的世界,或許人類、或許他……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一樣可以做到?
伊利斯知道艾澤在研究前往異世界的方法,但沒有阻止他。他們各有自己專長的魔法領域,他們會讨論分享想法和成果,但絕不會幹涉彼此的行動。
而在那時候在她看來,主動開啓異世界通道只是個理論游戲,和許多其他停留在假設層面的奧術魔法理論一樣。
艾澤也是那麽認為的。
但是當熟識的引路人委婉地勸誡艾澤停止在這條路上探索,幽隐教會進而中止與他的合作,警告他不該利用教會內部的知識尋求亵渎神靈的答案,艾澤意識到:
異世界穿梭根本不是個理論游戲。
那是可以實現的真實。
正因為他可能會窺破保守已久的秘密,幽隐教會才會慌亂起來。
如果神明僅僅是另一種更加強大的生物,離開此地前往另一個世界的生物,無論祂們是否還真的注視着玻瑞亞,一旦這樣的傳言擴散,雙生女神信仰、幽隐教會和傳火神殿,這些東西的根基都會生出裂縫。
“我一直很擅長找到弱點。既然發現了教會在怕什麽,我當然沒有理會他們的警告。”艾澤笑了笑,将木碗拿在手裏把玩似地轉着。
碗裏還是滿的,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在講述,根本沒顧上吃自己煮的早飯。
“于是我的下一個目标,就成了尋找玻瑞亞這座堡壘的弱點。找到薄弱的地方,我就可以想辦法制造出一個通向外面的洞口。這個想法成了我創造新魔法的基石。
“賈斯珀在那時出生了,我暫時中斷了探索新魔法。但他能走路之後,我又重新開始研究這個謎題。賈斯珀三歲那年,我第一次成功了。”
艾澤頓了頓,半開玩笑地問:“需要我在這裏停下,講解具體的魔法理論嗎?”
迦涅剛要搖頭,就聽到阿洛發問:“如果聽懂了,有可能立刻學會嗎?”
她和艾澤都啞然望向他。
艾澤看了阿洛片刻,頗有耐心地說道:“我昨天可能說得不夠清楚。我每使用一次這個法術抵達一個世界,下一次抵達那裏的難度就會越大,在那裏能夠停留的時間也越短。”
“到時間了會發生什麽?”阿洛仍然在追問。
“我會不受控制地召喚出‘門’,落進未知的世界。”
“容我再問一句,您已經在玻瑞亞和其他世界之間往返多少次了?”
艾澤低頭,他手裏的粥已經差不多涼了,最上層凝固出一圈螺旋般的紋路,像繞着圈的路徑,也像迷宮。
他沒怎麽思考就回答:“我數不清了。但我穿梭回玻瑞亞的次數已經多到我沒法在玻瑞亞待超過十分鐘。為了避免落進不熟悉的麻煩世界,我會盡量在有預感之前穿梭離開。”
迦涅垂眸不語。艾澤從滿月節上消失得突然。那時她什麽魔力波動感都沒感覺到,回想起來,那天的變裝舞會上也沒有真正的異界之門引發的那些異狀。
艾澤穿梭世界的魔法大概與門本身的性質和原理都有所不同。
“結果而言,這個故事大概是個告誡人們警惕傲慢和好奇心的寓言。畢竟最初我只是想尋找離開玻瑞亞這個囚籠的秘密小門,出去散個步,但結果,我被關進了另一個更大的囚籠裏。”
艾澤疲憊地牽起唇角。
“我被困在了玻瑞亞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