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囚徒-4
第64章 囚徒-4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的視線并不平穩, 閃動着,游移着滑過她銀白色的頭發、金黃的眼瞳,還有露在外面的每寸皮膚,像在尋找任何一丁點可能昭示異變的痕跡。
他為什麽要那麽吃驚?
迦涅以為在甘泉鎮時, 阿洛就該對奧西尼家傳承的代價有所揣測。是真的沒想到, 還是不願意那麽想, 于是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正确答案……
她沒讓思緒順着這條路徑走下去,別開臉淡淡地說:“麻煩你給我們單獨相處的空間, 接下來要談的是奧西尼家的私事。”
阿洛站起來, 直接走向洞穴幽暗的最深處, 什麽都沒說。
艾澤的心思顯然不在阿洛身上, 黑發青年還沒完全走遠,他就已經再度發問:“你沒有給她服用我給你的藥劑?”
迦涅從對方的話語中察覺到一絲微妙的指控意味,語氣頓時也變得冷硬:“用了。”
艾澤瞪着身前的火堆看了片刻,渾身突然脫力似地,重重坐回地面。
他用手背抹了把臉:“抱歉,我不是在懷疑你指責你……即便聽起來可能是那樣。你不願意用我給你的東西也很正常。畢竟我只是個唐突出現的陌生人。”
“你給的藥劑已經多換來了幾個月時間。”迦涅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換來的這半年其實與此前五年的每個月并無不同,一月又一月毫無反應的、死一樣的沉睡。
“我以為延緩的這段時間足夠我……”艾澤的聲音又突兀地在句子中間碎裂, 他很快就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地說下去, “找到解決方法, 或者至少制作出同樣的藥劑,再想辦法送到你手裏。”
現在再談論破碎的願景只會讓人難受。迦涅抱住雙膝, 緩緩向內蜷縮起來:“我以為你即便不在玻瑞亞,也有渠道知道我這邊的消息。報喪那麽大的事……我以為你肯定會知道的。”
艾澤搖了搖頭。
“我和伊利斯原本各有一個小箱子, 一對用來共享所有物的空間道具, 自己放進箱子裏的東西會出現在另一個人的箱子裏。是經過伊利斯改造的我家裏的舊物。或許因為奧西尼家的龍魔法十分特殊,即便我到了另一個世界, 箱子也沒完全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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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指腹在地面的沙塵上畫出兩個小小的方形。
“你可能見過?很普通的木箱子,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長寬,可以刷成任何顏色,但最後總會變回原來的淺胡桃色。用縮小術就可以把它變成巴掌大小随身攜帶。”
迦涅在記憶裏的書房還有卧室裏搜尋,沒找到符合艾澤描述的盒子。伊利斯可能把它藏了起來。
“自從我被迫從玻瑞亞消失,就沒法随時随地立刻拿到另一邊放進來的東西了。物品出現的順序經常颠倒錯亂,所以我們寫給彼此的信都不得不事無巨細,長得簡直像是裝訂好的報告冊子。”他顯然回憶起幾則與這有關的有趣插曲,不禁笑了笑。
但這笑容在出現的瞬間幾乎就立刻消散了。
“那之後……”他用一拍空白指代伊利斯遭遇的不測,“和她的聯絡當然就斷了,我沒法再輕易打探到流岩城內部的情況。上次我在你晉升後暫時回到玻瑞亞,那時機是個幸運的偶然。”
迦涅略微擡頭。她的下半張臉還是藏在膝蓋後,只露出一雙專注的、謹慎的眼睛。
她和艾澤隔着火堆對視了片刻,終于開口:“能給我答案的人可能只有你了。母親身上到底出了什麽事?她怎麽會突然倒下?”
艾澤嘴唇才微微分開,她就加重咬字搶白:“我要聽真相。”
他卻并未動搖,仍然吐出原本準備好的回答:“你不探究這件事更好。”
“我怎麽可能不探究?!”迦涅揚聲反問。
她高亢的聲音在洞穴中回蕩,尖銳而空洞的聲效一瞬間讓她感到陌生。
艾澤沉默地看着她,神色難以解讀。
迦涅毫不退讓地望回去。可她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熟悉得讓她讨厭的固執。
她明明離苦尋不得的真相已經那麽近了,只隔着最後一扇門,但這個是她親生父親的男人偏要擋在那裏。
話語脫口而出:“你已經缺席那麽多年,事到如今,就不要用這是為了我好、無知是保護這種說法搪塞我!”
艾澤扯了扯嘴角。他沒有生氣,沒有試圖為自己辯護。什麽都沒有。
只有岩石一樣的沉默。
迦涅緊抿的嘴唇顫抖了兩下,她連續深呼吸,稍稍緩和态度:“求你了。作為她和你的女兒……我想我有權利知道真相。”
‘女兒’這個詞語箭矢般刺中艾澤。他和坐下時一樣唐突地起身。
“不是現在,”他短促而生硬地道,背過身去整理鋪好的地鋪,“我必須休息。提問留到明天。”
迦涅下意識就反駁:“明天你說不定就突然消失了!現在我甚至弄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麽狀況,但你還是根本不打算主動解釋任何事。”
艾澤吸了口氣,在火堆邊躺下,背朝她,聲音有些喑啞。他重複道:“明天。”
“哈,明天。”
“我保證。到時候你所有的問題我都會盡可能回答……但先給我一點時間。”
迦涅沒有作答。她快步踱到洞口,雙手抱臂望着外面。
艾澤預告過的雷暴正緩慢地在濃紫色的峽谷間徐徐移動,伸展着閃電的觸須,宛如一團行進的巨型灰黑海洋生物。
隔絕空氣中對人類有害元素的防護壁也擋住了一部分噪音。細密的電光将天空割裂出蛛網,抵達洞口的雷鳴卻悶悶的,仿佛真的是從水下傳來。
身後一步外,忽然傳來小石子滾過地面的聲音。
迦涅知道這是來人有意讓她聽到的響動。
阿洛走到她身側,沒有離她太近,目不斜視,也直直看向洞外,凝望盤旋于深色大地上的漆黑風暴雲團。
過了好半晌,他才來了一句:“親子談話似乎進行得不是很順利。”
她嗤笑:“你這說法太客氣了。”頓了頓,她的聲音低下去:“你聽到了多少?”
阿洛遲疑地沉默。她又笑了。看來是全部。
沒辦法,這家夥的五感經過常年強化訓練極為靈敏。如果不特意再施加一層靜音罩子,剛才那樣的談話根本沒法逃過他的耳朵。
奇妙的是,她并不怎麽介意他聽見。
“母親也好,他也罷,為什麽我周圍的每個人都渾身是需要保守的秘密。”她哂然垂頭,把一顆小石子踢出山洞。
“難道你不是?”
迦涅側頭看向阿洛。他神色反常地嚴肅。
“渾身都是秘密。你也是。”他平靜地指出,但話語中隐含譴責。
伊利斯不露面的隐情,奧西尼家傳承的代價,還有奧西尼家內部的争鬥……事關迦涅生存的重要事項,迦涅确然都沒有主動和他吐露過半點。
迦涅因為艾澤湧上心頭的惱意還沒消散,她立刻就勢豎起話語的尖刺:“但你也沒有堅持不懈地追問答案,不是嗎?”
阿洛啞然看了她片刻,将問題抛回來:“我問了,你就會回答嗎?”
他們都知道答案是否定。
一方抛出問題,緊跟着出現的卻是‘我憑什麽要告訴你?’的反問。在以往的争吵中,他們許多次就是這麽與敏感的話題擦肩而過的。
迦涅也在這時想起,阿洛還不知道當初告密的人、還有攔截他信件的人是誰。可這個時候突然提起來太怪異了,簡直像在回避當前随時會爆發的沖突。
阿洛又問:“你明知道代價,依然接受傳承的?”
她不假思索,略擡着下颚回答:“當然。那是我可以接受的條件。”
身邊人突然深吸了口氣。她的回答好像戳中了他的某根神經。
迦涅在自己那本就不豐厚的耐心庫存裏翻找着,勉強拼湊出一番還算好言好語的應對:
“正常情況下,龍化都是生命盡頭才會發生的事。奧西尼一族的部分人老朽之後會長出鱗片和利爪,換個角度想,這只是一種比較特別的衰老方式。”
阿洛的表情和聲音都更加僵硬了。他的綠眼睛亮得有些駭人。她連瞥了他兩眼才确認那光亮是憤怒。
“但伊利斯顯然不是正常情況。你也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是下一個。”
“難道我要對傳承說不,乖乖搬出流岩城,被放逐到某個農莊上度過餘生?!再說了,我都不怕龍化,你又急什麽?”
阿洛一言不發地看了她良久,沒有再開口。
※
三人在這個奇異世界的‘第一天’在輪流守夜中過去。交談近乎絕跡,每個人都喝了難喝的靈性藥水,心理生理的不痛快相互疊加,氣氛極度壓抑。
但當迦涅再醒來時,石窟中彌漫着誘人的食物香氣。
睡前擠壓心頭的情緒也随之消散了。阿洛那麽自覺?迦涅攏着毯子坐起來,正看到艾澤把一口小鍋懸在火堆上方,正在燒着某種濃稠的谷物粥,手裏長柄勺子攪拌的動作不停。‘
迦涅頓時有些尴尬,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躺回去裝睡,還是再次強硬出擊。
艾澤卻已經側首看過來,微笑着對她說:“早上好。”
昨天得知伊利斯死訊之後,他展露的種種豐富情緒都再次好好藏了起來。迦涅能看到的又是那個溫和又疲憊的、無底洞般的艾澤了。
“早上好。”她生硬地回了一句。左右張望間,她沒看到阿洛的人影。發現艾澤還在看着她,她立刻若無其事地收回眼神。
“雷暴停了,我讓你的朋友幫我跑腿去了,希望你不介意。”
“跑腿?”
“雷暴過後很容易找到天然魔石,魔力源對我們來說越多越好。我沒讓他跑很遠,就在附近安全的地方找,”艾澤說着看向洞口,“回來得正好。有收獲麽?”
阿洛出現在洞窟入口,頓時和抱膝坐着的迦涅打了個照面。
她立刻別開視線。
他頓了半拍,褪下兜帽,将沾染了紫黑塵土的鬥篷解開扔在了洞口的石頭上,回答艾澤:“有一些。”
他擡手一抛,一個小布袋子就飛到了火堆邊上,落地時發出晶體碰撞的悅耳脆響。
“對面懸崖上有一大片,但那裏地勢太開闊,我不放心直接飛過去拿。”
艾澤點點頭:“不錯的判斷。那說不定是陷阱,就等冒失的獵物撞進去。”
他用長柄杓尾敲了敲沸騰的小鍋,鍋子從火上飛走,穩穩地落到地面挖好的淺坑裏。熱氣蒸騰的谷物粥盛滿三個木碗。
見阿洛和迦涅都各自待在原位不動,艾澤笑了一聲:“都坐下來喝點粥。然後才是家長講故事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