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囚徒-3
第63章 囚徒-3
艾澤看向迦涅, 不置可否地等待她決斷。
迦涅抿着嘴唇沉默,眼神游移不定。
“我只是覺得那麽做效率會更高。”阿洛不禁辯解了一句。即便根本沒有人指控他任何事。
只是效率更高。迦涅默念。普通人會背着受傷還有醉酒的人行進,其實根本沒什麽需要特別在意的——她逐漸說服了自己。
因為艾澤在這裏,氣氛才不知道怎麽變得古怪起來。
她于是沖阿洛一擡下巴。
他愣了愣, 旋即背對她, 在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邊上低下去。
看着個頭比她高許多的家夥因為她的一個動作俯身半蹲, 迦涅不知道怎麽心跳有些加速。
她将仿佛要沖到喉嚨口的心髒鼓動咽下去,踩上阿洛挑選的這塊石頭, 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她立刻本能地感覺怪異, 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勁:她遵循騎駿鷹的習慣, 捉住缰繩似地揪住了阿洛肩頭的衣物。
而他顯然不是小雪。
迦涅這時候才發覺, 她其實根本不清楚被人背的時候,應該怎麽到對方的背上去。她總不能把對方的脊背當鞍,就那麽跨上去吧。
畢竟他們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這種類型的接觸。她和阿洛都早早學會了浮空術,有什麽伸手夠不到的高處也只需要飄上去。
踩着彼此肩膀翻牆爬樹這樣的細節,只出現在她讀過聽過的友情故事裏。
阿洛回眸看她一眼,似乎讀懂了她的為難:“再下來一點。手臂和人都是。”
迦涅困惑地眨眼。他短促且無奈地呼了口氣:“算了,你直接跳過來, 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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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磨磨蹭蹭下去實在丢人。她不敢看艾澤現在是什麽表情, 壓着視線來了一句:“那我上來了。”
說着她就撐住他的肩膀, 以一頭撞向他後頸的勢頭挨了過去。
阿洛雙掌準确地從下接住迦涅的膝蓋。為了穩住身體,她下意識前傾上半身, 主動貼上他的後背,雙臂纏住他的脖子。
她垂落頰側的一小縷頭發也随之鑽進了他的衣領裏。
阿洛身體微微一僵。
托着她膝蓋後側的掌心猶豫地停了一拍, 繼續向後走, 在大腿下找到更穩當的受力點架住。即便隔着堆疊的裙擺,青年指掌的輪廓也十分明晰。
她來不及留意這古怪的觸感, 阿洛已經逐漸打直了雙膝,站了起來。
地面突然就變得遙遠。
明明是剛剛她還站立過的同一片岩石地,趴在阿洛背後的視角所見到的,和自己站立着看到的微妙地不同。要高出不少,前方直抵地平線的景色也看得也遠一些。
阿洛咳嗽般地悶哼一聲:“咳,你松開一點。”
迦涅這才意識到剛才緊張之下,她小臂交疊在阿洛咽喉前,無意識地收緊又收緊。可能從其他人的角度,她看上去完全像是從背後襲擊人的精怪,仿佛要這麽勒死阿洛。
“噗嗤。”
迦涅和阿洛齊齊循聲看去,艾澤尚未收住笑意。他這一笑仿佛年輕了許多。
其實即便不笑的時候,艾澤的臉容也并無太多年齡的痕跡,單論軀殼的衰老程度,他與烏裏簡直不像是一輩人。但外溢的疲憊總矛盾地讓他暮氣沉沉,缺乏活氣。
“準備好了?那麽繼續走吧。”
語畢艾澤就轉身繼續帶路。他再次專注于警戒環境中潛藏的危險,沒有對剛才的小插曲做任何評判。
迦涅趴在阿洛背後,不知怎麽,居然漸漸有些困了。
在艾洛博啓動傳送魔法陣時她就耗費了相當一部分魔力,剛剛又是趕路又是從巨獸嘴邊逃生,或許是青年的體溫,也可能是他前進間那有節奏的輕微晃動,總之這姿勢勾起她濃重的睡意。
迦涅終于沒忍住打了個哈欠。她立刻擠眉弄眼地把臉皺起來,試圖用這種方式保持清醒。
阿洛聽到了近在耳邊的動靜,輕聲提議:“你可以先睡二十分鐘或者半小時。我幫你計時,到時間叫你。”
“不行,萬一又遇到怪物呢?我必須醒着。”
他沒好氣地反駁:“你都在我背上了,我難道還能把你甩下來自己先逃?再說了,我又不是你家的床墊,你能這麽靠着睡死過去?如果真的有什麽,你肯定也被驚醒了。”
迦涅折起手臂,又惡狠狠地勒了一下他的脖子。這次是故意的。
“咳!”阿洛嗆了一下。
艾澤循聲回頭,迦涅立刻若無其事地松開手臂。
“你确實可以睡一會兒恢複精力。如果真的需要你施術,專注和清醒都相當重要。”艾澤溫聲道。
她赧然看向別處。她明明都二十二歲了,居然重拾了一點懂事前搗亂被伊利斯當場撞破的窘迫。
她和阿洛玩鬧一樣的争執實在有點不合時宜。
或許要怪艾澤展露出的強大實力和豐富見聞,即便現在他們身處的異世界比艾洛博要危險太多,她竟然比那時要更加放松。
她……不知不覺已經對艾澤生出信任?
烏裏此前的叮囑又在她的耳畔響起:
——艾澤是個極其危險的人。……如果他再出現在你面前,不要理會他,不要和他有更多瓜葛。
一如既往不尋求應答,艾澤說完就再度回身。迦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
伊利斯清理掉了賈斯珀關于父親的記憶,對她則只字不提,是因為忌憚将艾澤從玻瑞亞驅逐的超然力量,還是別有內情?
對于伊利斯身上六年前發生了什麽,艾澤又知道多少?
‘她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人,終究得由她自己來判斷。而在安頓下來之前,艾澤顯然不打算認真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這麽想着,迦涅緩緩把額頭抵到了阿洛肩膀上,低低地說:“那我就小睡一會兒,到了二十分鐘就叫醒我。”
“好。”
迦涅很快就伏在他肩頭睡着了。快到讓人難以相信她曾經有嚴重睡眠障礙。
阿洛側首瞥了一眼。
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壓在他肩上的頭頂,銀白色,幾根亂發懶洋洋地掙脫編好的發髻翹起來,随風拂動着,讓她的腦袋顯得毛茸茸的。
他收回視線,繼續與艾澤沉默地行走在深色的大地上,始終保持五步的距離。
迦涅柔軟地壓在他背上的重量和溫度,還有近在耳邊的清淺呼吸,都不可思議地讓他平靜。
他們一前兩後循着堡壘般拔地而起的岩體走勢,走天然的小道,盤旋鬥折,逐漸遠離地面。
艾澤熟門熟路地帶頭尋找山崖邊緣凸出的平臺,借用浮空術或是身體強化魔法跳躍攀升,時而毫無征兆地一頭紮入山體隐蔽的凹陷處。每到這種時候,他們的頭頂幾乎立刻就會有龐然大物飛掠而過。
剛才那無毛長身的怪物和巨大的蟲子相繼死亡,似乎在這片土地上引發了相當大規模的動蕩。巨獸們忙于重新劃定領地,爆發的争奪戰對于誤入其中的渺小人類來說是危險,也是機遇——
他們兩次暴露在飛行怪物的視野中,卻安然無恙。
相比起與其他同規模的存在戰鬥,區區人類無足輕重,這個世界的天空霸主們目前沒興趣主動來追擊襲擊他們。
由一頭巨獸的死亡引發有利局面,這是艾澤有意引導出的結果嗎?
阿洛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吃了一驚。但剛才與怪物的戰鬥無疑顯露了艾澤強大到有些過分的計算預判能力。
艾澤這時當先矮身,鑽進了深紫色的岩體內部。
他們已經進入了洞窟密布的區域。
“有光源嗎?”艾澤駐足回頭問。
阿洛有些手忙腳亂,一邊要顧着不讓迦涅從身上滑下去,一邊從儲物袋裏摸出了一盞手提燈。
“多謝。”艾澤坦然從他手裏接過提燈,摸索着讓它亮起,借着光照擡眸看了一眼迦涅。
她在睡夢中雙臂也繞着阿洛的脖子,臉微微偏過去,幾乎埋進了他的側頸頸窩裏。光照似乎讓她有轉醒的跡象,艾澤立刻調低亮度,轉過身去。
“她很信任你。”艾澤冷不防說。
阿洛垂睫:“來處相同的人一起淪落到異世界,難免更加互相依賴。”
艾澤略微側頭,但沒有徹底回轉身來,于是提燈的溫暖光亮便只勾勒出他一個逆光的剪影。但阿洛無端覺得他笑了一下。
“你認同玻瑞亞是你的來處了?”
阿洛聞言悚然一驚。
艾澤這次輕笑出聲:“我記得你。也知道你和奧西尼家的……那些頗為複雜的過去。”
阿洛啞然。他假裝從沒見過對方的諸多考量一下子顯得可笑。這種被不知不覺勘破的壓迫感着實是久違了。
在這種方面,這個男人和伊利斯奇妙地相似。
艾澤頓了頓又說:“剛才不是敘舊的好時機。進入岩體內部安全很多,可以閑聊幾句。”
閑聊?阿洛覺得自己很難休閑下來。
“這麽多年,您還是一直在世界之間穿梭?”他挑選了一個最無害的問題。
艾澤應了一聲算是首肯:“那麽多年,我也聽說了不少與你有關的事。”
“您經常回玻瑞亞?”
艾澤搖搖頭,輕輕的聲音在洞窟中回蕩,如幽靈飄忽:“我們……我和伊利斯有聯絡的方法,哪怕我找不到通往玻瑞亞的門,也能和她保持聯系。”
“伊利斯……在和您的聯絡裏提過我?”
艾澤寬容地又笑了:“你畢竟是她引以為傲的學生之一。”
阿洛嘴唇翕動了數下,他最後什麽都沒說。
對方的下一句話就再度讓他驚訝:“就我個人而言,你的魔法體系很有意思。”
“我專攻的是奧術魔法,”艾澤不疾不徐地說,“奧術魔法是唯一基于人類對世界解讀衍生而出的魔法體系,不依賴任何神話生物的遺産。它固然古老,是人類魔法的基石、甚至于說起點,但本質上,它也是最激進的。”
“現在玻瑞亞奧術的權威應該還是烏裏吧?”他嘆了口氣,仿佛這是什麽非常遺憾的事情,“你的創造發明其實完全可以歸為一種新的奧術魔法。但他沒有那個眼光我毫不驚訝。”
阿洛保持沉默。
以惜才名義對他另有安排的大人物,這些年他也遇到過不少。對于這種開場白,他已經學會如何表面上保持禮貌的興趣,同時在內心無動于衷。
然而艾澤接下來說的話讓他驚訝了。
“有一件有趣的事,你或許比其他人更容易注意到。玻瑞亞人信奉大災變、離開的衆神還有神話生物那套,但同時承認其他世界存在,魔法已然失落的世界,不曾聽過神名的世界……”艾澤停頓了半晌,讓他的話語徹底地滲透。
“這兩個事實為什麽能夠共存?對異世界比其他人更感興趣的你,是否想過這個問題?”
※
迦涅在溫暖的火堆邊醒來,身上蓋着毛毯。
她撐地坐起來,甩甩頭打量四周。他們在某個寬敞的的岩洞深處,附近有一片地下水積蓄而成的水潭,涓涓細流從潭中向隐約可見的天光來處流淌,那裏是洞穴的出入口。
一杯熱氣蒸騰的熱飲料從旁邊遞過來。
迦涅接過杯子,擡眸瞪向來人:“我不是讓你二十分鐘就叫我起——”
她卡殼了。
面前的人不是阿洛,是艾澤。她左右一張望,阿洛在兩步外的地方烤火。與她四目相對,他擡了擡眉毛。
“休息得還好嗎?”艾澤若無其事地問。
“嗯……我現在完全不困了。”迦涅雙掌包覆着杯子,低頭默默喝了一口。
“那就好,”艾澤沒有試圖和她靠得太近,踱到火堆另一邊坐下,“我猜你很快就要用問題轟炸我。但在那之前,我也有幾個問題。賈斯珀現在怎麽樣?”
迦涅一怔。
“滿月節那時候我沒來得及去看他,我已經很久沒見他了。”
捕捉到‘滿月節’這個關鍵詞,阿洛別開臉
“他不記得你。”迦涅輕聲說。
艾澤臉上淡然的笑意陡然有些空洞:“所以我一直只在遠處看。”
那麽為什麽他要突然在她面前現身呢?她沒有直接問出來,轉而回答艾澤的問題:“賈斯珀挺好的。雖然現在我失蹤了,他過得的不好,還是更好了,我說不準。”
艾澤沒有對自己親生的一雙子女奇妙的關系做出評價。他盯着躍動的白色火光,數次起頭又抿唇打住,終于猶豫、乃至于說膽怯地問道:“她呢?伊利斯……”
他在這個名字的第一個音節破音了。
“她……怎麽樣?”
迦涅和阿洛臉上都難掩震驚。
他們完全沒想到,或者說忘記了艾澤可能還不知曉伊利斯的死訊。
艾澤立刻讀懂了他們的驚異。白色火光映照下,他蒼白靜止得像是一尊褪色的石像。
半晌,他擡眸,越過火堆與迦涅對視。
他矢車菊藍的眼睛再一次讓她有些不自在。顏色太相近了,和她曾經一看向鏡子就能在自己臉上找到的那抹藍幾乎完全一致。
艾澤一言不發地望着她,等待她說些什麽。
仿佛只有她的話語才能徹底坐實希望的破滅。
迦涅的手有些發抖。她攥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母親已經過世了。”
艾澤的身體震顫了一下,說不清是哪個身體部位哪個關節先動的。就像群鳥驚起,在撲簌簌的展翅震動中飛遠,有什麽東西也從他的身上抽離消散了。
他就坐在火堆邊,眼睛裏卻幽沉得仿佛栖于無光的洞窟深處。
“是嗎?”他說,“什麽時候?”
“大概一個月前,”迦涅哽了一下,“确切地說,應該是二十七天前。如果我在異世界的每一天都等于玻瑞亞的一天的話。”
艾澤顯然聽清了她的回答,但沒有應答。
随後,他突然站起來:“失陪一小會兒。”
他快步走出了洞穴。
有什麽讓人喘不過氣的東西與他一同離開了。但火堆邊驟然降溫,不複剛才的溫暖幹燥。
艾澤确實只離開了一小會兒。他很快就重新回到剛才的位置,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似地站着,措辭直接得粗魯:“死因?”
迦涅吃痛地眨了眨眼。她發現她原來還不習慣這樣、用過去式讨論伊利斯。
艾澤已經繼續推進話題:“龍化?”
嗒。
小石子翻滾的聲音。
迦涅和艾澤都循聲倏地轉頭看向聲音來處。
阿洛突然站了起來。他被翠綠虹膜包裹的瞳仁驚駭地收縮搖撼着。
按照禮節,他在艾澤問起伊利斯時其實就該主動回避的。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擁有惡魔傳承的人使用惡魔魔法越頻繁,就會加速家族傳承力量的源頭靠近……這是惡魔魔法傳承受到管制的原因。但伊蓮此前也明示過,擁有‘詛咒’性質的傳承不止有惡魔魔法。
傳承對背負者的改變往往體現在外貌,但不止外貌,還有性情。
還有更多。
所有的傳承都是一份标價的禮物。
奧西尼家傳承的代價是什麽?在甘泉鎮時迦涅拒絕回答。
但現在阿洛知道答案了。